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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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09)春风不解禁杨花


      一艘墨黑色的船,悄无声息地在沙河上向前漂去,大漠上的河流,没有西南的飘渺雾气,在月光下如一条银亮的光带。而这一艘黑色的船,就像是一柄墨黑的匕首,静静地划破了这一条丝绸,笔直地向被夜色遮蔽了的不可知的未来延伸过去。
      忽然,前方浓重的夜色里出现了白色的一点,渐渐扩大,慢慢看出是一个白衣的少年,微笑着立在河水之滨。那少年卷起了衣袍,赤足立在水边,河水的波浪缓缓漫过他的脚踝,又慢慢的褪了下去,而那少年只是微笑而立,像是在看水心的月轮,一切的变数在他眼前似乎都比不上踏月独立的自在。看着夜船静静驶过来,那少年只不惊不慌地看了一眼,点足一跃,便赤足踏在了甲板上。
      看着自己在甲板上留下的水渍,那少年带着些歉疚的样子笑了笑,转而又肃了肃神情,对怀慕和青罗躬身一礼。
      怀慕见他瞧了船头站着的柳容致一眼,笑道,“文岄,这是我在敦煌寻到的名医,请他回去给二郡主瞧一瞧病。这位先生脾气有些古怪,不愿叫生人见着容貌,你不要见怪。”
      那白衣的少年,便是与怀慕约在此处上船的方文岄,虽然觉得那人的打扮古怪,周身的气势也不似寻常大夫,却也并没有说什么。柳容致打量了文岄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便转身进了内舱。
      文岄见那个古怪的人进了内舱,这才对怀慕道,“世子,前几日你交待我来这边做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文岄正欲细说,却见怀慕摆摆手道,“往后敦煌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我已经把敦煌诸事交给了你三哥,还有你大哥二哥,都留在这里,你不必再操心了。但是如今蓉城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我想着叫你一起和我回去一次,也算是给我做个帮手。”说着怀慕就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帛,递给了文岄。
      文岄接过绢帛细细读了,便是一惊道,“竟有这样的事?往日也曾听闻大公子有夺嫡之心,却没有想到,竟然连忠孝也尽数忘了,做出这样天理难容的事情来。”
      文岄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怀慕神情,见怀慕面色凝重,连一边的青罗也颇有些郁郁之色,再细看手中的绢帛,几行血书显然是匆忙中写成的,倒也也不似作假。
      文岄思忖一时,便略有些不安道,“这样要紧的事情,世子很该叫我几个哥哥,或者董润兄去效力的,我年轻识浅,只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呢。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若是我帮不上什么,反而给世子添了许多麻烦,可就是百死莫赎其罪了。”
      怀慕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觉得自己年纪尚轻,不足以担当重任。虽说你年纪尚轻,然而以你方家人的智慧果决,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成的呢?不说别人,就是你的几个哥哥,在你这样的岁数,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的豪杰?只是你是家中幼子,老太太难免多疼着你些,虽说凡事也是叫你一样历练,只怕也多了些回护之心,倒比不得你几个哥哥,真正是军旅中拼杀出来的了。”
      怀慕望着文岄,脸上露出鼓励神色,“我原也怕你年纪还小,关键时候,难免会失了浮躁,倒是仲平对我说起,你前些日子和他一起挥师北上,一路沙场杀敌,丝毫没有贵族公子的骄矜,处事谨守法度有条不紊,却又能独当一面时时出奇制胜,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怀慕伸手拍了拍文岄肩膀,神情温和却郑重,“如此看来,往日到底是大家都小觑了你。我素日就曾听你祖父说起,你是方家的千里驹,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未可限量也。既然彼时远上敦煌,你能做到不骄不躁力挽狂澜,如今又怎么推诿起来?当日若不是你和仲平与我们配合无间,我也未必就能轻易取下敦煌,成就如今的局势。”
      说着略略蹙眉,“其实我把你从你几个哥哥身边带出来,原本也担着干系,你若是有什么不好,我也难向你方家孩子认交代。你若是信我,你只管跟着我去,莫要有什么顾虑,我既然叫你跟着我,也就信你能够担得起这件大事,也自然有自信护你周全。”
      文崎听了怀慕的话,心里便是一热,单膝点地郑重道,“既然世子信得过我,我必然不服世子所托。”
      怀慕低头瞧着这个朗朗少年,眼中俱是少年人的狂热和坚定,心里定了定,伸手扶起文岄,面上带了几分松快笑意,指着青罗道,“说起来,你和世子妃倒是同龄之人,只比世子妃略小些日子罢了。如今这一路过去,你们想必还有许多话可说呢。”
      文岄忙道,“我哪里敢和世子妃比呢,西疆人人皆知,世子妃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
      却见怀慕叹了口气道,“众人说什么女中豪杰,终究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罢了。”又对文岄笑道,“我听仲平说起,你和他倒是一路的性子。仲平往日里也不叫她世子妃呢,你若是高兴,只叫一声嫂嫂就是了。”
      文岄忙说不敢,青罗心里却明白怀慕的意思,不慌不忙笑道,“前些日子常和你三哥在一处,倒是时常听他说起你这位兄弟,听着你比之文峻文峰两位将军,倒和他更亲近些。”
      文岄听青罗说起文崎,也笑道,“三哥和我年岁相近些,我又常往二叔驻守的颖城去,自然就相熟了许多。三哥性子虽然冷些,对我倒是极好的。说起来,我这些年所学的弓马骑射,倒有一多半是三哥教我的。只是三哥不像董润哥哥那样,时常喜爱与人说笑就是了。不知道的,只以为不易亲近罢了。”
      青罗笑道,“原本就是嫡亲兄弟,自然最亲近不过的了。连你三哥文崎那样冷峻性子,我也喊一声儿三哥呢,你就跟着他叫我一声嫂嫂又能如何?”
      方文岄本就是少年人心性,见怀慕对自己如此信赖,青罗也如此亲和不拘,心里更多了些亲近心意,也不再推辞,便笑着叫了一声嫂嫂。
      怀慕笑了笑,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正经要事,文岄肃了神色仔细听了,便点头退了下去,只留怀慕和青罗两人立在船头。
      见文岄下去,青罗笑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文崎哥哥那样的冷清性子,这位文岄小爷,倒是像董润大人的嫡亲弟弟。原本是不一样的人,却又能做一双亲密无间的兄弟,也算是有缘了。”
      怀慕点头,又道,“文岄虽然年轻,却也算是方家这一代上的翘楚了,若是假以时日,或者连文崎都未必比得上他。只是文岄终究是幼子,又是长房嫡出,性子也讨喜,所以方家上上下下最是疼宠,连姑母所出的文崎也比不上。既然是在众人的呵护下长成,在这暗处的心思上头,就有些稚嫩了。文岄和你原本也是差不多的年纪,若不是在战场上看,只从平日里为人处世上头论去,倒是比你瞧着小了许多的样子。”
      青罗摇头笑道,“你当我往日也是如此?不过是遇上了不得已的事情,不得不改变罢了。有些人,活到八十也是稚子,有些人,不过几岁就已经阅尽沧桑。这些日子,你我瞧见的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你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二罢了。”
      怀慕默然一时,才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瞧着文岄看着我的眼神,心里倒是有些不忍,他如此信我,却不知道我对他,却多存了些防范利用的意思。我原本只当这是权术,然而看着他是一片赤子之心,我倒有些不忍了。”
      青罗道,“你虽然对他防范,却也并不会害他,不过是忌惮着他背后的方家罢了。若是彼此日后能相安无事,今日之事,也就不会重演了。往后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怨怪与你的。”
      怀慕点头,正欲说话,却听背后的河水彼端,传来了一阵歌声,飘渺空茫,沿着水波蔓延过来似有若无的。这是许多人一起吟唱的歌谣,远远地听着只觉得模糊,句意却字字分明传入了耳中。
      敦煌人的口音似乎带着微弱的卷音,曲调和中原端正的宫商角徵不同,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却带着几分忧伤的调子,像是捉摸不定的一阵风。
      天圜地方,草野茫茫。黄沙漠漠,浩浩敦煌。
      永夜无疆,月下河凉。执子之手,与君结裳。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云雾靡靡,尘沙扬扬。
      同游鸳鸯,比翼凤凰。人间天上,共栖共翔。
      天长不老,地久未荒。纵有千古,横有八荒。
      皓皓魂魄,皎皎灵光。死生与共,同夜同光。
      青罗侧耳细听,似乎出了神。这定然是高纤雨和任连云的婚礼了,原来敦煌古礼里头,还有这样的一支歌。
      青罗想象着,在月华浸满的河水里,沐浴焚香,涤尽前尘,从此便是生死与共,同夜同光了。只是想着那个用剑两次横在自己颈项上,视生死如无物的任连云,和那个娇娇怯怯眉眼温柔的高纤雨,这样的两个人,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是命中注定的夫妻。
      任连云、高纤雨和澜姬之间的事情,多多少少也能瞧得出几分,如此孽缘,也不知将来会如何了。青罗叹了一口气,昔日的自己,在听童嬷嬷唱的撒帐歌的时候,心境也是如此复杂。所有人在婚姻里期许的东西都有太多,却又有几人,真的能够做得到呢?或者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却仍旧要用这样的期许,来麻痹自己原本清醒不过的内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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