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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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02)去年今日杏墙西


      怀慕与青罗所处之地,便是隐园了。此园隐与世间百年,如今却迎进了高氏家族以外之人。数日前敦煌战事平静,怀慕与青罗便离了敦煌城的王宫,带着麾下心腹之人退居于此,自西南挥师北上的兵力,俱由文崎、文岄和董润三人领着,驻守于敦煌城外默默守护。在敦煌人眼中,来势汹汹的上官氏,席卷了敦煌城与西北千里,却不知怎么就忽然销声匿迹了。
      如今敦煌局势比之以前,虽然也是惊天之变,却并不在众人的诸多预料猜测之中。这几日冷眼旁观敦煌局势变幻,怀慕与青罗二人却在这里独守一份清静。只是怀慕和青罗心里都明白,这清静也马上就要过去了。这风暴原本就是自己带来的,哪里会能叫自己安然其外呢。
      只是如今这个片刻,湖水碧于天,飞花轻似梦,与心上之人并肩而立,这片刻的安宁,谁也不想去打破。青罗立在隐园最高处,脚下的湖水蓝的澄澈,像是自己初到敦煌的时候,瞧见的胡姬的眼睛,像是天空一样奇异的蓝。这一眼传奇中的日泉,看上去并不见水流涌动,倒像是天地之间最明净的眼眸,静静地在别人都瞧不见的地方,守望着这一片大地。又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在绵软金黄的大漠上安放着,安然地映着大漠上的天空,白云悠悠落入湖水,似乎也凝固成了永久的风景。湖上没有舟楫,这一汪湖水如许静谧,连两桨分波都叫人不忍为之。
      隐园中盛开着柔白轻紫的桐花,一树一树绵延开去,拥簇着最圣洁无垢的湖水,和最玲珑精致的楼阁。桐花本是清明时节江南最常见的花树,如今骤然盛开在这大漠戈壁之上,又是那样如烟如雾的神秘颜色,围绕着中间圆圆一面蔚蓝,就像是仙境圣湖上飘渺的雾气。隐园修筑的楼阁不同于敦煌城中王宫的磅礴大气与奢侈华丽,反而以轻盈秀美见长。
      与寻常园林不同,隐园乃是沙丘之畔湖水之滨的一座空中楼阁,依着背后起伏的黄沙漫漫,面对着日泉之水一层一层地叠错上去,而每一层都被花木掩映,时常只见飞檐一角,如天外楼宇。隐园至高之处,便是怀慕二人此时所立的这一座天外阁。站在此处,远可以尽揽敦煌大漠千里的豪迈粗犷之景,近可以俯视全园如梦如幻的婉约柔美之景。眼前所见之景的刚柔并济,呈现出最奇妙的感受。
      此时在天外阁上望向脚下,那些深深浅浅的颜色彼此渗透交融,层层叠叠地掩映着楼台参差,那如同梦一样轻柔的颜色,似乎无处不在,伸出手去,却又像是捕捉不到似的。远处亭台曲廊上来往的人,有时出现在你面前,转瞬却又被那些清艳迷离的浅紫色遮掩住了,就像是穿行在仙境或者是梦境中的天外之客。此处瞧着远处的敦煌是一览无余,而近处的风景,却愈发看不清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者这一处神秘的园林就是这样,看得清外头的世间,却不愿叫人瞧得清楚自己,连园中之人也都无法窥探其全貌。
      从园中望去也如海市蜃楼一般,可以想见,大漠上真正看见隐园的海市蜃楼的那些人,遇见的是怎样神秘莫测的情景了。而这一座世外桃源,百年之间,也就是这样展露于人前,却又超然于世外,众口相传,却永远遮掩住轻纱一面。
      从敦煌王室到高氏家族,隐园的历代之主,都延续着这一处传奇之地的神秘,并刻意营造出如此幽雅神秘的氛围。其实所有来过此间的人,都不曾忘了,看上去世外孤绝与世无争的隐园,其风云涌动的激烈,不过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敦煌罢了。
      怀慕瞧着青罗伸手去摘近处的一朵桐花,笑道,“去年你们住进园子,听闻你就分在了飞蒙馆,本就是桐花最好的地方,倒没有想见,家里的花没有看见,如今倒在这里瞧见了。”
      青罗点头道,“也不知这里怎么会开得出这样好的桐花。其实说起来,这花我这些年也未曾怎样见过,白桐乃是市井间最寻常的树木,家里倒不曾有的。去年我从京城出来,沿着江水往下,倒看见两岸村落里,多有种着这花的,远看着只觉得那颜色沉静素雅,几乎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却又与村落炊烟在一处,水边井畔,桥头渡旁都是常见的。与其他姹紫嫣红却需精心呵护的名花异卉的香花比起来,实在是美的脱俗别致。去年在家里,往春山上去,就看见青桐白桐两色树木并植,还想着什么时候能看见花开呢。”
      怀慕也点头笑道,“桐花本就是清明节侯之花,江南江北一般同,想来此时家中所植,也该是花开的时候了。你从京城往西而来,柳色媚别驾,桐花夹行舟,景致想必是极好的。”
      青罗微笑道,“那时节哪里想到这样的句子,于我而言,倒是那一句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更是合情合景。”
      怀慕闻言静了一静,便知道自己无意说错了话。去年今日,清明时节,本就是春寒料峭冷雨浸窗的情景。更何况从京城离别亲人,远嫁千里西行的青罗,哪里会有欣赏如烟柳色,如雾桐花的心境呢,那些浅碧轻紫在她的眼中,想必俱是伤心颜色。
      怀慕还未说话,青罗便又幽幽一句,“等闲春过三分二,凭仗桐花报与知。到了清明,三春气数已近,往日花红百媚,也不过逐水而流罢了,这桐花虽好,又能驻留几日?古人就常有桐花落尽子规啼的意思,真正到了那时节,又不知是如何伤春情境了。”
      怀慕轻轻握住青罗的手,半晌才道,“清明时节本就容易伤怀,何况去年此时,你正是离别亲人之时,原是我不好,不该惹你说这样的伤心话。”顿了顿又道,“桐花颜色清淡,伤心的句子也多,还是莫要多想的好。你只需记得这一句就好,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青罗心里一震,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这本是白乐天寄予元九的句子,然而第一次自己听人说起飞蒙馆的桐花的时候,便想到了这几句。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去年桐花半落时,她与怀慕,还是天各一方,互相揣测的陌生人,而如今的清明时节,才真正能够说一句复道正相思。
      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自己独居飞蒙馆的时候,桐花未开,那粘着梅花香气的信笺,不过寥寥几句,自己何尝不是一章三遍,一句十回,字字千金?原来世人吟咏桐花,除了伤春字句,娇艳风景,还有这样深入人心的句子。
      青罗瞧着自己手中折下的一朵桐花,掰开了怀慕握着自己的那一只手,仔细放入掌心,静静只说了一句,“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
      怀慕自然明白青罗的意思,也不说话,只握着手中的一朵桐花出神,半晌忽然笑道,“去年中秋,你就曾赠我一朵芙蓉,如今又赠我桐花,往后还有许多年,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花儿朵儿地要给我,古人常拿女子与花互相譬喻,可见此言不假。”
      青罗见他取笑自己,面上一红,伸手抚了抚身上挂着的那一枚桃花佩,转而笑道,“你却也不要抵赖,也不知是谁送了我这一枚桃花?”
      怀慕笑道,“那是老先生给你做的,可不是我的意思。”
      青罗嗔道,“你若是这样说,我就把这一朵扔了便是。”
      怀慕忙着又拉过青罗的手笑道,“娘子可不要生气,以后有什么花儿草儿的,不论是大的小的红的白的,尽管送与我,我都贴身收着就是。”
      青罗面色更红,挣脱了怀慕,又佯怒道,“不论是什么你都收着不成?还有不许在外人跟前做这样的惫懒模样儿,叫人瞧见像什么话?还有这称呼,也要改改。听着可不像是世子,倒像是乡野无赖说的言语。”
      怀慕却不以为意,“世人都是这么称呼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是无赖的话?你原本就是我的娘子,这满世上的人,谁又不知道了?就算你此时不认,也是不成的了。难道非要守着那些规矩礼数,叫你世子妃不成?那样反倒生疏,瞧不出我们夫妻情分了。”
      青罗原本想说,不如就叫名字也好,话到嘴边,忽然想起,青罗这名字于自己,到底是隔了一层去了,又想起那时候在松城,高逸川和自己所说的话,心里对这个名字就更多了几分不豫,此时这话也就自然说不出口了,想了想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儿。
      怀慕见青罗不言,倒也不觉有异,忽然想起一事,对青罗促狭道,“今儿早上伯平传来的信,家里前几日给两个孩子做满月宴,说是太妃高兴,操办的好生热闹。眼见大哥有了孩子,儿女俱全,不知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青罗心里更是不好意思起来,转身道,“如今你还有心思想这些呢,且不说敦煌此间的事情,还没有全然了结,就是蓉城的事情,也正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你不去忧心这些,还说这些有的没的闲事来拿我取笑。”
      怀慕却不以为意轻轻一笑道,“这如何是闲事呢,夫妻儿女缘分本就是天经地义,最要紧不过的事情。”说着眼神一沉道,“蓉城之事,自然眼下是十分要紧的,否则我也不会叫伯平去看着了。他性子沉稳,就算是生出了什么风波,想必也能妥善处置。至于此间的事情,更是没有什么好忧心的。咱们再留几日,等这边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咱们就能回去了。”
      说到此处,怀慕眼神也放柔和了几分,“说不定在桐花落尽之前,咱们就能回去飞蒙馆赏花了。还有桃源川两岸,自然也有桐花夹行舟的景致,那时候你再去瞧,自然和去年是不一样的心境。”
      青罗知道怀慕虽然有时与自己言语随意,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处事最是谨慎周密,也就不再多言,只笑道,“听说大哥哥的长女,太妃取了名字叫上官静,母妃有取了个小名叫流萤,如今养在母妃那里,母妃疼宠得了不得呢。”
      怀慕也道,“母妃这些年身边没有孩子,我和三妹妹虽然说是寄养于母妃膝下,实在相处的时间也少。如今太妃能让母妃养着这孩子,乃是什么东西也换不来的,太妃如此,也算是对母亲十分有心了。倒是隽儿,本在染云堂住着,前几日却忽然给大嫂子抱去了永思堂,太妃明知道大哥的事情,还叫大嫂子养着这孩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伯平更传回话来,大哥原本被软禁在重华寺里,前日孩儿满月,却被放了回来,在永思堂里悄悄住了一夜。虽说第二日凌晨便又回了寺中,到底叫我有些不安。若是云姨他们又生出什么事端来,倒是添了些麻烦。”
      青罗想了想道,“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些,你却也不必太多心,隽儿本就是大哥的孩子,翎燕虽然病着,大嫂子却是嫡母,养在永思堂也是理所应当。如今大哥的事情虽然人人心知肚明,却究竟没有过了明面。大哥既然回了蓉城,逢孩子满月,想要去见见妻儿,王爷和太妃心软,只怕也就许了。大哥虽然与你有仇怨,却究竟是父王的儿子,是隽儿和静儿的父亲,是大嫂子的丈夫,父王也不会一丝情面也不给的。”
      说着劝慰道,“如今大哥和云姨只怕都在太妃的监视之下,婉姨也替我们留着心,想必也不会闹腾出什么大阵仗来。大哥虽然有野心,现在局面也都定了,想来也该死了心了。你虽然恨他,也该体谅体谅这夫妻父子亲情才好。”
      怀慕笑道,“方才叫我留神的是你,如今叫我放心的却也是你。我心里明白,你自然又是将心比心,想着大嫂也有多日不曾见着大哥,你此时与我在一处,就有些可怜他们起来,你放心,我虽然恨他,只要他安分守己,我也不会不叫他见着这一面的。”说着又对青罗一笑道,“你懂得将心比心,我又如何不知道?只是大哥没有我有福气,能得佳人日日在身边陪伴,朝夕不离。”
      青罗便又嗔道,“才刚说了两句正经话,又说这些轻狂言语。”肃了肃神色道,“你说的不错,虽然如今咱们占了绝对的赢面,只是云姨此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好,你只瞧她昔年对柳家做的事情就知道,她狠心起来可是不择手段的。如今这样一败涂地,她又岂会甘心?虽然咱们也不惧她,可若是她逼急了做出什么来,母妃太妃还有妹妹们,却还都在家里呢。”
      怀慕点头道,“你放心,高逸川所说的事情,我都已经告诉了董余,叫他多加几分小心,更叫他给婉姨传了话。有了这个线索,想来更容易找出她的罪证来,把她和大哥一并压住,如此她就再无力回天了。”
      青罗也道,“如此甚好。婉姨查了这许多日子,想必也有了些眉目,如今顺着这些话搜寻,想来必能成事。”
      怀慕笑道,“我猜忌了这些年,却不想她真有如此能耐。如此想来,倒还真不能小觑了她。不说这人有多大能耐,只这一样心狠无情,就叫人望尘莫及。可惜了她是个女人,出身又不高,一切事情只能假手他人来做,这厉害便差了一层。若是她真正掌握了权势,还不知要如何处事很绝不留余地呢。”
      青罗叹道,“其实这王府侯门的女人,哪有心思单纯良善的,那些生来长成都没有心机的,早就死在这样的风波里头了。活下来的,又能站到如今地位的,也就都是心狠之人了。别说云姨,如今的昌平王妃,昌平王太妃,更或者就只瞧我,谁又不是这样的呢?或者是天生如此,或者是迫不得已,到了最后,也就都是这样的人了。”
      怀慕也点头点头叹道,“我幼时跟随几位舅父,学的都是兵书上行军打仗的能耐,挥师千里直取敌寇,我本以为,那便是夺取天下的唯一方式,剑锋过处,八方宾服。直到母亲去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其实真正夺取天下的争斗,都是在暗处,谈笑之间,或者就已经改朝换代了。而那些沙场拼死的武将士兵,不过是这暗地里争斗中的一枚棋子,有时候要将士用命来拼得一个胜利,有时却又刻意用许多人的生命和失败,去布一个引诱敌人的局。如此看不见的争斗,其实比起沙场流血,还要残酷得多了。”
      青罗见怀慕神色间颇有感慨,默然半晌道,“我还记得那时候,高逸川说起柳氏家族,说是才华横溢,却傲气溢于言表,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自古以来,名将贤臣,名裂身死的,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可见为臣之道,若想要崭露头角,自然是需要才气纵横,但若要保住性命,也需要韬光养晦。”
      “为将相者尚且如此,何况为王之人?若是只知以沙场征战来披荆斩棘,或者能成一时之事,却不能守长久之基。自古做君王的,最要紧的也就是平衡诸方,调和万物,不动声色就能化干戈为无形,其中残酷无情之处,也就不必细说了。所以为王者,天生注定,这一世就是要在这样的争斗里头活着的,起初是在这漩涡里头,年岁久了,万事都瞧得清楚明白,也就和太妃那样,能超然于这漩涡之外了。”
      怀慕笑道,“你倒是也瞧得清楚明白,是我一时痴了。柳氏招致灭门之祸,一来是不明为臣之道,二来也是不明为君之道,自始至终,只把父王当做沙场征战,肝胆相照的同袍,生死相随的知己,却忘了他更是西疆的君主。”
      却又叹了一口气道,“父王有过这样肝胆相照的知己,却又轻易舍去。如今我身边的人,明白了柳氏一族不曾明白的道理,倒是可惜,我再也不会有父王那样的知己了。”
      青罗安慰道,“这话说得就有些偏颇,董余董润两位,与你小儿一处长大,追随多年,怎么就不是知己了?”
      怀慕却苦笑了一下,“如今自然是知己,然而等我真的夺去了江山,一切就会改变了。董余是个聪明人,有了柳氏的前车之鉴,等我功成之日,他就再也不会以知己之份待我,而会以君臣之礼,甚至是君臣之间的谋算猜忌来与我同处了。这也怨不得他,或者如此,才是长久相处之道。与其最后落得如父王与柳家那样的结局,倒不如这样,身近心远,却能相安一世。”
      青罗见怀慕颇有几分伤感,却也不知如何劝慰。虽然觉得可惜可叹,心里却隐约明白,怀慕说的皆是实情。非但是怀慕,董余只怕也明白这个道理。别说是日后,如今也渐渐可见疏离,从怀慕说起昔日游学天下时候的事情,也总是长叹一声,不复多言。董润想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然而或者是不愿明白,与董余不同,董润似乎仍旧停驻在旧日的样子。青罗明白董余董润兄弟对怀慕的重要,在他的心里,其实一直视他们为兄弟而非臣子,只是命数如此,也无法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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