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明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奴才瓜尔佳氏，镶蓝旗人……”
　　忆及此处，那时的她狼狈的样子还犹在眼前，姣好容颜在九月微寒的天气下略显苍白，双眼含水，楚楚瞧着他，他便这么轻易的，被那一眼瞧得慌了心神，却也忘了，那一方帕子还攥在他手里。
　　可他似乎晚了一步，听着手下的人调笑着自己的弟弟和那位瓜尔佳氏的趣闻，他也只是佯装充耳不闻。
　　她叫……明珠……
　　多铎好像在他面前偶然提了这么一嘴。

　　再见她时，她被一只猛虎扑追，她摔在雪地里，还是那般狼狈不堪，原本那乌黑顺滑的长发应该束起把子头，可却被她压成两股大辫子，直直垂在胸前。
　　原本想要完整的取下那张虎皮，可因面前的人是她，他稍稍失手，还是弄坏了，虎颈子上，一箭穿过，留下两个箭窟窿。虽是如此，他还是装作平常模样，慢悠悠的晃过去。
　　“奴才……谢大汗……救命之恩。”她跪在雪地里，身体和声音都透着战战兢兢的样子，
　　“看你这样子，还没进十四府里啊？”此话脱口而出后，他便觉得自己荒唐。事后就连岳托这小子都看出他的心思，而她却浑然未觉。

　　天聪六年时，扎鲁特部来降，本想着过些日子，却不料等他缓过来，她已是嫁做别人，而那人，就是他的弟弟。
　　关心他身体的大妃，问着他身边的宫人，大汗休息的可好，那宫人如实报着，最后斟酌一番，曰“这几日大汗吃的还好，就是值夜的时候总瞧见大汗睡不踏实，半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盯着那张虎皮便是大半宿，也劝不好……”

　　戎马数十载，他射下的山珍野兽不计其数，比那张虎皮毛色好、品种珍、完整的多了去，可偏偏这一张，他放在目可极视的地方。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可笑起来，自己早已不是年少轻狂的模样，也早已过了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得到……
　　对他来说，忽然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老天着实弄人，每次都是在他想要忘却的时候，她就这么贸贸然的再次闯入，在他失去防备的时候，对他轰然一击。
　　可当他看见她身上的那身洁白甲胄，那颗心被那失落感包裹的紧紧地，丝毫不留一些透气的余地，经人提醒，他才不得不意识到，那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和怒意，叫做妒忌。
　　看着她那根本没在他身上停留过的眼睛，他终于决定离开。
　　“估计最快也得夜里回来，天这么热，回去等吧。”

　　他也终于知道，要制服妒忌，便是想方设法的，去得到！

　　“应是错不了，阿穆泰说了，虽然那时候他才刚刚记事，但小福晋并不是他阿玛亲生的，正室老福晋也说了，老爷子带来的是个明国人，如果推算没错，她应该是赵选侍的女儿，年岁也差不离，特别是容貌……”
　　他神色未动，只是微微抬眼，看着那张虎皮，明黄青黑相交，看久了似会晃神。身后的范文程见他未置一词，忙作一揖，抬眼再去偷觑，斟酌片刻才缓缓道来。
　　“臣有罪。”范文程掀袍跪下。“昔日在察哈尔给大汗瞧病的那位真人，曾经入过大明宫，那时候他给尚在襁褓的小福晋看过面相，说她命可祸国。本不该瞒着大汗，赵选侍刚刚怀上她的时候大明山东□□，所见之处‘母食死儿，夫割死妻’，而且也是那一年，老汗王在辽东即位为汗……”

　　“所以那明朝的太子爷就信以为真，把她母女杀了？”皇太极悠悠旋身，双手负在后头，定定看着面前的范文程。
　　那范文程脸上神色惊疑，却偏偏不敢抬头看他。
　　“那我可还听萨满神说‘蒙尘明珠，得者拥天下’呢，如此说来，我该信谁？”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回身伸手轻轻抚触那顺滑的虎皮。

　　“或许大汗应两者都信呢？”范文程跪直了身子。
　　皇太极落在虎皮上的手微微一滞，口唇微抿。屋子中央的香炉子升起青烟袅袅，那青烟笼住他高大的身子，手里的玉扳指，借着窗外无处遁形的日光，折出刺目之光。
　　“我听说传国玉玺在额哲手里，这次招降，我让多尔衮做主帅，你说他会不会乖乖把玉玺拿来？”

　　虽他此话和之前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范文程立刻便懂了。
　　昔日有老汗王拥女真第一美女，歼灭异部，一统辽东，而今皇太极也有一个祸水之名，是以——天助！

　　瓜尔佳明珠……
　　这个人的名字在六百里加急的密函中，跃然纸上，她全身巨颤，小小的寸子底显然支撑不住她已经怀胎十月的身子，在身后宫人的惊呼中，她颓然坐在炕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八月的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可她额间早已生了一层香汗，烛光跳跃，配着鬓边的珠翠，一同闪耀……
　　这些年，无论如何，哪怕是打了多么大的胜仗，他都不曾以六百里加急的形式和她吩咐过半句，却没想到，第一封信，便是要她留住此人性命，她的命，他要了。

　　先前全部的谋划在稳婆那一句“是个格格”中落下句号，该来的自是挡也挡不住……

　　她生了两个女儿，她在三十五岁时，满心期盼，迎来了第三个女儿……
　　皇太极与她同床共眠二十年，虽是可笑，自己孤独一掷换来的女儿，他却只匆匆瞧了一眼，丢下一句“你先休息”，便去了那间独院。

　　“姑姑，阿玛说，哈日珠拉的喜轿下个月便到……”
　　“来吧，都来吧。”她窝于榻上，眼泪翻涌，直直落在绣满并蒂芙蓉的锦被上。看着那耀目刺眼的鲜红，她终于爆发，伸手抄起一旁的剪子，棉胎飞絮飘荡，却伴着她绝望的尖叫。“都来啊！都来啊！”
　　“姑姑！”布木布泰看着疯狂的哲哲，心中万般不忍，飞奔上去抱住她。“姑姑！你还有我！我陪着你！”
　　一个原本可以三人为营的局面，只要有一个人让原本平衡的天秤稍稍倾斜，另外两个人自然而然便会走到一起。面上一致对外，但是排挤这种事，是个有心眼儿的人都能感受到。

　　哈日珠拉才嫁来几月，便挤掉了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的东侧妃之位，她在皇太极的心中，已是举足轻重，心中苦涩难当，她再是无法甩手旁观，迎合这种事，做得久了，便也习惯了，那人前人后假意惺惺的端庄和贤淑，此刻也是信手拈来。

　　“我听说，瓜尔佳氏为萨满神定作的天女，‘得明珠者拥天下’大汗，可有何打算……”哲哲轻步走向皇太极，手里的茶刚好七分烫，多年以来，指腹一触，她便能知道，这茶是否是他爱喝的热度。
　　皇太极手里的笔微微一滞，他望着纸上的几行字，眉目黯然。见他只是呆呆出神，哲哲一时尴尬，转瞬温柔一笑绕到他的身后，十指纤纤落在他的肩颈处，力道轻柔，唯恐他稍有不适。

　　“我尚有一法子，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皇太极这才缓过神来，搁下手里的笔，抬眼看她。
　　“我已经让古拉哈娜报丧，瓜尔佳氏自是回不去了，到时候多尔衮回盛京，只得把瓜尔佳氏的事稍稍一提，他若是想把瓜尔佳氏夺了去，便是想反。”她收了手，再次绕到他的身前，看着他眉宇微蹙，却是心中百转千回。“此刻便让瓜尔佳氏身边惠启尔过来，让她告诉瓜尔佳氏，多尔衮已经危在旦夕，看她如何……”

　　若是她就此乖乖归顺皇太极，那此后便是唯一能与哈日珠拉抗衡的人……

　　可千般算计，终究人心难测，当皇太极在东侧妃哈日珠拉的屋子里打算歇下，却见她梨花带雨，不顾一切而来。
　　她一进门便扑通跪下，哈日珠拉吓得花容失色，险些以为是刺客，透着朦胧的床帐看见不远处跪着一个人，那人嘤嘤啜泣，一路跪爬上前，嘴里一直喊着“大汗……”
　　皇太极匆忙系上两粒盘扣便掀开帐子，待她看见哈日珠拉慢慢出来，且衣衫不整，一时竟是羞红了脸，就连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屋子里就剩他二人，她再是没所阻拦，跪爬上前两步，俯首帖耳，眼泪立马掉在青石板上。“大汗……明珠求你了，他不会谋逆的，他这么多年为大金为大汗，几乎战无不胜，他不会反的……大汗……求你放过他……”

　　她拉着他的衣角，这般低声下气的哀求，他竟是变得不知所措，心中不由发笑，自己竟是愚蠢至此……
　　“你就这般怕他死？”
　　看着她解开衣衫时毫不踌躇的双手，被可怜的感觉忽席心头，他怒不可遏，将她一人丢在屋子里。

　　他身边的小太监早已揣摩出这屋子里的人，身份不一般，皇太极走后，他便乖乖立在门口，等里头的人出来，可等了好一会儿，里面仍是没动静，直到东侧妃回来，他才赔着笑脸，走进屋子。

　　才进屋子，就见她披头散发，脸上布满泪痕，面如纸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小太监惊叫起来，忙不迭上前去扶，屋子外的哈日珠拉听见异动，忙走了进来，在见着面前的情形，她也是唬了一跳，身子微微踉跄，缓过来之后，便冲身边的陪嫁丫头急道“去告诉大汗。”

　　皇太极来的速度太快，他推开人群，见她身子倒在那小太监的身上，立刻推了一把，将她拥入自己怀中，抱着她转身离开。
　　看着她昏死过去，万般愧疚涌上心头，伸手拨弄她颊边的碎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是微微颤抖。
　　皇太极轻唤几句，她不曾入耳般，不予回应。
　　是啊，她的温柔如水回眸浅笑，何曾给过他分毫，从前如此，今朝依旧。

　　身后早已忙成一团，大夫急匆匆跑过来，近身了他也不曾察觉，直到身边的奴才轻摇手臂，他才缓神。
　　大夫手脚利索，扶在腕子上的手指微微一动，片刻便收了回去，见大夫已有定论，他忙上前询问，大妃早已赶来，先他一步开口。
　　“这位可是大汗的贵人，你可要好好诊治。”她也是失算，刚刚听下人说完因由，已是没了法子，好在皇太极因为面前的人不曾顾及她，不然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那大夫闻言，颔首微笑。“奴才恭喜大汗，主子有喜了，一月有余。不知是不是主子受了什么刺激，脉象及胎像皆是不稳，不过好在主子身子还不错，休息一会儿便就无碍了，待奴才下去写好安胎药，好好服用几日便可以了。”

　　大妃自是知道一月前皇太极只身一人去了她的独院，也知道她进汗宫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皇太极的处所，虽是觉得意外，却又是意料之中，她含笑望去，皇太极已是面色青白，嘴唇微抿，看着床榻上的人不曾移目。

　　身边的人或恭喜或讨喜，最后他攥紧双拳，骨节渐渐发白，怒吼。“滚出去！”
　　大妃吓得差点没了分寸，片刻后却依旧端庄得体，施施然退去。

　　看着那张数次在梦境中恍然一现的面孔，耳边又是传来大夫的那声“主子有喜了。”
　　外人都道他恭喜，他何来的恭喜，自己不曾碰过她分毫，她却有了身孕，想来这个孩子是谁的，还用多说吗？
　　他摇头，却止不住轻笑出声，太荒唐，太可笑……

　　“你给我醒过来，你若是不醒，我便杀了多尔衮！我皇太极说到做到！”他靠近她的耳边，贴身轻语，那股子狠厉，也悠悠传来，伴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你听见没有，我要杀了多尔衮……我会杀了多尔衮……”

　　榻上的人忽然秀眉微蹙，呓语不断。最后她朱唇微启，轻唤。“皇太极……”
　　身子霎时僵直，他的手就这么被她轻握住……
　　年少时跟随汗阿玛征讨天下，心中雄韬伟略，儿女私情已是难以安放，本以为哲哲贤淑温婉，布木布泰乖巧懂事，此生便够了，却无奈老天还是要他走一遭情爱之劫。

　　“别丢下我……”

　　心中渐渐升腾出的一米阳光登时烟消云散。
　　到底……她从不会在他身上有任何回应，就算是有，也是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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