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青欢

作者:晏如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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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一品青欢(2)


      杨氏倚坐棺木哼着市井小曲,情不自禁一控腿,一只青蓝绣花鞋脱落滚地,翻了翻,扣在白青沉脚边。杨氏突地两眼一眯,这才瞧见了她。杏色长襖,披白狐皮草披肩。六年未见,似又变了些。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像极了一女人,就是因为这女人,当初,杨氏将心捧出,望白堂接捧过去,可白堂接来,散散地,却不握住,杨氏便看着自己的心似细沙般漏滑出他指间,淌了满地。杨氏用手覆上胸口,觉得那黑洞洞地一无所有,透着风,夹着咸腥气扑面。这一对自我处境无休止的怜悯被白青沉的讥笑撕离,她说,二娘好雅兴。淫歌艳曲唱在姐姐坟盖上。杨氏拢了拢金簪,春山如笑。这笑意跨过多年间再一次踩痛了白青沉,她蓦地收掌,如临大敌。

      白青沉在府里不受宠,白簌亦然。两人都早早离了府,与白堂隔着距离,不似父女间笑闹溺爱。青沉只对父亲存有敬重,再无其他。白簌更甚,玩世不恭道一句,不就一停脚歇息的地儿,哪来这般情情爱爱。白青沉没这胆子,不敢两手空空遁地而去,现下也就迫着回来。白堂欲要联姻的传闻在她归京半路便入了耳。湖广安陆州,梁王朱瞻垍。白簌知晓后悠悠然赤脚出了府门游山而去,压着白堂深夜勒死了一浣衣女婢,长舌滑下的津液糊进浊水,浮起一溜小泡,再拖驮着抛下了翔天阁。白堂要葬女,无人可拦。白青沉只当这是白簌放浪惯了的报应,却也不由妒中存羡,白簌定是于山间一夹马肚腾去,渐露笑意,愈发浓烈,而至肆意大笑。林中孤雀升起,散尽后,百般寂寥。白府长女白簌,字闻夷,明宣宗宣德六年冬,空棺落葬。

      呸。白青沉突地恼怒起来。腥的臭的都是她的,推脱的半点不由人。她心中服软欲求杨氏却撑着学会了面子。她说二娘蕙质兰心,位高权重,若嫁了,可保全府人人安泰。如今俎上之肉,可有反驳的余地?杨氏落地穿鞋,听着笑了,大风,你听这风声。位高权重就似这大风,滚起沙子便会蜇了皇上的眼。一串子,掀了多少窝。杨氏大力拍了两声棺盖咚咚地闷响,金簪随之骚动。可惜了上好的香楠。她说。白青沉到此处才真放了架子,忙问该如何。杨氏背着光瞧不清面目,几上炉烟张着雾气漫于两人间,只听得寻白簌三字悠远绵长。白青沉见杨氏烟中身影稀薄,像是要散了,猝然伸手向前一探,击打到杨氏,顿了顿,怏怏放下手。再回神来,是立在窗前,杨氏早已离去。

      在这屋里,茶是暖的,人是暖的。杨氏曾说,我就看这雨点弹着这里,溅在那里。有时起了雾,望不真切。不知怎地就开心起来,放下些心思。白青沉面目清冷,思量着杨氏诉后欢喜的神采,忽地转身疾步至翘头案,伏身挥笔一气呵成写下几字,将笔一扔,独自观赏起来。

      白家堂翘头案上一宣,一笔,一焚香炉。

      四个大字浓墨缭乱:我非你卒。

      中书省左丞白堂,膝下无子,有两女闻名京师。长女白簌漠然肆意,喜游山川,与故友沉饮。次女白青沉隽洁,味嗅觉异于常人,十岁通香经,十三岁入江南旻香房,十五执事,掌产京中佛阁贡香之料。两女不同出一母,性子却如出一辙,用杨氏的说词就是一字:混。

      白青沉为自己的离去解释为填上一抹滑稽的油墨。一梦成空,白青沉开始怜悯起白堂。这空穴来风的情绪占据了她全部心神,浓郁地让疾走至宫中廊道的白堂心下一漏拍,无由觉得冷。

      白堂贪,白青沉亦得之此性,见不得瑰丽之物。这是多么可怕的体验,杨氏以一断手让白青沉吞了这代价,唤了敬畏之心。白堂却如何也拦不起,他候在书房外,胡乱蹭了把浮落额间的汗滴,敛容侧听明宣宗提棋落子。他听见明宣宗爽脆的笑音,宗人府今日上报,九弟向朕开口欲娶你魏家女儿为妃,魏卿意下如何?白堂的身子开始不自已的抖动,寒冬的京城,凉。刺骨逼人。他听见魏耘的答复是压着喜的心沉气定,有一种独有的腔调,滑腻腻的让白堂耸起了妒意。白堂进房,跪伏于地,身子却力不从心泄了秘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臣叩见万岁。比往日加了些硬气,直端端冒出刺茬来。明宣宗的话语就落在他顶骨上。他说,朕听闻魏家女儿与九弟平日交情甚好,为人端庄,不栉进士。入册宗人府,准!在魏耘一闷声磕头后,白堂才在明宣宗眼里现了影,白卿家棋艺精湛,过来替朕瞧瞧。

      杨氏说入宫,是伏下身子,捧着声响。不见人面,各色各异高低厉柔。白堂是游刃有余的能手,今日却失了态势,他略有迟疑地上前几步,低头看棋。只见盘中棋子粒粒皆有讥嘲之意,不由眼一花,怔怔向后退了小步。大宴,赏舞,白堂和着声拍掌,一下一下,手透着红,发麻地肿胀。两耳隐隐失聪,就听得皇上的笑绕着金碧雕梁送上天,再盖下来溺着他。白堂突然想念起白府门前那两盏杨氏糊的大灯笼。有时风刮急了,来回摆着,发出老旧的磨蹭声,像他,就似那皮影,一拉一扯不由人。白堂如坐针毡又似老僧入定就这么木着,不发一言。

      中夜已过,饭菜皆凉。杨氏看走了白青沉,在大门青白的雪影下又轻哼起那市井小调。郎情妾意是她所望,那坦衣露足的情情爱爱有股迷离气粗鄙而丰腴。她在皇后面前唱过,羞红了她姊妹的脸。她看见铜镜里躲立在柱后的明宣宗,那双眼睛露骨情深剥开帝王心思现了形。

      远处从街口过来一顶轿,杨氏眯眼,忙下阶迎去。白堂神色颓唐掀帘下轿,拖着冗长的身影,摇晃着。杨氏一把扶住,回身对老蒋头吩咐,老爷回来了,将菜回锅。白堂抬手,吃过了,瞧你急得这模样。杨氏低头而笑,妾身担心老爷心神惊惧,扰了皇上,怕皇上怪罪老爷。白堂凝了她半饷,直叹好个七窍玲珑的心思。杨氏说,老爷无事就好,只怕此刻歇息不得要随妾身去一趟白家堂。

      祠堂无光,黑了一片,压静。白堂眼眸一跳,猛地推开屋门,吱嘎一声,扰了鸦雀,阿一声擦着白堂身子冲去夜宇。

      白堂急道,人呢?人呢!杨氏合上门,走了。白堂盯着眼前黑影,猛地紧扣她肩。你让她走的!青沉不比白簌,不会擅自离府,是你让她走的!一屋子胀着白堂的响音压着耳膜,穿出堂门就这么荡着。静默片刻,飘忽传来杨氏哑然的叹息,老爷从未对妾身如此大声。白堂闻言,握得更狠。杨氏不动彼此僵持着。杨氏觉得那金簪今日千斤重,好似若无其事的扎进她额顶,冒出黑色的血珠蹦进她眼中,红糊了一方地,她右肩痛楚,想着自己这夜做了回废人,心下滑出一丝倦怠。直过了半饷,才缓缓道,容妾身掌了灯先。

      一火烛亮起。杨氏站在翘头案前转身,只见两行清泪爬在脸上,默默淌着。

      白堂一愣。

      杨氏说,皇上选了魏家女儿。

      白堂鼻中一哼,不过权衡利弊。

      是吗,她轻声呢喃,只是权衡利弊吗?

      白堂锁眉,你想说什么?杨氏移了步子,指着身侧案台上的白宣。四个大字入了白堂的眼。白堂疾步上前,不置信地低声,我非你卒?呵,我非你卒……我非你卒!白堂满眼燥乱地操起白宣举至杨氏脸前。

      杨氏纹丝不动,她说,皇上对老爷有戒心。那盘棋,是皇上下给您看的。

      荒唐!白堂一拂袖,老夫入朝数十载,遵纲守纪,忠心耿耿,何来此举?

      杨氏提声,因为那日您赢了皇上。输赢乃分毫之差,您有胆,露了胆,有谋,也露了谋。那日您在醉酒之后,赢得太容易。酒后,棋上,都是您的真心话。我非你卒,您把这四个大字甩在了皇上的脸上!您现在的怒就是皇上的怒,现在的不安就是皇上的不安。

      白堂一身冷汗,紧抓白宣。杨氏看着眼前白宣细密的纹理丝丝崩裂,溅出好些白沫,洋洋洒洒在光里浮着,煞是好看。白堂目光死抠着她,恼怒地将留字撕得稀烂,上前甩开门,恶声道,白簌天性凉薄,我就不信她会帮她!

      杨氏目送白堂消失于廊道尽头,敛衣蹲下,默默拼凑起来,月下白光在碎纸上镀了层霜,四个大字不羁肆意。杨氏轻轻摩挲着,青沉啊,这才是你的本性。杨氏慢慢起身,目色冷冽,你怎知她不会帮她,人心,你白堂算对过几回。

      步步为营,是杨氏的手段。愈发相处,白簌愈能探到这个女子心下的力量,运筹帷幄。绵长噬人的过程让白簌想去逃避,她不喜杨氏,耳目晕染,她怕变成这样的人,永远挂着笑的面皮,而后轻悠悠的将人踩死。杀戮是真实,是人心,淋漓畅快或是悲戚哀凉,都该有它的表达,故杨氏在白簌离府的前一夜,对她笑道,簌儿是纯真人,太放肆,白府容不得,早日离了它,振振膀子,飞了去罢。白簌那夜甚是感激,随杨氏在庭院散着步子,踌躇良久,终是说了出来,人死了,烂在心里,烂了根,就算埋上土也是赤地千里。二娘莫要太累,自是保重。白簌转身大步离去,她见不得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凄凄然地淌泪,落在土上,滚着尘,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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