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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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03)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慕见他如此说,却也丝毫不急着反驳,反而露出了几分为难神色道,“前几日我听报信的人说起,太妃和父王虽然叫大哥养病,却并没有叫回去休养,心里就总觉得不安。我也明白,父王想必是不愿叫众人闲话,旁的将士有了伤病还一样拼战沙场,怎么就自家的人能回去呢?这顾虑本是应当之事,我也不该有别的话说,然而我和大哥手足情深,到底是不忍得。如今连世伯也这样说,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说着又沉吟了一时,长长叹了一口气,蹙眉对青罗道,“你瞧,我也是这样说,虽然你我心中不忍,如今这样也没有旁的法子,只好委屈大哥和世伯了。”
      青罗自进了主帐,便默默坐着听人说话。自己和怀慕这几日,并没有讨论过今日这些话,就连怀慕何故要请了自己进来,也是云里雾里。如今怀慕冷不防把话说到自己身上来,众人又都瞧着自己,心里忽然有些着慌。定了定神瞧了怀慕一眼,神情中含着几分疑问,却见怀慕只是笑着望着自己,却丝毫没有暗示。
      青罗心中微微一转,略想了一想,怀慕既然没有告诉自己用意,少不得就只有自己忖度一二,也不知怀慕这样是不是要试探自己深浅的意思。一时之间,却也难以顾全许多,也只有随着自己的意思说话罢了。想来纵然有不是,也自然有怀慕收拾局面,索性就不必担心,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青罗想到此处,便对方正端道,“说到这里,我却有几句话要讲,世伯和大哥不要怪我多事才好。我从家里来这里之前,太妃、母妃和云姨曾经和我说,出门在外,就怕他们兄弟有了病痛,叫家中的人担忧。然而说起来世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大哥虽然是父王的长子,却也一样是沙场用命的战士,若是厚此薄彼,只怕寒了将士们的心。这些将士也出来这样久了,推己及人,家里的父母妻儿岂有不思念的道理?”
      说着眉眼盈盈,便朝着下头坐着的众位将领一瞧,语声更放柔了几分,“说起来,我和与你们家中之人一样,也是经过这些的,自然知道这里头的苦,心里所想的自然与你们都是一般无二的。”
      青罗略顿了顿,又慢慢道,“我虽然知道这里的艰难,这征战却不得不继续,也是无奈之事。唯有如此才能一劳永逸,和家人永远团聚,我想在座诸位也都明白这一层道理。我为此事也日思夜想了许久,这里头未必就没有两全的法子。一般的人既是不得不留在此间,不如就请方世伯护着大哥和军中其余伤病之人回蓉城去,也好叫家中的人放心。如今形势比先时已经是好了许多,这样想必于战事上也是不防的。虽然不能叫将士们都回家去,想来百姓见我们如此,也能体会我们的一番苦心的。”说着又望了众人一眼,眸中是明亮的信赖,“等开了春,家乡的花都开了,春暖花开的明媚时候,咱们再一起家去,到时候自然有长久团圆的时候。”
      怀慕略带赞许地暗暗瞧了青罗一眼,却仍旧不说话儿。下头却有一位在前些日子的征战中断了一条腿的中年将领,听了青罗的话,登时便红了眼眶儿,七尺男儿,当场呜呜咽咽地便哭了起来。
      见众人看着自己,这才勉强忍住了,犹自哽咽着道,“世子妃不要见笑,我本是驻守平城的,已在这里三年有余不曾回去。虽是为国效命不该有这些念头,却又着实想念家中高堂幼子。我离家的时候,母亲还病重在床,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说句心坎儿里的话,实在是日日夜夜都惦记着,睡里梦里都是搁不下的。世子妃今日说这样的话,真是暖了将士们的心,有了这样的话,就算是将来马革裹尸,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在座众人,哪一个不是别离家中许久,谁又能没有心心念念牵挂不舍的人呢。虽没有都如这一位一般失态,铮铮铁骨的男人,在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里头也不曾稍稍眨一眨眼睛的,此刻眼眶儿却都是红了。
      又有人叹道,“说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军中受伤的子弟实在不少。然而形格势禁,却也只有勉强他们在这撑持着,日日还要和我们一般冲锋陷阵。我们这些好端端的人也就罢了,只是瞧着他们实在辛苦。若是真能如了世子妃的话,真是天大的恩典,想必上下都是一样的感恩戴德。”
      帐中众人,此时此刻一改素日军中的严肃庄严气象,竟是各自唏嘘不已,说起牵动情肠之处,情不自禁落泪的也不在少数。
      青罗此时心里更是清楚,知道自己所想的纵然与怀慕不尽然一样,只怕也已经对了九分。又瞧了一眼怀慕,见他仍然只是微笑瞧着自己,便又对方正端道,“我不过是小女子的见识,也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只是推己及人,不忍叫家乡的父老,和我受一样的苦楚罢了。若是我有什么妄言之处,还望世伯不要顾虑,只管说出来。瞧着方才将士们的模样,只怕这意思也是众人心中所想的。世子本就有这样的心,自是不会反对的,却还要问世伯的意思。我听闻世伯虽说军纪最是严明,却也最是体恤将士,如此一来,事情是没有不成的。”说着便望着方正端,神色清澈如水,带着几分期盼,像是只等着自己点头允诺,又唯恐自己不允一般。
      方正端瞧着青罗一双眼睛盈盈瞧着自己,心中苦笑不已,知道已经是落入了青罗和怀慕设下的陷阱里头。方才怀慕说话,自己还能以军法大义应对,众人也只以为是兄弟权位之争,只假作不闻,在一旁静待结果。如今青罗忽然飞来一笔,以女子之口说出这些话来,字字句句柔肠百转,以情动人,竟叫众人归心,自己却是无言以对了。
      方正端瞥见自己身侧的两个儿子,素日和自己一样稳重无波的眼神中,竟然也已经生了分明的触动神色,文峰的眼中竟也像是生了些泪意一般。连明知道这里头或者有险境的自己都有了一瞬的心动感慨,又何况是这些人呢?
      方正端心里叹了口气,青罗自然是触动了这些铁血男儿的心了,征战四方之人,心是最冷硬的,然而有一角最为柔软,便是对于家的牵挂了。而家的牵系,有多少都是关于家中柔情似水的女子的呢。
      青罗在这些人眼中,此时此刻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和世子妃,而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姐妹,自己的母亲,是远在千里之外,曾经含泪送别自己,又日日夜夜盼着自己的人。她眉眼中的隐隐忧虑,悲悯的温柔,和强作勇敢的支持都是那样熟悉,这神情就叫这些心意刚硬的人,一瞬间便流泪触动。女人的柔情怜惜,是这些人心里唯一的弱点,而青罗此刻旧时所有人心里的这个女人。方正端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拒绝,若是拒绝,自己会失去所有人心。
      而这所有的人心,此时此刻都已经归于怀慕和青罗两个人了。怀慕和青罗不费一兵一族,却把全军上下收拢在自己掌心。起先怀思的事情传了出来,这一位就已经失了人心,军中就已经人心浮动。怀思属下的人有所动摇,而本来中立的方家之人,在形势和道义面前,也都渐渐有了倾向。如今世子归来,乘势而为,更是将这风云暗涌迷雾重重的一局棋,登时走到了拨云见日。先是怀慕点燃了众人心里建功立业的火,青罗却又激荡了他们心里缱绻深刻的情。夫妻二人,此一番一唱一和,天衣无缝,这军中之主,已经再不是自己了。
      方正端想至此处,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如此情势,也该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方正端究竟是有决断的人,不过是一瞬,便下了决心,正了正身子,不急不慢道,“既然世子和世子妃都有这样的意思,又是惠及全军的喜事,我又怎么会不允呢。”
      说着又沉沉瞧了一眼身边的文峻和文峰一眼,语重心长道,“我如今虽然回去,所幸还有两个犬子,留在这里替方家全族为世子效力。军中的事情,文峻和文峰也原本只是一知半解,临危受命不得已罢了。世子万万不能叫他们独当一面,万事都要世子做主才好。犬子虽然不才,幸而能有世子事事指点,时时追随世子,惟世子马首是瞻,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岔子。”
      文峻和文峰听得父亲着意加重了方家全族和时时追随几个字,心里都是一凛,忙起身走到方正端座前,单膝点地俯首,沉声应道,“父亲只管放心,我方家世代为王爷效命,今日自然是要誓死效忠世子,时时事事惟世子之名是从。父亲纵然不在军中,我们也必然竭尽全力约束属下军队,一路跟着世子挥师北上建功立业,断然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又起身复对怀慕跪下,一字一句道,“我方家全族上下,对世子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双手举上兵符,恭敬举过头顶,垂头长跪,不敢稍动一动。
      方正端见两个儿子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心里便略安定了些。大局已定,父亲和二弟远在千里之外,自己便是一族之长,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断。自己的一番叮咛,是叫儿子放弃对自己家族势力的坚持,交出兵权保全自身,尽量向怀慕投靠效忠消弭疑心,如此才能在日后新的政局中站稳自己的位置。至于其余的事情,也只有将来徐徐图之。
      自己本以为留住兵权才能自保,如今看来,却只是一个烫手的累赘。既然这人心已经留不住,留着兵权只有给自己更添了危险而已,不如交了出去,若能留得青山在又岂会没柴烧。如今之势,已经由不得自己藏私过甚,摇摆不定,交出兵权虽然形同自杀,也只有拼死一赌,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自己虽然不得不回蓉城去,文峻文峰究竟还在军中,北边还有文岄,文崎虽不知身在何处,定然也在附近。兄弟之间都是老练聪明的的人,互相声援,小心行事,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兵权虽然交了出去,威望却仍在,怀慕纵是有心,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什么错处。
      何况见怀慕方才的举动,似乎是想以攻心为上,并不像要明着血洗异己,如此自己护送怀思回去,想来也不会有自己所忧惧的大事发生。此时此刻也已经容不得自己再多想,唯有十二万分的小心,但愿怀慕接受自己一族的投靠,不要把自己一家和怀思一起暗暗处置了才好。
      方正端心里又苦笑起来,纵然如今怀慕要对自己下杀手,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也只望几个儿子能够保全自身了。所幸自家和上官家是姻亲,昔年的事情,也和几个儿子没有关系,看在上官亭和清玫的面上,想来也不至于如此。
      方才自己与怀慕青罗一番暗斗,一是不愿沾染上怀思这样的麻烦事,二来也是想要尽量保全自己家族势力。事到如今,却不敢再奢求许多了。若是怀慕真要自己和怀思同死,自己一个人的死若是能换来全族的生,也是值得的。这政局风波云诡,昔年自己和父亲做下的事情,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方正端见两个儿子犹自跪在怀慕面前捧着兵符,怀慕只是静静瞧着,面上仍是那种奇异的笑意,只觉得心中如擂鼓一般。他心里明白,若是怀慕当众接下了,便是接受了自己一族的投诚,而若是不接,后来的事情,自觉真是不敢往下去想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怀慕微微倾了身子,轻轻巧巧取过两枚雀鸟一样的兵符,玄铁的幽幽冷光一闪即逝,怀慕唇角的笑容,也闪过一丝的变化,转瞬又坐回去,笑道,“原本这雀符该是各位将领自己留着的,只是如今正是要万众一心的时候,既然世伯和世兄对我信赖,我也就只好先领了,功成之日再还给世兄。”说着又对跪着的文峻文峰兄弟缓声道,“两位将军请起,日后征战,还望两位将军竭力相助。”语声中收敛了方才的柔和随意,就如高高在上俯视的统帅,傲然于天下。
      方正端见怀慕收下了雀符,分明是把自己手中的所有都赌了出去,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长长吐了一口气。西疆的兵权素来是各将领分而治之,上官启总领一枚,辖制着境内所有军队,称为虎符。每一支军队也有自己的兵符,形如雀鸟,便称为雀符。虎符领将,雀符领兵。所以往往军中形势,不能单看谁拿着虎符,要看谁手中能够使用的雀符更为有力。如此安排,是为了互相牵制,然而将帅不和的时候,也时常会引出互相倾轧之事。虎符使不动雀符,便是形同虚设。
      这一次出征,自己是主帅,上官启手中的虎符便给了自己。其余的人,方家的雀符便在文峻手中。怀慕手中自然是有一枚的,年前怀慕提前归乡,便把他的那一枚雀符给了董余。怀思手中也有一枚,怀思出了事,便由文峰领了这一枚。虽然前日上官启说了话,军中之事皆由怀慕做主,自己把总领全军的虎符符给了怀慕,然而实质上代表着军队的两枚雀符,却还是由自家人掌管着。
      怀思的雀符交给怀慕本是理所当然,而如今自家的雀符一同上缴,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时至如今,统领全军的怀慕,非但有了虎符,甚至于把实质上的三枚雀符也都纳入掌中,虎符雀符前所未有的同在一人手中,军中可谓是真正易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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