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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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02)尘消院落新经雨


      董余侃侃而谈,怀蓉却已经怔在当场。她自然想不到董余会如此分明透彻地对自己说这些话,却又不得不承认,董余的话实在是敲在了自己心里。
      至静之心,她又有多久不曾想过这四个字了?何止是心浮气躁,几乎是无法自持了。她被自己和别人的欲望和阴谋遮蔽了眼睛,又因为更为复杂微妙的情感而惶惑不安。她是有所求的,有所得又有所失,于是就再也不能平静。她本以为自己遮掩地好,却原来,只一眼便能瞧见她的不安和戾气。
      慧恒昔日所说,只怕也就是这个意思,望能以眼前欢悦之事,纾解她心中的郁闷狠戾。然而慧恒不是红尘中人,不明了欲望,欲望一旦拿起了,又哪里能说放就放呢?而董余的话,却是句句落在了实处。
      怀蓉非常明白,以自己这样的天资出身,能安身立命的,其实就只有这样与世无争的性子。就是这样的恬淡至静,才能叫自己远离是非,获得信任,这些年自己的清净日子便是因此而来,连封氏对自己的喜爱,也是凭借于此。
      自己这半年来处事有变,地位大是不同,再没有人敢小觑了她去,然而自己却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改变了的自己,是不是早就失去了封氏的欢心?她所喜欢的,是那个平和安静的怀蓉,绝不会是如今这个眉梢眼角都是戾气,语出不逊的自己。
      如今局面上虽说胜负已分,然而太妃和父亲都还在世,自己当下的命运,自己母亲的命运,仍旧在他们手里。昔日自己与青罗结盟,所求的不过是搬倒安氏,在自己离去之后,有人照拂自己的母亲,如若可以,或者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安稳些的未来。然而心思细密怀蓉只以为一切人事都在自己的算计里头,却从不曾想过,如今的自己,或者就会直接给母亲和自己带来不测。
      怀蓉了解封氏,她是疼惜自己的,她其实疼惜所有儿孙,然而她的决断也可以叫她足够狠心,割舍所有的血缘亲情。尤其是她曾经付出了真心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背叛了她,结局连怀蓉也是不敢去想的。
      怀蓉十分明白,自己是青罗和太妃之间的一道桥梁,祖母对于青罗的身世,总有些心结,起初对她并不信任。所幸青罗处事本就得宜,对怀慕又是真心一片,颇得祖母的眼缘,而从不表露立场最得祖母之心的自己又一直不露声色地帮着说话,甚至于以身作饵去打压另一方,祖母心中的那一杆秤,才慢慢地开始倾斜。
      如今局势虽然已经明朗,然而若是祖母从自己的神情举止中看出端倪,又知道了自己昔日假作中毒陷害云侧妃的事情,或者是知道了自己和青罗怀慕一起,利用她对自己的信任爱怜,谋求她能够直接影响的王储之位的时候,她还会怎样看待自己,如何看待青罗?纵然怀慕的王位已经不容变更,自己的命运和母亲的命运,却仍然会被她一夕翻覆。不等青罗有足够的能力庇佑自己的时候,或者自己的不静,就能把自己和盟友都拖入深渊。
      怀蓉忽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冷眼旁观的那一个,所以才能算无遗策,然而却不知身在棋局之中,早就已经面目全非了。怀蓉勉强静了静心,幸而自己一直借着养病不见人,也不常去太妃处,这些日子又多了翎燕之事,太妃也不常问起自己。偶然间见了,自己也只是以身子不适做假辞,冷眼去瞧旁人的言行罢了。
      董余虽然方才说的厉害,然而想来亲眼见到自己今日模样的,也只有一个绯玉,一个慧恒,和一个目光如此老辣的董余了怀蓉如今自己想起都觉得奇怪,今日竟然语出不逊至此,直言董余轻狂。失态如此,回想起来,倒是自己轻狂远甚于董余了。然而言语上的轻狂或者能遮掩的住,心里头不静,却不知如何去隐藏了。纵然自己仍旧粉饰人前,却又哪里瞒得过明眼人呢?
      怀蓉的面色急变,瞧在董余的眼里,自然也是惊心的。他原本是为着她好,自己却又想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掏心掏肺地说这些话。董余心里也有些惊,今日的自己,和往日的自己实在是大相径庭。
      在自己兄妹三人之中,往日里自己是最持重的一个。二弟自然不消说,若不是为了与怀慕的兄弟之情,或者便一壶酒一根笛地潇洒江湖去了。妹子董徽虽然瞧着平稳大方,其实骨子里与弟弟一样,也是不羁爱个自在的。
      董余心里苦笑起来,其实自己何尝不是那样的人?数年江湖行走,山川走遍,闲暇时与至交好友品茶论道,或访隐居世外的高人雅士,或与乡间世上贩夫走卒促膝而谈畅快饮酒,何尝不是最为难舍的光阴?
      然而自己究竟不能,从决心跟随怀慕的时候他就明白,对于弟弟而言,那或者只是兄弟之情,然而对于自己,却不得不成为一个未来的臣子,整个董氏家族的依靠。他是长子,父母早逝,保护弟妹就成了自己肩上无可推卸的责任,何况自己也从没有想过要推卸。虽然自己比弟弟也并没有大了许多,然而生而为兄长,他就只有成为更为坚强的人。
      长兄如父,他自幼便是被这样教养着长大的。于是性子里那些潇洒不拘也都被自己隐藏了起来,成了众人眼里最为老成持重的少年。到了后来,更是举止端严到几乎不苟言笑,对于曾经亲近如兄弟的怀慕,也只是以君臣之礼相待,连弟弟董润对怀慕的亲近不拘,也时常被自己板着脸教训。世人都以为自己本就是这样端庄而无趣的,年岁尚轻却像个陈腐夫子,连董润也时常嘲笑自己是沉沉迟暮。
      然而只有自己知道,这也都是不得已的选择罢了。唯有这样,才能让整个家族的未来平稳,才能给弟妹的随性不拘一个不受牵绊的空间。他在失了父母依靠之后选择了怀慕,自然是为了自己和怀慕的知交之情,然而不得不承认,却也是为了自己家族的未来。
      怀慕曾经是兄弟,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云和,然而到了如今,却是世子,是将来的王,是自己的君主。他知道太多这样的故事,远的不说,就说如今的王爷上官启和世子的小舅父柳容致,昔年何尝不是亲如手足的挚友?然而成了君臣,终究是生死之敌了。
      董余心里有些发凉,从决定跟随怀慕的时候开始,自己就已经明白,昔年的兄弟知交,都已经是深埋在心里的往事,比起亲近他,忠于他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再也不叫他云和,那称呼就像是匆匆逝去的年少岁月一样,再也不能回首了。
      或者只有上官怀慕,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他和自己一样,一夕之间失去了自己的所有依靠,自己所要的是一个将来,而他却要去挽回早已挽回不了的现在,要和自己的父亲、兄弟为敌,和自己曾经相信的依靠的对立。
      董余知道他心里的难堪,也非常明白在怀慕的心里,自己和董润,与他的距离也早已经远了。即使他仍旧如昔日一样叫自己兄弟的表字,即使他仍旧坚持叫自己称呼他云和,然而谁都明白,其实昔日种种,都已经回不去了。
      董余心里更明白,怀慕之所以这样对自己兄弟,其实也是因为昔日的事情留下了阴影,他也是真心希望他和自己兄弟,此生都不会走到那一步,等一切事情尽数了结,仍旧是弹琴饮酒的知己。
      然而怀慕却始终不愿意承认,等一切事情过去了,他就成了神坛上的君主,而自己兄弟就是神坛下仰望的凡人。高处不胜寒,一旦在那个位置上呆的久了,所谓人世间的情感,也就都不会也不能再有了。对于君主而言,情也好,爱也罢,都是至为奢侈甚至是危险的东西。唯有君臣之道,万民俯首的位置,才是最为要紧的。
      到了那一日,同样是肱骨之臣,谁又知道自己董氏一族,不会步上柳家的后尘呢?柳家的灭亡,就是因为太过相信知交之情,夫妻之爱,而忘却了君臣之道。怀慕自然看得出这一点,之所以假做不知,其实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而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明知道是这样,却还是日日怀念着那些同度的岁月,或者是怀念当日的自己。所以自己有时放任着董润对于怀慕的亲近,是为了心里始终难以割舍的真性情,而自己勉强自己做出的疏远,却是能保全自己家族的唯一办法。
      如今的自己,本来已经是不动声色的了,见惯悲喜起落,与己无关的早已经再不放在心上,为何还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何况怀蓉和怀慕一样,是上官家的人,无论她的出身境遇如何,说起来与自己都是君臣。怀蓉说的极是,她与自己本不相干,以自己的身份立场,绝不该和她说这样的话的。
      然而在方才一刹,见她眉眼间的不安神色,自己却认不出出言警告。自己那一刻的激动,到现在也解释不清。自己来怀蓉这里,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至于她这个人究竟如何,是否言语失当招惹是非,与自己又有何干呢?
      或者是自己那一日在重华山上见到的怀蓉神情太过安详,如同谪入人间的一枝淡淡莲花,不染纤尘。那种清净神色,是自己这一生在任何人脸上也都不曾见过的,莫名觉得心折敬慕。而如今这一枝本来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染了尘世俗气,就叫自己心里难受了罢。
      董余定了定神,淡然笑道,“方才是微臣失言了,郡主不要见怪。”神情十分轻松自若,就如方才言语交锋之事从来也不曾发生一般。而怀蓉此时,心里也已经渐渐镇定下来,脸上的惊慌失措也都慢慢敛去了,微微笑道,“董大人说的是什么事,怀蓉却不明白呢。”
      董余瞧见怀蓉的神情,也知道这是个一点即透的女子,彼此之间的矛盾冲突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去的时候也这样悄然无声,像是从没有发生一样。
      怀蓉低了低头,喝了一口茶,又慢慢道,“董大人此时不是应该与家兄一起在敦煌,怎么忽然回了蓉城?听闻敦煌城中还乱着,董大人回来,世子岂不是失了臂助?大人这样要紧的时候,忽然来怀蓉这里,莫非是世子和世子妃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嘱咐我?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我自然不遗余力的。”
      董余笑道,“外头大局已定,世子和世子妃虽然一时之间还有许多事情料理,脱不得身,我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就能先回来了。我这一次回来,是因为小公子和小小姐满月的事情。世子和世子妃说了,家里新诞下麟儿凤女,也是最要紧的,不能不贺一贺。只是敦煌的事情还没有尽数结了,就遣了我来此间,一路飞驰,好在能赶得上晚上的满月宴。”
      怀蓉笑道,“这想必是世子妃有心了。”
      董余点头道,“世子妃自然是心细的,说是人在异乡,也来不及预备什么体面的贺礼,就备了些敦煌土仪叫我带了来,也是个意思。”
      怀蓉浅笑道,“礼轻意重,咱们蓉城的孩子满月,有几个能得了敦煌来的东西做贺仪的?就算只是一掊黄土一杯清水,也是意义深远的,如此比单单送来一张捷报可是要好得多了。侄儿侄女也是有福气的,能赶上这样的好时候。”
      董余点头,又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道,“除了贺小公子小小姐的满月,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世子和世子妃挂念郡主,说是郡主去年间身子受了损伤,如今虽说已经是大好了,其实寒气不曾除尽,内里还是虚的。二郡主的事情,世子和世子妃一直都放在心上,幸而世子机缘巧合,在敦煌遇上了名医,得了一样宝贝东西,听说于郡主的病,是大有裨益的。就叫微臣从敦煌带了来给郡主。只是这东西本来就难得,我这一回又走的仓促,来不及多方求取的,就叫郡主先用着,若是个好的,日后再往敦煌慢慢为郡主寻去。”
      顿了顿又道,“世子妃还有一句话,叫微臣务必告诉郡主。郡主身子不好,多加保养自然是要紧的,只是病中之人原本容易多思,于身体实在是没有好处的,还要郡主多想些心情愉悦之事,才能早些好呢。”
      怀蓉心里一动,东西也就罢了,青罗的话确是出乎自己意料的。这个嫂嫂本就是个聪明的人,却未想到能说出这样贴己的话来。自己和青罗本就是利益之交,在外人前头不过淡淡,私下里也并没有如怀蕊一般有什么姐妹姑嫂之情的。对于青罗偶然间的好意关照,自己也从不曾放在心上。既是盟友,彼此倚仗也就罢了,实在无须多做纠缠。然而今日的言语,却像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才说得出的,她早就料到了,自己最大的病症从来不说身体上,而是心里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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