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与富贵

　　第三章

　　狗蛋年纪小，还不是很明白少爷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不过族叔临走前交代他的＂要听老爷少爷的话＂，他是记住了。所以少爷让他吃，他就乖乖吃吧，大不了回头把王婶偷偷给他留的他还舍不得吃的桂花糕送回给少爷就好了。此时的狗蛋便是如此真诚地想着，至于多年以后，他终于明白了即便没有他的桂花糕少爷也不可能挨饿的时候，会不会为当年的天真脸红，就不得而知了。
　　狗蛋本来就饿了，满屋子食物的香味更是大大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狗蛋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挪到了桌边。
　　富贵一把把他按在了凳子上，将一双筷子往他手里一塞，＂吃吧。＂
　　狗蛋一开始还能把持得住，想着我只要吃一点就好了，别给人家吃光了。然而几口菜落肚，狗蛋就两眼发光，再也停不下来。
　　太好吃了，狗蛋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来钱府之前，狗蛋从来不知道肉味是什么味道的，也从未吃过大白米饭，吃得最多的就是用红薯加碎米熬成的粥，就着娘亲亲手腌制的酸萝卜，季节到的时候还有狗蛋到山上摘的小野菜。偶尔年成好的时候，那粥就熬得浓一点，里面的碎米粒也多一些；倘若年成不好，那粥里就几乎只有红薯了。
　　即便是这样，狗蛋也从来没有吃饱过。家里爹娘都要干活，下面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弟弟，狗蛋憨实，直觉地认为自己应该少吃点，把食物让给家人。实在饿得慌了，便自己到山上摘点野果野菜果腹，还不忘多带点回家。
　　到了钱府之后，狗蛋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吃饱的滋味，第一次吃到了白米饭，也第一次尝到了肉味。只不过钱府虽然不苛待下人，吃饭管饱，但是肉食本来就是稀罕物，普通人家一年也吃不到几回，自然不可能常吃，一个月就那么一回，偶尔东家有喜，才能加餐。下人能吃到的肉都是猪肉，大块肉放到水里煮着，一熟便捞起来，切成小片，每个人分上几片，便是一个月来最期待的日子了。要说为啥不炒着吃更香？哪儿舍得浪费那油星啊。

　　从未吃过倒也算了，一旦开了荤，就难免惦记着，何况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贪嘴的时候。不过狗蛋很知足，以前别说肉了，吃都吃不饱，如今顿顿能吃上饱饭，偶尔还能吃口肉，已经不能更好了。
　　原本狗蛋认为，水煮肉已经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可是同此刻他吃到嘴里的食物相比，那简直就是味同嚼蜡。当然啦，狗蛋现在肯定还说不出味同嚼蜡这样文绉绉的词，反正很好吃很好吃就对了，根本停不下来。
　　看到狗蛋吃得这样津津有味的样子，富贵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已经彻底转好了。富贵作为钱府最尊贵的小少爷，再加上比较挑嘴，他吃的东西一向都是由小厨房特意聘请的据说曾师从于御厨的余师傅单独烹饪的。余师傅到底有没有跟御厨拜过师不知道，但是他的手艺确实不错，他做出来的东西当然不是大厨房里做大锅饭的王婶能比的，单单是材料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对从小吃惯了美食的富贵来说，这些食物当然算不了什么，不过他知道对于狗蛋这个穷苦孩子来说不啻于人间美味。虽然早就想到了，但是狗蛋此刻毫不掩饰的幸福感还是取悦了他。
　　＂好吃吗？＂富贵笑着逗他。
　　＂嗯嗯嗯。＂狗蛋嘴里塞满了食物一时说不出话，只得一边抬眼看着富贵一边拼命点头，同时努力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
　　一不小心吞得急了便有些噎得慌，狗蛋梗着脖子有些难受，富贵连忙盛了一碗汤递到他手上，轻笑道：＂慢点，没人跟你抢。＂
　　几口汤落肚，缓过来的狗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后便放慢了速度。

　　钱府一向不兴浪费，即便是给小少爷准备的伙食也没有夸张地布满桌子，四菜一汤，份量也照着孩子的饭量往小了的整。富贵平日里还有各种零嘴，日常三餐的饭量并不大。所以狗蛋解决完所有的食物之后也仅仅是饱了而没有被撑到。
　　只不过原本是打算尝一点就好了的却一不小心给人吃光了，狗蛋后知后觉地抱歉起来，＂对不起，我，我都吃光了。＂
　　富贵毫不在意，＂本来就是让你吃的，吃光了正好。＂
　　狗蛋心里想着少爷人真好，更加坚定了要贡献出自己珍藏的桂花糕的决心。

　　这之后，偶尔富贵少爷心情好了或者不好的时候，就会把狗蛋叫来请他吃顿好的。狗蛋也习惯了偶尔到少爷那儿打打牙祭，而每次，只要王婶给他一些小点心他都会留起来送给少爷当作回报，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王婶最拿手的桂花糕。
　　至于收到小点心的富贵少爷，除了在第一次的时候露出惊讶和意外的表情之后，每次都很自然地收下了。虽然富贵从来也不缺这样的小点心吃，而且余师傅做的可比王婶做的好吃多了，但是每次狗蛋送给他的东西他都会吃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在狗蛋和富贵八岁那年，也是狗蛋到钱府的第三年，钱府发生了一件大事，钱老太爷过世了。
　　入殓的那天晚上，等到大家都散了之后，狗蛋悄悄溜进了布置成灵堂的大堂。
　　狗蛋进去的时候，灵堂里只有穿着孝服跪在那里的富贵和守在他身边的渥丹，至于钱老爷则刚好走开去安排一下其他事。
　　富贵跪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渥丹在旁边跟他说些什么也不应。渥丹心里叹了口气，满眼担忧。钱府上下谁不知道，小少爷跟老太爷的感情最好，小少爷是老太爷一手带大的，祖孙两几乎形影不离，如今老太爷去世，最伤心的莫过于小少爷。今天一天，小少爷都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不但一言不发，而且粒米未进。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
　　看到狗蛋进来，渥丹眼睛一亮。也许是府里现在就这么两个同龄的孩子，少爷对这个孩子还颇有好感，两个人相处得也很不错，也许有个小伙伴在身边，少爷的心情会好一点吧。
　　渥丹对狗蛋招招手，狗蛋立刻小跑过去，渥丹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富贵，对狗蛋说道：＂狗蛋，你过去陪陪少爷，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狗蛋郑重地点点头，低声道：＂渥丹姐姐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
　　渥丹轻轻拍了拍小大人样的狗蛋，便放心去了。

　　低着头的富贵感到身边多了一道熟悉的暖意，轻轻抬头，便看到狗蛋跪在了身边，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手中用干净的帕子包着些什么，对他说道：＂这是我特意求王婶做的桂花糕，你吃一点吧，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富贵重新垂下头，声音因为哭得太久而哑哑的，＂我不想吃。＂
　　狗蛋有些着急，直接把桂花糕往他手里塞去，＂吃一点吧，饿肚子可难受了。＂
　　富贵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个满手，望着手里地东西，想起平日爷爷也曾这样哄自己吃东西，一阵酸意和悲伤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哽咽道：＂爷爷，爷爷走了。＂
　　狗蛋还是第一次看到富贵落泪。
　　富贵早慧，又常年跟在老太爷身边，看他在生意场上的做派，耳濡目染之下，平日里也像个小大人似的，说话做事颇有气势，比他本身的年龄沉稳得多，更是很少哭泣。
　　第一次看到富贵哭，狗蛋有些慌了，手忙脚乱地拿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泪水，嘴里低声喃喃，＂别哭，别哭。＂
　　富贵哭了一天，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柔嫩的肌肤在泪水反复地冲刷下变得脆弱敏感，一碰就疼。狗蛋的衣服外层又是粗布所制，粗糙得很，碰在他的脸上更是生疼生疼的，但是富贵却并没有推开狗蛋。

　　哭了好一会儿，富贵才渐渐止住悲声，抽咽道：＂你先走吧，我今晚要在这里陪着爷爷。＂
　　狗蛋拒绝道：＂我不走，我在这里陪你。＂
　　富贵摇摇头，＂不用了，你走吧。＂
　　狗蛋坚持道：＂我陪你。＂
　　富贵看着还没封棺的灵柩，一时悲从中来，有些恍惚地道：＂爷爷也说过要陪我长大的，可是他还是突然就走了。你又能陪我多久呢？迟早还是会离开的吧。＂因为早慧，富贵不仅知事早，更比别的孩子更早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生离死别，人生无常。
　　狗蛋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走，我永远陪着你。＂
　　富贵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狗蛋诚恳地看着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会永远陪着你，所以，别哭了。＂说着又抬手擦了一下富贵还挂着泪水的脸颊。
　　狗蛋还不是很明白永远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本能地知道，这样说的话少爷就不会哭了，而他不想看到少爷哭。
　　多年之后，狗蛋才知道，当年这一句永远就彻底把自己卖了，然而心甘如怡。谁说不是呢，因为这个永远是相互的啊。
　　富贵果然被安慰到了，永远这个承诺给他一下子空掉的心以安全感，有人陪着，就不会那么孤单，仿佛就连悲伤也被分担了一样。
　　狗蛋见富贵不哭了，便帮着打开富贵手上那方干净的帕子，拈出一块桂花糕，喂到富贵嘴里，＂吃一点吧，可好吃了。＂
　　富贵没有拒绝，顺从地含进了嘴里，饿了一天的肚子本能地渴望食物的抚慰。
　　果然很好吃！

　　渥丹端着熬好的小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心里稍烧松了一口气，她还担心少爷不肯吃东西。
　　果然，还是狗蛋有办法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