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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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12)尘消院落新经雨


      葛氏带着一丝笑,睨了怀思一眼,“你很奇怪为什么?你疼着她宠着她,我都由得你去,我嫁给你,原本就不该妄想着你的心能在我身上的。她若是老实本分,就做你身边的一个姨娘也就罢了,然而偏生她还有了孩子,偏生她还想仗着这个孩子,来把持你的将来,偏生她有了这孩子,就再也没有我的活路,你说,我如何能容她活在这个世上?我原本是想着连着这孩子一起送到黄泉去的,然而想了想,这孩子于我,倒是上天的恩赐,不如留着。若是留不住,不过就和没这个人没这个事一般,若是留住了孩子,我也算是有了终身的依靠,就能立稳脚跟了。”
      葛月逍的声音里多了些冷意,“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翎燕这丫头这样命硬,又偏生那个多事的慧恒师傅,又把她也救了回来。好在她的元气也耗尽了,如今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只是平白要多耗费我许多精力。”
      葛氏说着满面春风地瞧了怀思一眼,“你问我是怎么把她弄成了今日的样子?说起来也简单,我每日去和她说话儿,为了避嫌从来不戴什么吃的用的,却偏生日日给她带好些花儿朵儿的去,都是最寻常的香花。大夫瞧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说能叫人心情愉快,于安胎有好处。燕妹妹原本防着我,只是大夫也都说没什么要紧,她就以为我只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渐渐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心,由着我进出清晓阁。其实她就算拦着,又有什么用呢?连太妃和王妃也曾经都说了话,燕妹妹禁足,就叫我多照应着些。”
      “只是妹妹不知道,我日日都去,却在身上熏了些东西,面上瞧着,并不能损了她的胎气,却能叫她心思不安,夜里多梦。孕妇多思,何况你又不在家中,她就算精神不好,也不会有人疑心什么的。我每日去瞧,也不过是说几句家常闲话,香槐也都在一边瞧着的,没人能说我什么。”
      葛氏抬眼瞧了瞧面色铁青的怀思,却又低眉去拨弄手上的珊瑚珠子,接着道,“到了那一日,我算准了是婉姨派发月钱的日子,所以借着身上不好,留在太妃那里安歇,连屋里的人也都带了去,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人能说我一句不是的,纵然疑心,也没有什么法子。只是没有人知道,其实我早就在燕妹妹屋里安排了一个人,趁着婉姨的人把香槐带去领银子,屋子外头没人人瞧着,就悄悄进了清晓阁的内室,和她单独说了几句要紧的话。”
      月逍见怀思直直盯着自己,神情十分紧张,却刻意顿了顿,半晌才悠然道,“爷何必这样紧张呢,我也没有对她做什么,不过是派人和她说了几句话。这些日子,我有意无意地把你外头的事情,那些流言都一星半点地露给她听。”
      “燕妹妹禁着足,她那屋里头的人,除了一个香槐是跟着从母亲那里过来的,其余的人都是原本永思堂的人,外人就算来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地下,我想叫她听见什么还不容易?那些话我也不必亲口跟她说,这府里流言如沸,哪里要我去说?我只消让香槐听见,她自然就会回去说的。”
      “而我每日去见她,就做出一种强自镇定的神情,她见我那样,又不见我和她说什么,她的猜疑心反而会更重。她原本心思就不稳当,一时之间自己屋里的人忽然进来说了这话,她急怒攻心,这药力也就犯了起来,这早产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至于那个丫头,在她难产昏迷的这些时候,我就借着她病着,屋里的人都要择选得力的人为由,和其他粗使小丫头一起遣了出去,此时再也找不见了。”
      葛月逍的神情忽然多了一丝恨意来,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你想知道我和她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叫人跟她说,你在外头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辈子,这一生,她都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
      葛氏的恨意忽然化成了笑,“你也知道,她和我不一样,没有身份地位,唯一的倚仗不过就是你。你要是死了,她这生儿育女的辛苦,又还有什么指望?以她的身份,给不了孩子一个好的将来,而一个没有将来的孩子,也给不了她一个好的将来。没有你护着,便是如今的情形,孩子被抱去了别人屋里,最叫她恐惧的便是抱给了我。”
      “可她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孩子的嫡母,又没有自己的孩子,你若是真的不在了,按着咱们府里规矩,这个孩子也就是我将来的保障,也只能叫她一声儿姨娘。你说翎燕这么多年汲汲营营,费尽了心思,不过也就是想从你身上谋一个将来罢了,你说她这绮梦一时间都成了空,她怎么能不出事呢?”
      葛氏的笑意又带了几分的嘲讽,“或者还有别的缘故,燕妹妹对你是真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听闻你出了大事,也就想去陪着你。不管怎么算,我布了这么久的局,就等着这一日和她说这几句要紧话,总是要叫她死就了。”
      葛氏瞧着怀思笑道,“这事儿还要多谢大爷,若不是大爷在外头出了事,府里头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我又岂能这么容易就能叫冰雪聪明的妹妹信了这话?流言就能杀人于无形,我再悄悄儿补上一刀,再没有不成的了。爷可不要怪我,杀她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爷才是元凶呢。”
      怀思此时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手上抓着褥子的力气使得愈发厉害了,直勾勾地瞧着月逍,像是不认识她一般。眼前女子,比往日自己认识的更为美艳,更具风情,然而那眉眼风情下头,竟是瞧不透彻的深渊,叫人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怀思忽然明白了,这样深不见底的感觉,原来就像是自己的母亲,只是母亲没有她这样慑人的容光罢了。明知这容光是诱惑人的毒药,明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要害死翎燕甚至害死自己孩子的人,然而瞧着自己结发妻子,映着梨花的笑容,怀思却忽然之间几乎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说着最残忍的最无情的言语,分明是最陌生的时刻,怀思却忽然异常分明地察觉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往年种种,似乎真是自己忽视了自己的妻子葛月逍。
      怀思心里总觉得,月逍是美的,却总也算不上最美,说不上愚笨,却也说不上聪慧,既不算温柔,也不算伶俐解语,不过就是母亲从外头请进来的一个鎏金门面,装点自己算不上高贵的家世。世人眼瞧着只觉得金灿灿的,明眼人却都知道,终究不是足金的。
      怀思仔细想想,自己似乎并没有把她真正当做自己的妻子,自己枕边心上的人,或者是因为母亲对她的态度,或者是因为自己娶她进门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想过情爱,或者是她自己本就不够好。在怀思的心里,葛氏与其说是自己的妻子,倒不如说是上官家的大奶奶。
      怀思回想起来,自己和葛月逍,似乎也曾经有过新婚燕尔,情意缱绻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看着她,不过就像看着新折下来的一朵花,趁着一股子新鲜劲儿,还未等那花蔫败,看花的人就已经厌倦了。后来的日子,她只不过是自己身边繁花中的一朵,因为正室的身份,自己对她也还算是礼敬,并不曾真正冷落。只是若论起情意,其实过了新婚的那些时日,就已经淡了。
      他心里明白,像自己这样的家族,红楼碧阙里的女人,几乎都是这样过的。就像是父王的续弦柳妃,也不过是守着空荡荡的一个院子,过着与父王毫不相干的人生。而自己的母亲,这些年其实也一直是这样过的,看着父王身边那些年轻娇娆的女子像百花争艳。
      葛氏在自己的心里,渐渐地像是一个符号,和自己相伴而生,却从不曾真正走进他的心里。他和无数世家子弟一样,眼前匆匆来去许多人,最终留下的却没有几个。
      对于怀思而言,自幼陪伴着自己的翎燕,知道自己所有痛苦无奈和挣扎的翎燕,明知道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却始终无法真正拥有的翎燕。贴心贴肺,却又在水一方,这一个亦近亦远的人,才算是他心里最为特殊的一个。而这个奉父母之命,为着地位尊荣迎进门的大奶奶葛氏,若只是作为女子论及情爱,却并不是那一个记忆深刻的人。
      新婚燕尔的时候,对于那个娇笑着折下一朵石榴花的少女的好感,也在后来漫漫年岁长久的消磨中,慢慢地就淡了。她是美的,那美貌叫他每每见了也觉悦目,却也只是世间众多貌美女子中的一个罢了。到了后来,她的脾气日益地古怪骄矜起来,连母亲对她也颇有微词,自己也就更不把她十分放在心上了。
      怀思往日私心里想着,他对于妻子葛氏,并没有什么歉疚。她是他的妻子,正室的大奶奶,所以她应该得到的本就不是他的心。他尽可能给了她人前的尊重,至于旁的,他从没有想过一定要给。
      因为母亲的嘱咐,也因为对正室妻子的一份该有的尊重,他仍旧在外人面前,与她做出夫妻和合的样子。不论在外头自己是否眠花宿柳,在家的时候仍旧常与她同寝同宿,该有的也从没有少了她的。他本以为她该是知足的,却没有想到成今日这结果。
      如今看来,是自己一直都看错了她,或者说是没有认真去看她。他似乎从没有认真端详过她,没有端详过她的脸,也没有揣度过她的心。或者曾经端详过,却因为不曾搁在心里,日子久了也就忘了。这是自己的妻子,世人眼中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却又因为离得太近,在自己眼里连面目都是模糊的。
      而直到了此时此刻,她的眉眼甚至身心才都分明起来,带着最清冷又最娇艳的颜色,带着诱人又有毒的风情,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眼里心上,毕生再也不能忽视。她像是被自己遗弃的一朵花,本以为会慢慢地在尘土里腐烂枯萎,却落地生根,开出新的颜色来。
      怀思说不上此刻面对葛氏的感觉,分明是恨的,然而那恨意里却并没有厌恶,倒有一丝苦涩。怀思闭了闭眼睛,忽然对自己有些厌倦了。翎燕和月逍,终究是除了母亲之外,对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了,母亲此生寄望于自己,而她们的一生,也都紧紧拴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他早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自己身边的这两个女子,却还有这样的生死之争,连自己的性命成败,也都成了她们争斗的筹码。怀思苦笑起来,自己早就输了,而自己身边的女子,又有谁能赢呢?输了的固然是撒手而去,赢了的,其实也永远得不到什么了。
      他不曾真正了解月逍,或者自己也不曾真正了解母亲,真正了解翎燕。她们都把想要自己看见的那一面给自己瞧,却把真正的面目隐藏起来。如今的自己,只是发觉了月逍心里真正的风暴,而自己视为知己的翎燕,或者在自己背后,也有着自己从来都不曾知道,甚至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罢。
      怀思此刻只觉得,女人的心意,自己是永远也猜不明白的,月逍分明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然而此刻看上去,却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倒像是激起了她更强烈的斗志一般。
      怀思不明白,这样强烈的斗志是为了什么,分明已经输了,还能得到什么?怀思想起了在平城和怀慕的对话,想起了一个人被困在重华山上的死寂日子,想起了夜宴之前,父亲瞧着自己的复杂眼神。还有母亲,把自己的将来视作自己一切的母亲,在得知自己已经一败涂地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自己在这些日子,想了无数次,却永远也不敢深想。
      这些年母亲对自己约束甚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随着她的心意,怀思也曾觉得恨过,也曾期待过无拘无束的生活。自然的,他也有自己的野心,因为自己出身而承受的不平和痛苦,他都想要讨回来。他想要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想要把自己没有的一切都抢过来。他原以为自己拼尽全力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不过是在自己胜利之后,能一起分享这一份荣光的人罢了。
      然而到了一败涂地的时候,回头再去看看,自己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身上,一直背负着这样多的东西。胜利和荣光是可以分享的,然而与此同时,就必须要一起背负失败的耻辱。如今要和自己一起背负失败的,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女人,如今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怀思苦笑,此刻明白过来已经晚了,自己再也给不了她们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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