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青欢

　　梁王朱瞻垍大张旗鼓迎亲之日，白青沉在汝阳廊晏庭观景，错过了盛极一时的明时坊传闻。白堂不悦白青沉的久时不归，派了乳娘前来。乳娘手舞足蹈还复那日大景，多少礼多少人多少熙熙囔囔的觥筹。白青沉想着手舞足蹈一词或许迁就了些，该是臂舞足蹈。昔日利刀断腕，斩秃成平滑的截面，如今拱弯成弧，皱巴着揪堆在一起。白青沉迟疑少顷，上前轻裹住，乳娘俄而沉静下来。白青沉对乳娘的感情很复杂，觉得几年来压着委屈受尽荼毒，乳娘该是记恨她的。她用自己的贪婪，冷漠，嫉妒，傲慢磨损出一个残缺的妇人。白青沉躬腰靠贴在乳娘胸前，蹭着她柔软下垂的双峰，狠狠扇了自己两掌，肿烫的面颊埋进乳娘怀中没了声响。乳娘瞠目良久抖着肩头，青儿回家吧。

　　白青沉次日在佛阁焚香处见一老丈。没有太多言语，低首，抬头，看一指拈花的佛陀，把弄腰垂的佩饰。他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气质。来自他的阅历，他的岁月，经历过足够事，见识过足够人，不大惊小怪，淡然如水，清冷自知。白青沉就是有这般触觉这般认知，他好像丢了一个人。他在缅怀。堂边一作画人临摹于此，白青沉轻挡他视线。这样的定格是一种亵渎。这样的情感私密且深长，不允许旁人窥视。她想起了白堂，想起了舒荟毓过世时白堂的迟暮与笨拙。白青沉遽然拾起盒香屑向天外一甩，细绵的褐灰浮散在庙堂，蜇人眼盖佛陀，呛了年少不经事的小沙弥，他怒指白青沉，你亵渎了神灵你会遭报应的。

　　白青沉不积德惯了，挤兑道语了所有人，唯对一人留了情面。她曾对杨氏说白簌这人太冠冕堂皇，看在眼里一套，说着是一套，做着又是一套。看人隔着雾，说话戳着心。她说花依汀眼是瞎的，心是凉的，嘴是渗着血的，一滴滴，自己看不见，却足矣让人可怜！她说薛茗煞最傻气，是个不谙世故的孩童。白青沉感叹命理极好的定是薛茗煞，她说她有一颗赤子之心。三个女人的拉拉扯扯排去了她的位置。白簌心不在焉的应付着帝都，应付着白府。偏在峰回路转雪山暮皑的苗疆定下了关于存活的意义。

　　白簌生命中第二次入大理府云龙州是在立春之日。司吾寨依山而建，层叠蜿蜒兜绕而上。竹楼每家户都燃点橘灯，排着条长龙逆鳞翔天。白簌仰头轻叹多久未来，这一见反而疑似梦里。花依汀含笑勒马，一直以来屋中诵经，心都不大安然。如今到了此处，竟有寻到家了的喜意。白簌隔着许多年头又握到了惦念的暖度。在自家忙碌的苗人皆热络起来，挥晃着精瘦的臂膀。一大娘探窗而喊，哟，来了啊，茗煞都念叨好一阵子了！白簌忙躬身问好，言完一愣夹着些恍惚，她从自己的嗓音里听见了自然而然的谦卑。花依汀见她入定催马上前轻问她多久未向旁人招呼。白簌凝思摇头，……好久了，不记得了。热情是一种天赋与能力，白府唯杨氏一人所有，可白簌扒开那皮肉却探到一个冰凉漫不经心的内核。白簌无能于此，她曾向杨氏抱怨，就如此堆着笑久时，多累啊！花依汀对一手舞足蹈叫嚷花姐姐的男童摇了摇臂，回身道，怎笑得如此苦涩，倒像做错了事般。我是个没有常性之人，白簌略存疲惫哑着嗓说，时间久了，在旁人眼里终会满身是错。花依汀一愣，兀得默无声息。

　　在苗疆久居会不想离开，自我的粗厉与优雅达成一种古怪的平衡，会开始察觉到身心的饥饿感。这种转变令人生畏，让人突然有了勇气去承受挫败，正视人性中注定的悲剧，回头挑剔你曾遮遮掩掩的那段不堪一击的人生。

　　白簌想起第一次存有意识的见到薛茗煞是在一个老旧院子的藤椅上。她妄想摆动白布缠身的伤口却无力的瘫落下来。有一老人入门，放下背着的药篓。刹那一彩衣妙龄女子风风火火地从侧房跳出。老人一见女子，煞是头痛地捂额就朝反向走，走时还不忘探手将药篓飞快握于自身前。薛茗煞上前一拦讨好道：爷——爷！见老人不搭理，薛茗煞机敏地一把拉住药篓。老人沉声，放手。薛茗煞探头吐舌，不放！除非你告诉我那味药最后还差些什么？老人喃喃说，差什么差什么，我忘了！薛茗煞高声，胡扯！老人抬掌，怎么跟你爷爷说话的，没大没小的东西！老人一把将药篓夺过，去，安生磨药去，祖宗奶奶！薛茗煞撅着嘴怏怏而归，她说，我在你茶里放泻叶，撕烂你的医书，烧了你的……老人凝耳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薛茗煞媚笑转身，站稳。敛气洪声道，我说，我在你茶里放泻叶，我撕烂你的医书，烧了你的草堂！老人阴慎地笑：你怎么不烧了你的床，卷铺盖子滚蛋！滚蛋——！薛茗煞瞬时没了底气，腆着脸笑了笑忙提裙一溜烟没了影。老人挑眉，得意万分地拿着药篓出了门。薛茗煞不觉自己旁若无人的出了台戏，白簌却不再憋忍，肆无忌惮的笑出声来。薛茗煞不满她目中无人，日后便在药膏中断断续续做着手脚，在白簌扭曲的呲牙咧嘴里滋生了荣耀感。

　　薛茗煞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特质。白簌总会想起她头上挽着的银饰，合与暮色光耀亮烁。此次再见，薛茗煞赤脚至坡上奔腾而下若一难驯的野驹，大喊一声，你们两个！迟迟不来的！都想死了！这种性情是真。白簌曾渴求有一这般妹妹可疼宠自然，白青沉阴晴，不生安分。白簌亦在她眼里瞥见过对自身的扫兴。两人都为彼此描了模子，不像也莫再强求。

　　白青沉同在立春日着赤橙长襖，立在明时坊间漠视着对街光耀的白府二字。她受了乳娘的蛊归了府，才觉悟家外是顶好的。她用了白簌的方子，握一柄短刀勾住了乳娘的脖颈，来回轻蹭着乳娘隐现的青经。白青沉笑眯眯的将脸贴合在乳娘耳侧，忽略着乳娘因不置信而僵直抖动的面肌。她说不要乱动，我虽不会武，刺，还是刺的准的。乳娘不觉尖了音，小姐平日从不舞刀弄枪，怎么今日？还不是被逼得紧。如何，劳烦乳娘再去那什么刘家铺，杨家铺，李家铺的，替我捎一棺材回来。乳娘莫动，听见过血呲洒的声音吗？很久之前有人告诉我那是在麦田游走的声音，沙沙的，暖融融的，听久了便会起瘾。一顶蓝绸轿子旁观着白青沉富满张力的言语，一只手撩开窗帷见乳娘撑着惧色说，小姐不学好，老爷会责罚的。小姐不是习武之人，过一会如何逃啊？就凭你手上这短刀。乳娘聪慧，这短刀自然足矣。爹疼我至深，舍得你划颈归西，可舍不得我。

　　轿子压斜，朱瞻墉弓身出轿，着一身琉璃色保和冠服向前踱了两步，停在白青沉身后。柳风拂至，笑弄的面色倏忽一变，微将头探到白青沉脖颈处轻嗅着。白青沉听到压在身后若隐若现的呼吸，转头见这男人失神呢喃，青……欢。你说什么？朱瞻墉起一丝笑，目色悠远投向白府。白青沉臂上使劲，防着乳娘。一旁又探究地打量于他。见他煞白脸上神情闪烁，终缓闭上眼。再睁时已面如常色。这个男人淡然说，青欢。白青沉皱眉刚想言语就被朱瞻墉断了，你放松些，再这样卯足力道，当真要刀下人身首异处了。白青沉不知是何人，也不知是敌是友。只望着他目中沉厚温润，原本躁烦心思渐渐安落，不由自主地放臂。朱瞻墉一笑道，你若再不避开，府里人可就出来了。到时将你带回，可别说我不拔刀相助。他侧身弯腰将帘布撩起，挑眉看她。

　　白青沉看到朱瞻墉的第一眼很困顿。那双略有狭长的眼睛几乎贴在了她的顶骨上。白青沉在若有玩味中抓取到几缕怅然若失。这是一个敏感的男人。此目为镜，白青沉端相半响见了力量。白青沉瞟了眼乳娘，垂下眸子凝神。乳娘欲拦，不想对上朱瞻墉戾气的目色压得抬不起步子。白青沉听到府们后隐隐作响，微一侧脸深吐一气，脚一挫，弯腰进轿。乳娘面色复杂地看朱瞻墉放了帘子说，送白姑娘回府。

　　白青沉心神不宁地坐在轿中，撩起窗帷，扭头回看立在大门前的朱瞻墉，不想他也正定视自己，忙一缩头。缓了缓神忽地记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挂于脖颈上的香囊，放在鼻下轻嗅，凝思道，青欢，他竟知我的青欢。

　　明英宗天顺四年杨氏殉葬前，老眼混沌地紧拉着白簌，手骨只剩着皮，愈发迸出慑人的力量，扯着白簌生疼。她抖动着，错了，错了让青沉离了府，错了让她上了轿。我看见的，我在府门后看见的。我纵容地看着她踩着边的跌下去，我在忌恨她。

　　白府侍卫出府瞧见门外不是自家二小姐，而是当朝帝王明宣宗的胞弟越王朱瞻墉，皆面色惊诧，忙跪落一地。白府管家匆匆而来俯身请安：不知越王今日前来，礼数不周，还望恕罪。朱瞻墉见轿子消在街口，收回目光，笑说本王也是恰巧路过，如此，就与白大人叙上一叙。

　　白青沉不知晓父亲出来相迎越王时，双手负在身后轻轻颤着，当听她入了王府，心“咚”地一声，似沉海。满面沉痛，回到房中，竟泣不成声。旁人以为他哭得是青沉，杨氏却明了他哭得是自己。杨氏不知如何劝慰。只在寝房渐暗中，道了句：老爷，该掌灯了。

　　白青沉最初在江南学艺时曾对白簌说杨氏是大智慧的女子，白府可以没有白堂，却不能没有杨氏。浓墨滴在白宣上，晕染开。白簌执笔不动，青沉替她换了张。白簌：你这样看她？青沉拨了拨炉中香屑，抬眼：那你如何看？白簌：白府的人都知晓自己要什么，她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青沉突然笑了：你喜游山，我要学艺，爹逐名利，她掌府事，对不对？白簌搁笔，默默看着她道：我不喜游山，只爱胡混，你同老头一样，并不爱学艺，也不喜逐利，只是想寻些什么，而她，无非是想替代一个人罢了。青沉垮下脸，恨声道：白簌！你这人无趣的很！白簌闻言而笑：万事看不明，容易失了心。

　　不想，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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