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

　　我已经躲避他有些天了。

　　不用看到他的脸，光是从阿姨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或者是从他房门经过时听到他和人说话的声音就会让我想到那个春梦，然后我就很想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狠狠砸几下。

　　不过，虽然我是阿姨叫过来帮忙的，我也不能老浑水摸鱼不干正事。

　　吃了午饭，我去了他房里。

　　早上有他的几个大学同学来拜访，他的腿不方便，他的母亲和继父又都去上班了，所以小桌上的东西都还乱七八糟的没有整理。

　　「啊，我来了。」不知道如何开场，便装作随意地说了一声。

　　他正在床上看书，是一本叫『虹之伊甸』的小说，看到我来，他便将小说合上，静静地看着我。

　　「你来啦，真可惜之前的东西还是没怎么想起来呢。」他说。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小桌的东西，然后像之前一样搬了椅子坐在他的床边。

　　他见我整理凌乱的房间，有些羞怯，不过还是淡淡地道了谢。

　　我看着他放在床头的书说：「这本书，以前你也看过。啊……现在你已经不记得了。」

　　「关于这本书，我只有隐约记得一点，但是也不是很多。不过也正好趁着养伤的时候再回头看看这些书。」他看向书架，上面有许多书，有我之前也和他一起看的，也有我没有和他一起看过但是见他看过的，还有我没见过的。

　　「嗯，这本书我也看了，是我们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说，「那时候我们的同学山下敏孝，就是阿孝，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等会儿我可以拿毕业照给你看——阿孝他家是开书店的，有天早上突然跑过来说有城里来的新书，有一本很有意思……」

　　那本所谓有意思的书就是『虹之伊甸』。这是一本言情小说，现在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但是在五年前的乡下，这确实是一本「有意思」的书，只因为这本书里有那种描写，插图也十分大胆，对男生们来说真是「有趣极了」。

　　有几个男生很兴奋地买了这本书然后大家互相传阅，理所当然地传到了我和相泽的手上。

　　小说讲的是一个女孩在一个年长的温柔男人和比她年纪小的青梅竹马之间摇摆不定的故事。在去爱与被爱中的抉择，让许多女生感动不已，不过男生们看的重点果然还是那种描写的部份。

　　只不过因为我和相泽同睡一间房，如果看着这本书抚慰自己一定会被对方看到，即便之前有过替对方解决的经历，但是也只当是一个错误，事后两个人虽然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看对方，不过也不约而同地选择当那事情没发生过。

　　所以这本书到我们手上的时候，就变成了我们两个道貌岸然地一起趴在被窝里，一边看一边讨论剧情了。

　　他支持女主角和年长的温柔男人在一起，而我是青梅竹马一派的，阅读的过程中有过不少争执，同时也随着女主角的心情跌宕起伏。

　　与年长的温柔男人相处时的女孩，愉快地与他聊天聊到忘记时间，约会时尽显小女人的风味，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同时内心也叫嚣着希望让对方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意。与青梅竹马相处时的女孩，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就算对他显示自己的弱点对他撒娇也不会被厌烦，做着真正的自己无需遮掩，同时也在心底祈祷如果可以喜欢上这个人那该有多好。

　　和爱自己的人待在一起比较幸福，这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人对女孩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人，而故事的结局，女孩选择了年长的温柔男人。

　　从结果上来看是相泽胜利，但是关上灯以后，我们将被褥移到并排睡在一起，他并没有显出任何高兴的样子。

　　「明明是选择青梅竹马比较好啊。」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听到他困惑的声音。

　　「是啊，但是她还是选了那个年长者。」我说，「这是为什么呢？」

　　「你没有谈过恋爱吗？」他突然问。

　　「我每天和你待在一起你见过我有女朋友？」我没好气地说，「说起来你那么受欢迎，经常有女生对你表白吧，怎么没见你谈恋爱？」

　　「因为我觉得没有喜欢对方就随便交往对对方很失礼。」他说。

　　「咦？难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我很惊讶。

　　他翻身朝向我这边侧睡，说：「没有……大概。」

　　「说法这么不确定。」我吐槽。

　　「那你呢？」他问。

　　「我当然是有的啦……不过是以前的事情了。」后半句明显因为心虚而声音变小，恋爱什么的，我从来只敢在梦里偷偷想象。

　　沉默一会儿，他突然说：「乡下的晚上真冷。」然后将脚伸进了我的被窝。

　　「喂！」我差点惊叫出来，他的脚很冰。

　　「有什么关系嘛。」他还是淡淡地说。

　　我的内心鼓噪却没有办法说出来，只能愤愤地说：「快入冬了，这时候就算是东京晚上也很冷吧？」

　　然后他就得寸进尺地爬进了我的被子。

　　「喂，以你的感觉，那个女孩最后为什么选了年长者？」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他的头就在我的头边上，说话时吹出的气就在我的耳边。我偷偷将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说：「大概是因为她很享受爱着年长者的时候的感觉吧。」

　　「那是什么感觉？」他有些茫然。

　　「你这样问我也说不清楚啊。」我飞快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被月色映照的他的脸，他的神情在淡色的光芒下十分闪亮，「只有你喜欢了一个人才会明白吧。」

　　「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又问。

　　「你问题真多。」我不耐烦地翻身背对他。

　　「我很好奇。」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背。

　　我不理他，他便继续戳，让我觉得背上像是有电流通过般酥麻，在我为了躲开他故意重重地拉了一下被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他说：「如果有一个人那样喜欢我，我一定会努力去喜欢她的。」

　　我停止回忆，看向若有所思的相泽，开玩笑说：「那么现在，你有懂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吗？」

　　「我想我是懂的，可是我不记得了。」他说。

　　「怎么会，难道你没有在大学的时候交过女朋友吗？」我十分惊讶。

　　他摇摇头：「大学的记忆还在，这三年多里我似乎是没有喜欢过谁。」

　　「似乎？又用这种模糊的字眼。」我笑说。

　　他没有跟着笑，但是淡淡的表情看起来柔和许多，感觉像是在微笑一般。

　　「你为什么会要想起十八岁之前的事呢？有些事不是忘记了更好吗？」虽然他失去记忆，但是并没有失去十八岁之前所学习的知识。而且当年是因为无法忍受父母分别再婚才会到乡下来，那段记忆一定很痛苦吧。

　　他看向窗外说：「只是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忘记了心里不安。」

　　「有些事根本没有被刻意想起来的价值，不是忘掉了更好吗？」我问。

　　他转回头来：「但是我想我忘记的那件事，正好不在你说的范围里。」

　　「是吗？」我站了起来，「那你慢慢想吧，如果想不起来也不要难过，那只是说明就算你现在没有失去记忆，那件事也是会被忘记的。」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想法。」他难得语气激动。

　　「那是因为，有些时候不去期待的话就不会有失落的感觉。」我说。

　　「真不知道你是悲观还是看得开。」他又别过头去。

　　「今天我就先走了，如果你有自己想到什么可以和我说，也许是回忆的一个突破口。」

　　「嗯。」他反应淡淡的，大概是因为之前聊得不太愉快。

　　离开房间的时候，我顺手带走了一些他房中的垃圾，听他道了谢以后，我关上他房间的门。

　　『虹之伊甸』的最后一段并没有描述女孩选择年长者以后的幸福或者不幸的生活。而是那位青梅竹马和友人的对话。

　　友人说：「这样不去争取，好吗？」

　　进藤充（就是那位青梅竹马）说：「我已经争取过了，并且得到了答案。」

　　友人说：「如果再去追逐，一定还有机会的，不是吗？」

　　进藤充笑说：「这样就可以了。真正的恋爱都是只要一开始就会结束了。爱情这种东西在消散之前是甜美的幻觉，那么在消散之后便只是噬骨的毒药罢了。我已经在单恋和失恋中体会了爱情，我已经满足了。」

　　友人说：「这样的说法很奇怪。」

　　「没错。」进藤充望着蔚蓝的天空说，「爱上自己爱上别人的姿态，也是一种爱情的表现方式。」

　　现在回想起来，这本书中的女孩与青梅竹马的男孩都选择了爱自己。不能说他们不懂爱情，只是他们都选择了保护自己、就算受伤也能够顾影自怜的爱情。

　　这样的他们，与我，何其相似。

　　和相泽一起看完『虹之伊甸』的那个晚上，他说「如果有一个人那样喜欢我，我一定会努力去喜欢她的。」的时候，我努力地咬住被子，终于还是没有表达真心，而是在终于喘过气来的时候，嘲笑对方因为看了那种片段而硬起来的下半身。

　　突然从脑中冒出那夜被子里他微凉的脚和腿毛有点刺的小腿的触觉，我的手一抖，将分类好的不可燃垃圾都扔进了可燃垃圾的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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