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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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二章(14)尊中绿醑意中人


      重华寺里的法事结束了,不管亡者是否真的往登极乐,至少活着的人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事情,平息了心里的不安,给了更多的人慰藉。
      上官家的一行人在寺中僧侣的陪同下登上了重华山的顶峰,而之后,怀慕将会登上绝顶天池。那是一处不被世俗沾染的净地,在万顷松涛的包裹中,极少有人前去打扰。或者是因为道路陡峭,极少有人能够攀援而上,或者是因为绝顶上那被称之为天之眼的天池净湖,有着太过神秘甚至是恐怖的传言,寻常的人甚至是寺里的僧侣也都不敢接近。西疆千千万万的百姓,能够登上这一处,在湖水里沐浴过的,只有寥寥几个。
      据说在净湖中沐浴,将整个人毫不保留地浸在湖水中,能够涤荡心中一切阴霾,看见最真实的自己。如果入水者有着洁净的灵魂,经过冰冷的湖水沐浴,灵魂将会更加纯澈,能够洗清以前所有的罪孽。就好像是从美玉之中,去除唯一的一点瑕斑。而如果入水者内心有着太多的欲望和阴暗,将会沉入水底,灵魂永远囚禁其中,直到被湖水洗涤干净。
      世上之人,有几个能够确信自己的罪孽只是白璧微瑕,而不是罪孽深重呢?尽管天梯难度,却总有人能够登上。而真正敢于冒险入湖的人,却没有几个。毕竟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去验证自己的灵魂,实在是太过于冒险。何况就连那些在水中沐浴过的人,也都对于这洗涤灵魂的作用讳莫如深。
      也总有许多人深信不疑,那些关于灵魂的传言都是虚妄。然而据那些登上绝顶的人描述,在看见那至净至纯的水面的时候,没有人敢于将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灵魂,投入其中接收检验。毕竟人心都有恐惧,这恐惧,使原本虚妄的传言,也都成了震慑人心的力量。所以绝大多数登上绝顶的人,都在面对湖水的一刹那退缩了。
      而上官家族,也只有那位开创基业的王者,曾经在水中沐浴。也是从那之后,上官家族成了西疆的传奇,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任。而今天的怀慕效仿祖先,百年之后的这个家族,是不是还保有这样的纯净?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个答案。
      青罗曾经问过怀慕,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就青罗心里而言,她并不相信这关于净湖的传奇。她心里对于鬼神,并没有那么敬畏,更不必说这一汪湖水的传言。她自然也知道,如果能够在湖水中沐浴而不死,那么就能得到更多人的信任,也能够平息关于这半年来王族剧变的流言。
      然而她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甚至觉得是荒唐可笑的。谁又会真的相信,这湖水真的能够检验灵魂呢?人们的畏惧,只会让他们自己不敢投身其中,却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对于敢于投身其中的那个人,有真正的敬畏服从。毕竟那些曾经沐浴的人,都已经死去成了一样飘渺的传言。
      青罗记得自己曾经问怀慕,如果随行的人看见他安然无恙,也跟着踏足其中,最后发现所有人都会在这湖水里存活,发现这传言是假,岂不是反倒毁损了上官家族的声望名誉?怀慕当时只说笑了笑,说她并不了解西疆。
      青罗也曾经提出,要和怀慕一起进行这个仪式,却被怀慕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之后也就再没有问过这样的话,也没有再提出过要和他一起进行这个仪式。只是青罗心里,一直对于这轰动了整个蓉城的仪式感到好奇,也感到有些不安。她对于那一眼湖水,开始感到近乎狂热的好奇,几乎无法抑制地想象着,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奇景。
      能够陪伴怀慕登上绝顶的人少之又少,通往天池的道路极为陡峻,别说是青罗一类的女子,就连寻常将士,也都未必能够抵达。重华寺中诸多僧侣,也只有极少的几个能够攀援而上。怀蓉等人,并没有登山绝顶,而是留在寺中等候。随行的除了寺中几位高僧,还有一起上山的诸位将领,协助十几位要紧的文臣一同上山。这是要紧的一刻,必须有这许多人作为见证。这也或许是这天池绝顶第一次迎来了这样多的人,打破它长久的宁静。
      青罗提出一定要一起上山的时候,所有人都投以奇怪的目光,没有人认为她需要出现在那里。而怀慕听见青罗的请求,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亲自带了她上山。怀慕既然做了决定,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当怀慕当众将青罗背在背上的时候,还是有人偷眼去瞧。若是往日,青罗自然不会如此,然而今日她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向往,叫她也顾不上这许多。
      登往绝顶的道路奇险,自然不必多说。青罗曾经跟着怀慕一起登上过苍华山的最顶峰,固然是高峻雄伟,却又和此处不同。苍华山本以苍劲野趣成名,常有绝壁阻隔,又无道路相接,有这样的所在,本来没有什么稀奇。而重华山却以秀润见长,通往重华寺的道路虽然也颇为曲折,却也是人力所能攀登,更修筑了许多阶梯。多年经营,山中各处景致,常有人登临游赏。就连后山的一线悬崖,也被上官家族连结,成了通往幽冥的桥梁。
      而这一处天池绝顶,却似乎是把重华山所有险峻都聚集于此,且不说怪石嶙峋,崖壁陡峭,似乎从来没有人试图在这里修筑天梯。通往山顶没有道路,几乎是沿着笔直的悬崖向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飞坠而下。岩石也无从踏脚,崖壁上几乎光滑如镜,更少有藤蔓可以借力。
      青罗伏在怀慕身上,闭起眼睛几乎不敢去瞧只有全然托付给这个带着自己不断向上的人。而偶然间睁开眼睛,可以瞧见那些被将军们提携着一同向上攀爬的文官们,脸色几乎发白。最令青罗吃惊的是,苍老如斯的定慧大师,竟然还能够自己登上这座陡峻山峰。他自然不能飞跃而上,只是每一步都踏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就像是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样。
      好容易到了崖顶,却还并不见传说中的湖水。青罗四顾一望,只见自己置身于茂密的松林之中。那松林年深日久,那翠色暗沉沉的,几乎像是墨色了。俯身一望,重华山的千重云雾缭绕在足下,好像自己已经超脱于尘世之外了。青罗远远地瞧见重华寺的屋檐,在云遮雾罩里露出几点璀璨金光,却又被深远的山林雾气遮掩,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轮廓,倒更像是仙山楼阁了。
      怀慕引着青罗一路往前走,似乎是对道路很熟悉的样子。其实绝顶上根本没有什么道路,头顶上的松林遮蔽了几乎所有光线。这一日天色本就暗沉沉的,透入林间的光线也就更加幽暗,依稀看得清脚下,覆盖着厚厚密密的松针。角落看不清的地方似乎还生长着别的植物,只是蜷缩在松树的暗影里,只看得见黑黢黢的一个模糊轮廓。四下分明无人,却没有人敢高声说话,连喘息声也压抑了下去。
      青罗只觉得脚下松软,却有些叫人无从着力的样子。如此走了几百步,本来不远,却觉得走的有些吃力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迷失在其中。青罗只有一路跟着怀慕向前,看见他举步肯定从容,心里也觉得平静了些。
      又走了几十步,眼前却豁然开朗,青罗不禁抽了一口气,听到后头也传来低低的惊呼,知道还有许多人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到达此间。眼前的景象叫青罗觉得惊讶,却又似乎和意想之中的一样,带着几分梦里见过一样的熟悉。
      远处仍然是这样的松林,正中是一汪水面,并不宏大,却看得出极为幽深,水色澄净剔透,离得近的地方可以一眼看的到底,远处却是深邃的蔚蓝。整块平整的黑色岩石,像是被水磨洗得光滑如镜,微微向水面的方向倾斜着,嵌在水面和松林之间。平滑的石头上却偶然有突兀的岩石,三五成群地矗立,像是无数古怪的眼睛瞧着你,却又像是它们本来就该在那里似的。这古怪的大石延伸到水里去,看得见它们在水里,像是生了根一样。
      这里什么都没有,却又有着奇特的魔力。青罗也曾经见过无比洁净的蓝色水面,比如敦煌城外的日泉的水面。只是两者又有许多不同,那被笼罩在轻紫桐花里的湖水,像是敦煌最富有魅力的一块宝石,被隐藏在世人瞧不见的地方。而当你看见了,它就对你无所保留。
      而眼前的这一处,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湖水,只有巨大的叫人有些生畏的岩石。分明近处的水澄清无比,而远处的水面的蓝却又渐渐深沉,像是看不到底的一眼陷阱。或许是因为雨天,水面上还升腾着飘渺的雾气,分明感觉不到风,水面上也没有波纹,却看见那些云雾自在缭绕,平白多了几分神秘莫测。
      青罗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就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人畏惧它。她本以为所谓的天之眼应该是纯净的,倒影着蓝天白云,一览无余。她却没有想到,它是这样的矛盾而又难测,它澄清又幽深,空白又神秘,充满了审判的意味。它看上去就在你眼前,却又用莫测的暗影叫你不敢靠近。它像是亘古不变的平静,却又似乎随时都会出现意想不到事情。如果你胆敢打扰它的这种静谧,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卷进这无底的深蓝里头,云遮雾绕,没有人再能找的见你,无论是躯体还是灵魂。
      青罗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内心也受到了震慑。她几乎是立即改变了心意,她担忧的不再是这谎言被揭穿了该如何是好,她第一次开始忧心,如果怀慕真的沉没在这水面里,她该如何。
      青罗开始感到紧张和恐惧,不论她的灵魂也好,怀慕的灵魂也罢,似乎都禁不起这样的审判。她明知道这所谓的审判不是真的,却在看见这天之眼的时候,开始感到畏惧。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天之眼,是审判之眼,这样的眼睛,绝不是寻常的人能够看得清,或者蒙蔽的过去的。
      只听得一声水响,青罗一惊,却见怀慕已经离开了方才站着的平整岩石,穿着银白色袍服的身影,忽然隐没在一块兀立的诡谲岩石后头。青罗忙走过去瞧,绕过岩石,只见怀慕笔直地往那静谧到可怖的水面中走,湖水已经漫过了膝盖。青罗不假思索,径直往前走了几步,湖水浸湿了青罗的衣角,青罗只觉得一阵冰凉。那不像是五六月里的夏日的温暖,而是入骨的寒凉,像是冰雪一样的温度。青罗被那样的冰冷震住,不敢再往前走,似乎再走一步,就会沉落到这样的寒冷里去,
      青罗眼睁睁地看着怀慕走上前,毫不迟疑地投身于冰冷的水里。湖水渐渐地从膝上浸没到腰,怀慕腰间束着的银丝编制的螭龙也隐没不见了。青罗站在后头,看不见怀慕的神情,只觉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并不迅疾,甚至几乎是缓慢而沉重的,却又毫不犹豫。
      青罗听到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这个正在慢慢走上深不见底的墨蓝的怀慕。她在那一刻几乎想要抓住他,只觉得如果任凭他这样往前走,他就真的会消失在这天地的眼膜深处,再也不会回来。
      然而青罗并没有动,在最初情不自禁踏出的一步之后,她就停在了原地。除了因为她在入水的一瞬间感到的畏缩和恐惧,更因为她明白,这是怀慕的选择。他坚定不移地要去做这样一件事,她只有看着他去,别无他法。而怀慕所能够允许自己做的,只是让自己站在最近的地方看着这一幕,而绝非阻拦。
      怀慕仍旧往前走去,渐渐走入湖面上缭绕的云烟里去。清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飘渺的白雾中愈加稀薄。青罗凝神去看,只见那湖水已经浸没到他的肩膀,而他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青罗抬起手,把一声惊呼勉强压抑住,而眼前飘过一阵浓雾,怀慕就在其中消逝不见了。
      云雾飘走的时候,湖面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此时的净湖犹如一只安静的眼睛,仍旧用深不见底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低垂雨云的天穹,没有丝毫的迹象表明有一个人刚刚走入其中。他或者是被吞没了,又更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这里只有纯净的湖水,和湖上飘渺的云。
      寂静的恐惧笼罩了整个净湖绝顶。所有人都和青罗一样,面对眼前的这一幕目瞪口呆。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样地注视着湖面上来去的云雾,却没有人说一句话。青罗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悬了起来,凝滞不动,又似乎也沉入了这水里去。青罗在这一瞬间里想起了无数的事情,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就好像把来到此间一年的光阴,全部都重新来过了一次,却又如同烟花瞬息而散。
      青罗只觉得荒谬,她怎么会眼看着他就这样走进水里去?她明明是不相信的,却为了可笑的权谋,亲眼看着他赴死,却丝毫没有做出阻拦的努力。青罗在那一瞬间只想要也投身进去,寻找这个在自己眼前消失了的人,拨开遮蔽在眼前的迷雾,在澄澈的湖水里寻找到他。
      青罗还没有来得及做决定,寂静如死的水中,却忽然传来了轻微一声响动。此时水上却雾气更重,青罗极力想要看清楚,只见云雾深处,似乎有人影渐渐浮现出来。她几乎不敢眨眼睛,唯恐这只是海市蜃楼的幻想。然而不过片刻,那个人影就拨开了阻拦其中的迷雾,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浑身都湿透了,就连用银冠束起的头发也往下不住地滴着水,身上的衣袍更是如此。然而那样简单不过的的黑与白,却是更加分明了。束发的银冠和素服上的龙纹,经过这湖水的浸润,像是从水云深处诞生出来的,张牙利爪作势欲扑,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怀慕从湖水里走了出来。与衣衫上腾龙的霸气不同,他脸上的神情是陌生的,不是严肃,却也不是温和,没有笑意,却更没有杀伐的锐气。他像是从天地初开处来,从阴阳混沌里来,他刚刚才诞生在这里,没有悲喜。
      青罗极少看见他穿白色的衣衫,此时看见,却忽然觉得他像是这湖水里的神祇,像是一直栖居于此的蛟龙,拨开了水雾,平静地走向自己。在那个瞬间,青罗真切地感觉到了近乎空白的宁静,她不得不相信,他在天地的眼眸里,涤荡了自己的灵魂。她相信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会相信这一点,会相信这个穿过天之眼的人,会是这个人世间的传奇。
      怀慕走出净湖,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拉过青罗,默不作声地朝来时的松林走去。所有人看见这一幕,也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只是默默跟随。走到断崖边,怀慕却没有和来的时候一样,背着青罗下去,而是忽然伸手揽住青罗,在众人的惊呼里一跃而下。
      青罗心里倒是没有如何惊讶,这样她原是惯了的,甚至于还有些惊险的爽快。她喜欢如此,而当时并不曾留心,这给别人留下了怎样的记忆。后来青罗在众口相传里知道,怀慕浮出水面,又纵身而下的这个场景,永远地成了这一处绝顶的传奇。他像是水中的龙,山里的鹰,一个折身就叫仰望他的人惊叹不已。而青罗也知道,被他带着一起见证了这一刻的自己,也因此成为的传奇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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