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巢效应

　　柯蒙沉默而飞速地奔跑着，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残像。这种超乎寻常的高速，绝不应该在一名真阶未至的能力者身上出现，可这却还不是他当下所能发挥出来的全速！

　　风声呼啸着从耳旁刮过，仿若有一群夜枭正在狰狞发笑。一个意识不断地在脑海中发出尖啸警告，一切的一切，都令柯蒙几乎要压抑不住心底的暴躁和杀念。

　　时间，如今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时间越来越紧迫，连恐惧都成为了一种奢侈。为了对抗步步逼近的危机，他选择引燃了一半的絮果兰之魂。之所以没有百分百燃烧，是因为那会迎来灰飞烟灭的结局，也是由于他正在走上绝路，却还未触及终点。

　　此刻，柯蒙脸侧的刺青看似与往日并无不同，实则已彻底激发了血脉深处的潜能。无形的火焰从每一个毛孔中透出，每一根血管里都牵引着澎湃又暴烈的力量，在心脏平缓而强劲的搏动下，毫无保留地输送向身体各处。

　　然而，纵使将现有的能力强行提升了几个层次，也远未达到柯蒙曾经踏足过的巅峰位阶。这么做更有着极为严重的后遗症，可是他别无选择。

　　那强大、绚烂且又不可一世的往昔，早已如落叶般随风逝去。他以前犯下过许多错误，为此丧失了九成以上的能力，为此叛离了曾引以为傲的氏族荣光，也为此告别了那段最疯狂激情的岁月。

　　一抹轻淡的怅惘浮上心头，假如没有发生那场剧变，或许现在就不会这么被动了吧？但是柯蒙一点不后悔当初的决定。那种建立于血腥征服之上的光辉和强势，不止极容易让人迷失堕落，更与导师对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

　　在过去，絮果兰传授给族中子弟的尽是镇压、威慑，以及战争与毁灭的手段。然而柯蒙在追随导师的那几年，除了学习战斗艺术之外，被灌输得更多的却是沿承自旧时代的理念。正是这两种对立冲突的培养方式，在柯蒙身上产生了奇妙的作用，让他变得无比矛盾，且曾一度难以找到平衡。

　　那种置身于抉择漩涡中的压抑痛苦，是旁人永远体会不到的。

　　只是出于对导师的憧憬和仰慕，他才终以感性与理智克服了深藏于本能的侵略性，转而甘于约束自我，与其他絮果兰的肆无忌惮区别开来。这既是对导师的承诺，也是令柯蒙坠落后未再崛起的枷锁。

　　而今，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守护住几个人的未来，哪怕已不再具备为所欲为的资本。

　　在冲出金枫叶庄园边界之际，柯蒙骤然一个刹步、急转，抓过一辆停靠在路边的新式机车，而后干脆利落地翻身上座，粗暴且熟练地发动起来！那台机车顿时发出一记狂野凶暴的厉啸，转瞬间提到了极速状态，随即车尾拖曳出一条粗犷的烟尘长龙，一路狂飙着向街区深处驶去。

　　死海协奏在这个时机大肆入侵，尽管显得有些巧合，但柯蒙并不相信这一切会和惩戒之手有关。

　　自从见过海纳宾滋所持的另一把遗产之钥，他就猜到那个人与深恩之间渊源匪浅。不过在惊诧之余，柯蒙自觉没必要将好友牵扯其中，才将所有的疑问吞进肚子里，而未曾向对方提及只言片语。

　　柯蒙相信，惩戒之手一旦如约现身，必然会成为敌人的敌人。虽然这改变不了对方仍是大敌的事实，但也是仅有的安慰了。

　　深幽昏暗的夜色下，到处是一片凄惨狼藉的乱象，风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与焦味，某些角落里还爆发着战斗，更多地方却堆叠起了尸首。日落之后即是夜魔的天下，不过情况也不会更坏了，又有多少人能够活到黎明呢？

　　原来，温季依旧是寒冷的。

　　被血泊与悲鸣所渗透的长街上，突然响起了机车独特的轰鸣声，当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一名夜魔刚好提着战斧从一条窄巷走出，闻声猛然停步，转头望来。于是在那辆机车转过一个十字街口时，前方乍现一轮漆黑斧头，向这个不知死活的骑手拦腰斩下！

　　斧刃轻易掠过柯蒙的身影，却是一滴鲜血也未溅出。旋即夜魔眼前一花，被巨大的冲力撞飞了出去，战斧也没有倒飞而回，而是稳稳地落入对方手里。夜魔的身体尚且还在空中，一道深黯锋利的弧光已横空劈来，结实又精确地划过他的半躯，切分出一道细而平滑的血线，然后才听到一记落地的闷响。

　　机车沿着宽广的街道继续疾驰远去。柯蒙又经历了数场短促而又激烈的交锋，途中所遇到的每一个挡路者，均被他以那柄夺下的战斧迅速了结。可是他的心情非但没有明朗稍许，反而愈发灰暗沉抑。

　　太多了，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如此规模，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心理底线。无论是笼罩全身的紫黑色外袍，还是纹饰在胸前的两片滴血骨翼，抑或是全然迥异于旧人类的夜魔气息，每一处细节都明白无误地昭示着这些入侵者的身份。

　　恐怕这一次，死海协奏已是倾巢出动。然而，眼前这帮臭名远扬的□□、肆意屠戮普通人的暴徒，究竟是通过什么渠道潜入城中的？贝蒂伦的城防体系，何时竟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

　　柯蒙对死海协奏来袭的目的并不关心，发动战争的理由，从来都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何况这个纯粹由蜕变者构成的夜魔组织，其麾下成员本就是一群仇视天宠、轻视人类的偏激分子。

　　据说，死海协奏当今的统治者，裴斯因莫，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极端主义者。在这个人的统领下，更准确地来说，是在死海协奏历任首领的推动下，几乎所有危险、嗜血、乐衷于制造人间惨剧的家伙，都不约而同聚集到了一起。

　　多年以来，毁在他们手中的聚居点、大小基地乃至城镇不计其数，听闻还曾有过对敌时投放丧尸种的恶性纪录！而且他们对夺下的地盘从不妥善经营，往往是洗掠一空后就扑向下一个目标，有如过境的蝗虫。

　　于这样一帮家伙而言，哪怕不全是为了利益，光是品尝鲜血杀戮之宴，也被视作无上的享受！东陆夜魔之恶名，正是被他们推上了顶峰。而另一些本性不差的蜕变者，在倍受恐惧憎恶的大环境下，也很有可能会被拉下水。

　　虽然这种因特殊历史造就的局面，绝不该被他们拿来当成作恶的借口，但那些点点滴滴、经年累积而成的怨仇，想要化解和逆转着实难如登天。幸而，在中枢大陆弗莱尔风，夜魔从来不是丑陋与灾厄的代名词。

　　无论是现今的暮色战旗，还是昔年的界限同盟，都从未放弃过剜除这块毒瘤，偏偏它几度受创，却仍旧屹立至今。

　　柯蒙驾着机车驶入主街后不久，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个急刹，轮胎与地面之间霎时擦出一阵尖锐的噪音！

　　引擎余火未歇，明显还在震动轰鸣着，柯蒙就将机车随手甩到一边，右手持握冰冷且粗重的斧柄，踩着满地的血浆和碎肉向前行去。

　　他在一间封闭式仓库前停下，鼻端嗅到一抹熟悉的味道，又望了一眼地上异常的拖行痕迹，便抬步闯入摇摇欲坠的铁栅门。

　　整整过了五分钟，他才从一片深沉、绝望的黑暗中缓缓走出。此时，柯蒙手里的战斧已是不知所踪，却在怀中抱着一名少女，并将外套脱下裹住了她的身体，自己的衬衣则染上了大片刺目的殷红，而眉梢和头发上却被溅到了不少异色之血。

　　少女尚有几分微弱呼吸，双唇还在翕张着，好似正努力说些什么。然而柯蒙很清楚，希提尔娅体内生机已绝，这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他终究是来晚了一步。

　　他尽量轻柔地托抱着希提尔娅，征询道：“你愿意……让我送你回去吗？”

　　少女摇了摇头，在经历了那番堪称恶梦的折磨后，她并没有神智崩溃，反倒显出一股决绝的冷静，“不，我这个样子……太脏了。别让他知道我遭受过什么，找个干净点的地方……把我烧了！”

　　“好。”柯蒙只能这么回答。

　　“还有，这场祸事没那么简单，贝蒂伦本身也并非铁板一块……”希提尔娅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莫名浮现一抹极深的恐惧，猛地抬手抓住柯蒙的胳膊，拼尽最后的力气道：“你必须……必须尽快把柯修带离翡林，让他远离深恩的视线，离得越远越好！相信我，答应我！”

　　“好。”柯蒙还是这么回答。

　　少女这才稍觉安心，疲乏地闭上了双眼，自此不再醒来。

　　片刻后，一座无人院落里的花坛突然被大火点燃。柯蒙默立于火圈之外，目送着这个被挚友捧在手心的女孩躺在花丛间，在熊熊烈焰中化为一缕飞烟，什么都没能留下。

　　“对不起，娅姬。原谅我，海滋。”柯蒙说，随即转过身，逆着火浪快步离去。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在平直贯通城区的主街另一端，一个披着深色斗篷的人正信步行来。宽大且低垂的罩帽掩住了他大部分容貌，夜空下，仅能看见黑暗中隐现的一点耀眼唇角，以及偶尔飘逸在帽缘外的散碎发丝。这份美丽才崭露了冰山一角，就让人体会到难以抵御的诱惑，而在诱惑之下，却是极致森冷浓烈的杀机！

　　在这个人走过的道路上，沿途同样散落着诸多尸体，可是一眼望去，大多都是紫黑外袍的入侵者。在经过一个岔路时，他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顿时听闻两声惊呼惨叫，两名夜魔从拐角处的阴影里凌空飞出，一左一右落在这人脚下。

　　他稍停下前行的步伐，似是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们会有点长进，可到头来还是一群吃人的老鼠，真是……不知教训！”

　　话音未落，整个街区陡然一波剧烈震荡！一根根钴蓝藤蔓遽然拔地而起，自那人立足之处向前路疯狂涌去，顷刻间铺设出一条幽深无尽的隧道！这片藤海编织而成的结界，宛若天罗地网，令落入其间的猎物逃无可逃。

　　夜幕下寂静了一瞬。

　　柯蒙霍然抬头，朝着震源方向遥遥望去，那既是对死海协奏的警告，也是对他的召唤和催促。他未再多做犹豫，随手拾起一把两米长剑，就迎向那妖冶而致命的结界。

　　柯蒙踏进了一片钴蓝色的海洋，在这片如海世界的尽头，即是他今夜必见、且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人。

　　那个人如一尊雕像般的矗立着，气势是一种冰冷的宁静。他一直等候在那里，手中正抓着一个奋力挣扎的夜魔，纤长有力的五指倏然绞紧，于是又一具尸体绵软无力地倒下。

　　在他的脚边，尚有两个夜魔在苟延残喘。从两者衣饰的细节来看，级别比其他死去的入侵者要高得多。他们的目光并无焦点，眼眶、鼻孔和耳朵里不断有灰炎涌出，他们掐着自己的喉咙不断咳嗽，一手拼命前伸企图抓住那人的脚，过程中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就像上演着一幕情节诡异的哑剧。

　　可他们呛出来的不是血沫，不是口涎，而是极致恐怖的银魅蜘蛛！当几只漂亮幽暗的小生物餍足地爬出温暖的甬道，挥舞着八足节肢平稳落地时，两人才终于喷出一缕滚烫得冒烟的血泉，结束了短暂却又极尽漫长的痛苦。

　　那个人缓缓放下罩帽，抬起脸来，一头瓷蓝色的碎发纷乱飞扬，只需一眼，就与柯蒙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叠一体。他毫无掩饰地站在藤蔓的荧光下，露出一张苍凉、隽永且神秘，因而更显迷幻无伦的面容。

　　时隔多年，丝毫未变。

　　那是惩戒之手。

　　看清对方面貌的一刹那，始终在柯蒙脑海中叫嚣着逃跑和远离的意识死一般沉默了下去。然而，他本身却连针刺般的危机感都未被触发。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就是他在对方面前莫说任何还击之力，哪怕是脱得余生也绝无可能，不过这个结果早已在意料之中。

　　柯蒙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璀璨迷人如初升旭日，说：“我按约定来了。”

　　坎迪艾拉凝视着这个黑发灰眸的年轻人，心中顿生万千感慨，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沉吟着开口：“当年放你回去果然是对的。你成长起来的样子，简直和你父亲一模一样。不，还是有区别的，可是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像了！”

　　“不止你一个这么说。”

　　柯蒙点头，心情越来越平静宁定，从远处向对方缓步走去，“我想这就是你选中我的原因。”

　　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坎迪艾拉身上，而此时余光却意外地瞥到，竟然又有一条人影从侧方窜出！但在下一刻，来人的身形就如遭雷殛般骤然僵硬，毫无抗力地栽倒在坎迪艾拉面前。

　　柯蒙面色陡变，原有的镇定在这一刻皆被打破，心脏则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是一个黑发黑瞳的清秀少年，他想要立刻爬起来，偏偏又承受着庞大的压力，每一根肌肉线条剧烈颤动着，最终也只能勉强抬起头来。

　　少年长相十分俊美，脸上还带着一点青涩和倔强，却在此刻忍不住流露出一抹备受煎熬的神态。他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在原地，漆黑的瞳仁里闪过绯色暗芒，屈辱的愤怒不断攀升着，甚至暂时压倒了对强仇的恐惧。

　　柯蒙先是眼前一黑，旋即横持长剑，速度猛地加快了数十倍，如一道闪电般迅疾冲去！而后抢在坎迪艾拉打出响指的一霎，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身后的少年。

　　“别动他！”柯蒙说，这个突发的意外，让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在之前数场战斗中损耗的力量和埋下的隐性创伤，已经消磨了柯蒙的过半机能。而他为了及时拦截住对方，刚才的速度瞬间爆发到临界值，几乎超出身体可以承受的极限。

　　以他目前的状态，别说带少年抽身离开，就是承受对方随手挥出的一次能量攻击，恐怕也艰难如天方夜谭。以坎迪艾拉今时所持有的能力，即使放在弗莱尔风，或许，也只有巅峰期的导师才能胜过一筹。

　　——而他的导师曾被视为神禁之下第一人。

　　你可真让我伤脑筋啊……弟弟。

　　柯蒙心中发出一声叹息，以自己此般糟糕的状态，哪怕是将絮果兰之魂完全燃烧，想必也无济于事。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无比愚蠢的笑话。他也非常明白，在今天之后，或许再无明天。

　　可他更加明白，就算这么做像个傻瓜，他也注定得做一个傻瓜。

　　而这个时候，坎迪艾拉的动作微微一滞，弹指间凝聚的能量，又于弹指间消散无形。他缓缓放下手去，静静地向柯蒙看来，恍然间似有苍雷暗火从眸中腾起。

　　“十年前，你曾经说过，是你杀了我们的父亲。”柯蒙回望着他，慢慢地说：“既然你是来找我的，那我就在这里，向你发出挑战，让你、让我，让过去的事情有个了结。”

　　坎迪艾拉目光扫过伏在地上、仍然试图反抗的少年，停留了一会儿，又将视线重新转到柯蒙身上，轻声道：“你说……挑战，还有了结？很可惜，你不具备这个资格。明知事不可为，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你应该采取更明智的做法。”

　　“比如说，在今晚之前带我弟弟离开？”柯蒙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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