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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不语
荻国历三十四年,冬。我一把推开正襟危坐的史官,近乎歇斯底里地在竹简上如是写下:无甚要事,天下太平。
“不用改了。”我大力推开那堆竹简,一拂衣袖起身,下意识掸了掸衣袍上的灰。走进内室前,我略一偏头,就看见那个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史官,跪在地上捡起一卷竹简,蘸了蘸墨,慢慢把上面的几个字涂去。
“我……不,朕让你不用改了!”我暴怒地冲回去,提起朱笔,又在竹简上写道:无事。两个大字挤满了整卷竹简,狰狞得似我梦中出现的二小鬼,我甚至不愿再去多看它们一眼。那史官不阻止,却收了那卷竹简,重新取出新的一卷,依旧一板一眼地写:荻国历三十四年,冬……
“朕让你不用改了听不见吗!”我一脚踹开那个史官,看他颤巍巍地跪倒在我面前,反复念叨着着“老臣惶恐”,心头怒火竟也不知去何处发泄。我望向被雪染成惨白的宫门和冲天的黑烟,听着兵士们的吼叫和铠甲的撞击声响,愣了一瞬,脱力地冲那个史官摆摆手:“你继续写吧。”
他受宠若惊地从地上捡起笔,顾不上处理官服上染着的墨迹,接着写道:闽中、夷郡等地发动叛乱,后叛军会师凌阳,火攻秦都。
城外的厮杀声越来越响,史官不知何时搬了竹简匆匆躬身离去。我的身后是纷纷大雪和连天火光,身前是偌大而空寂的宫殿。我忽然觉得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一次的叛乱同三年前父皇的驾崩、我的登基一般,毫无征兆,似从手中轻柔滑开的少女的一角衣袂,看得见却触不到。
我想起在我登基的三天前,我缠着七王爷的大儿子带我去看京城的庙会。那天也下着这样的大雪,约莫申时一刻,我们行到了都城的城门口,碰巧瞧见城墙上站着两个刀客。刀客们比武总喜欢站在高处,特别是城墙上。居高临下俯瞰世人,似乎会让他们更有成就感。
他们两个人,一个一身黑衫子,另一个穿蓝衣。黑衣的那个笑得风生水起,眼上蒙着一块黑布,拔刀之前喝尽了葫芦里的最后一滴酒。蓝衣则不为所动,抱着一柄古刀,倒没有丝毫要动手的意思。
我从路人那里听说,黑衫子的是个瞎子,坊间百姓多对他有所耳闻,叫他黑瞎子。见过蓝衣刀客的人不算多,却都对他“能说一句话绝不说两句”的特点印象深刻,只当他是个哑巴。这两个人,又被并称作“南瞎北哑”,在道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们在城墙上站了一个多时辰。两人的衣袂被猎猎的风鼓荡,雪花在他们的肩头化开,黑衣人手中的刀泛着刺眼的白光。黑衣像是突然叹了口气,收刀入鞘:“那个人,当真值得你用这个国去护?”
蓝衣背对着我,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个人,当真值得你亲自取他性命?”
黑衣怔了怔,倏尔大笑:“今日大雪,不宜比武,改日再挑个好时候。好像很久没这么说过了——”他嬉笑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蓝衣的回应得倒也爽快:“珍重。”
城墙下的看客唏嘘着一呼即散,都以为这场比武已经结束。殊不知这才是这场比武的开始。强者之间的对决,本就应当以天下为战场。
王爷家的儿子就是懦弱,花灯会才刚开始就催促着我快些回宫。见夜色已深,庙会的主角花车也已渐行渐远,他更是理直气壮拖着我往皇宫的方向走去。没等我开口后他一句,便惊觉肩上被谁一拍。略一侧目,看见一只有着奇长手指的手。我回过身去,一身夜行装束的张起灵轮廓隐没在夜色里。他掀起斗笠,面不改色地喊我太子殿下。
张起灵是父皇身边的侍卫。不如说,体质特异、族人长寿的张氏全族都是父皇身边的侍卫。这话听来真真可笑——真正有万夫莫敌之才的人不去驻守边关,却要留在这皇宫内保护一个身居高位的人,直到亲自将他押进地府。
老实说,我对张起灵并没有几分好感,加之父皇身边的人于我干系并不大,正打算胡扯几句便快快甩了他,却不料肩上那只手的力度越发大了些。张起灵依旧是一副清清冷冷的神情,说出的那番话竟也让我如坠冰窟:皇上驾崩了,你必须马上回宫。
毋庸置疑,父皇是个明君。若非我是长子,父皇又去的匆忙,作为不成器的皇子的我,又怎会得到即位的殊荣。
尚记得年少时的我在顶着一头雪花,进行一次对父皇的日常拜谒时,偶然瞧见了舞刀的张起灵。他的性格不讨人喜欢,刀法却是漂亮得紧。银白寒光乍现,青衫裹着那柄刀,刀上的流苏也似闺中女儿般温柔地融进了那件青衫里。最后一式,刀法更是快得吓人,只是几道银线划过便已收刀入鞘,仿佛从未拔过刀一般。
父皇取了几卷竹简,貌似漫不经心地问我:“昨儿问你的可曾盘算好了?长大之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刀客!那个人那样的刀客!”食指直指向退立于一侧的张起灵。一袭青衣将他瘦削的身形勾勒得宛若茕茕翠竹,总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父皇登时面上一凛,命我在雪地中跪了三个时辰。张起灵见证了我受罚的全过程,却始终无动于衷,只是倚着柱子抬头望天,似乎透过四角宫墙看见的天空就是他的全部精神支柱。
自那之后,无论我用功或是不用功,顶嘴或是不顶嘴,得到的永远只有父皇毫不吝啬一句的夸赞——“废物”。
废物。登基之时我便认识到,我终将成为一个废物。我必将成为一个废物——不然怎么对得起他日日夜夜不丝毫懈怠的赞扬。自然,在我当了皇帝之后,张起灵就成了那个时刻准备送我进棺材的人。他总是一副淡漠神情,倒与我有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默契。有的时候,甚至不用我下令,他就会替我悄悄将一个个辱骂我、轻视我的人从我的视线中抹去。
但我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我十四岁登基,而今我十七岁。我瞟向站在门边抱着古刀的张起灵,想着。这天下俱已被我紧握在手,再无人敢在我眼前放肆,独独一人心我始终无法掌控。
于是在初入腊月的某天,床榻之上,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起灵。
我清楚我这一举动有多冒险。我只知他刀法精湛,却不知他的武艺究竟高超到了何种地步——他总能做到在人发现他之前要了别人的命。我也清楚,若他当真发怒,他有千百种方法置我于死地。
但是,管他呢。我只是想要撕开那层面具,看看所谓的人性究竟有多可笑可鄙。就算输了,我赌的也不过是一条命,反正我注定是一个废物。
可是,他没有。张起灵清亮的眸子平静如潭,不起一丝波澜。他不疾不徐缓缓开口道,陛下,住手。
你果然是个废物。在我起身的时候,谁恨恨的声音透过窗棂。我惊慌地指着窗外对张起灵喊:“杀了他!”
却不料张起灵起身抱起了古刀,径自走出屋门。途经我身侧时他丢下一句,快辰时了。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我的命令。有第一次,自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一个侮辱我的官吏倒在我脚边的时候,看见倚着柱子的他大踏步走出房屋,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完完全全地失去了那个人的忠诚。或者说,从未拥有过。
那个官吏用他沾满血的手死死掐住我的脚踝,放肆地大笑。昏君,昏君啊!荻国将亡,荻国将亡啊!
最后一语成谶。
刀刃相接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我隐约瞧见那两个人一个穿黑衣,一个穿蓝衣。
我想我知道他们是谁了。
天突然冷了些。我瞄见距离我脖颈不到一寸的两柄刀,后知后觉地想着,原来是刀的寒光。
黑衣仍旧是三年前的模样,黑布蒙眼:“哑巴,事已至此,你还要拦我?”
张起灵并不作声,刀锋略一偏转,直直抵上黑衣手里那柄大刀的刀口。
黑瞎子忽然笑出了声:“哑巴,三年前我杀过一个皇帝,三年后我不在乎再杀一个。”
代替张起灵回答的是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古刀的刀锋在一寸寸地往上移。
“哟,还真哑巴了。”黑瞎子的笑容更加肆无忌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复国的时候,答应我们什么?”
“……”金属的摩擦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他说,刀的信仰,他会好好传承下去。可是你看看他做了什么?他在利用我们手里的刀,把他的权一点点收在手里。做不到承诺的人,我帮他去死。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所以,让开。”
“这个人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张起灵毫不退让。于是空气在瞬间冻结,然后随着黑瞎子的笑声一点点分崩离析。
他在笑。他在大笑。他在不明所以、近乎癫狂地大笑。
“……你不知道?就算他不是皇帝、不是那个人的孩子,单凭腊月初三那件事——”话锋一转,他竟再一次收起了刀,“天知道我有多想将他碎尸万段。”
“然后呢?”茶馆里的人停下了剥瓜子的动作,茶博士都不忍心将小费数得太大声。
“然后啊……”我顺手将柜台上的几枚细丝银锭捞进腰间,在屋里来回踱步半天蹿出门去,“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茶馆里隐约传来阵阵叫骂声。我将银锭掏出几枚,抛起又接住,打算去街角换些酒来喝。
然后嘛,就是这一朝的事了。
关于刀客的故事越传越神,我所亲历的这一版真真假假谁又清楚。我所确切知道的是,在荻国国破之后齐国复立,几年后喇叭山里冒出一伙贼寇,领头的眼上蒙块黑布,和衙门掐了好些时候的架。朝廷派去剿匪的人无名无姓,只知道喜穿蓝衣,用一柄黑金古刀……
我腰间的这把同他的便颇有几分相似。古刀沉重而富有光泽,刀柄处有些磨损,已经跟了我好些时日。我算是已经成了我想成为的人,至少不用再受那四角宫墙的约束。刀的信仰,那个人做不到的,就由我来传承下去。
我下意识地抚向腰间那柄刀。由刀开始的故事,自应由刀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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