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晚钟

　　望城虽小，但素来富庶，曲风阁是个风雅的地方，有望城最精致的阁楼庭院，最好的风景，最好的酒，最好的厨子，是豪门贵公子、文士风雅之人聚会的最佳去处，兼之建在地势最高的玉峰山腰，前可俯瞰泗水，背后倚靠南北咽喉要镇彭城。
　　钟嵘仰头望着滚滚而去的泗水，苍白的脸色，是病后的憔悴清瘦，俊雅的面颊却是殚精竭虑的疲倦。
　　彭城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东近黄海，西连中原，北倚鲁南山地，南瞻江淮平原。它像一只下山的猛虎，虎视江南、江北，督检苏鲁豫皖，由此南北挺进，犹如高山流水般势不可挡。城之北面东面皆有泗水环绕，西面有汴水流过，而由泗水北上，可达曲阜、定陶；从汴水向西，可至开封、洛阳；沿泗水南下，可到淮阴，这些城市，不管哪一个，单独提出来都是兵家必思虑的藏兵用法之地。
　　他想起来成祖皇帝在九里山下那一场大仗，幽幽岁月已不可追忆，功过得失不过是权术借鉴、容人说教的证据，自古成王败寇，真正容史于胸的博儒不会苛求，正如腐朽永远会被唾弃，人力之微，又怎能撼动时代的车轮。
　　苦苦一笑，心内不觉哑然，站于山腰清风之畔，难免神思清畅，暗怪自己想的太多了。
　　山下一阵喧哗之声，扶着水曲柳的栏杆，向前探身，便瞧见不断有贵公子模样的人上山来，领头的正是几日前在湖中遇见过的那几名壮年公子。
　　他的客人们到了。
　　天空飘着几星飞雪，山下的雪却早已融化，泥泞的路很不好走，亏得店主细心，在通向阁子的地方都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
　　一阵琵琶声恰在此时糟糟而起，只是玲玲的几下便停了，听见了琵琶的声音，这些贵门公子相互说了些什么，便如吃了仙丹般加快了步伐，轻快的急急朝着阁中赶来。
　　他心里好奇，侧头便瞧见对面小阁间垂着珠帘的雕花门内，八仙桌旁一名着了粉色披风的女子端坐着，怀中抱了玉石镶嵌的琵琶，几个简单的音，算是向山下众人打招呼了。
　　女子长得不很艳丽，有几分弱柳之姿，好似邻家刚自长成的二八闺女，却贵在眉眼之间恬然大气，沾了天地灵气，伴着山间的清新，有几份凛然不可亵玩之感。
　　瞧见阁外的钟嵘，女子也是暗暗吃了一惊，看他有询问之意，遂将琵琶放在一旁，起身出来躬身施礼，
　　“奴家是宫府少爷请来的歌妓四合，敢问先生可是今日新客？”
　　钟嵘点点头，方才听她琵琶之音，也有七成的造诣，这样才色俱佳的佳人，又受邀在此，想必也是望城有头脸的歌妓，城中豪门公子她大多数必是识得的，所以才称自己为新客。
　　钟嵘少时厮缠叶江宁，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素来最是爱惜敬重调音知调者，于是微微施礼道：
　　“在下永城钟嵘，不久前来贵地，偶遇宫家少爷，是以相请共叙缘分，在下初来乍到，不知有姑娘这般清雅的人物，未曾提前下帖，实在唐突。”
　　四合微微一笑，对他这种气质清雅略带忧郁的书生自是毫无抗力，目中好感顿生，
　　“我听宫少爷说起先生吹的好笛子，这几日心里想着不知是何等神仙人物？盼着有一日能领教先生天籁之音。”
　　从袖中取出玉笛，把玩在手中，“今日本想和几位兄台共乐，希望不负姑娘期望。”
　　四合瞧着他手中紫光艳艳的玉笛，笛尾之处“莫得”两字分外醒目，心中不由怦然而动，这般上好的玉质，若是做成饰品，必是千金难买，却花了如此多的玉料，巧手琢磨成笛，岂止价值连城可以形容，“先生这杆笛子，怕是半个望城也能买的下，笛尾莫得可有何寓意么？”
　　他心内黯然，神情间便有几分苦楚，怅然说道：“人生一世，多少不如意事总会萦绕心头，求之不得，舍之难过，其实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莫得之心视天下万物，那么得不到之时，兴许便不会太过伤心、太难过。”
　　四合瞧他面色突然变得异常苦楚，心内暗暗诧异，忙换了话题，“先生这杆笛子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所做？好令人神往。”
　　“这个我倒真是不知，只是内人因缘际会所得，我也粗心没问她。”
　　“原来是尊夫人所赠，我想着尊夫人一定是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先生请恕在下唐突，可否告知尊夫人闺名。”
　　他微微一顿，随即一笑道：“内子叶江宁。”
　　四合似乎吃了一惊，“先生说的叶江宁可是南玉盆叶亭叶老爷家的独女？”
　　钟嵘皱着眉头微微一笑，“正是，原来我在桑梓籍籍无名，没想着夫人却早已名声在外了？”
　　四合惶恐道：“先生误会了，当日奴家受同行邀请，参加叶老爷替独女办的生日宴，曾在宴席上和叶家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小姐精通音律，尤擅琵琶，奴家以前井底之蛙，以为自己在江南琴技独一无二，不想和尊夫人一比，简直云泥之别，是以记忆犹新。”她微微一顿，目中含满感恩之色，“奴在叶府盘桓数日，尊夫人并无豪门千金之矜贵，不以奴家出身低贱，指点奴家技艺，也算是奴家的老师。”
　　说完，冲着钟嵘俯首便拜，一时情动道：“不知尊夫人可在望城，奴家可否去府上拜访？”
　　钟嵘淡淡摇摇头，“她不在了。”
　　四合目中露出失望的神色，方要再说些什么，听见阁楼底下人声躁动，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呼小叫着，“哪里来这么大一只乌龟，再长可是要成精的，这大雪天的，正好杀了炖汤喝，好叫大家补补。”
　　人群中一片喧哗，有人大叫，“哎呀了不得，这乌龟张大了嘴要咬人的，莫非这家伙听的懂人话。”
　　“瞧它，上楼梯了，不是要跑吧。”
　　“不是，它是占据地利，堵住楼梯口，不叫咱们上去。”
　　底下一阵嘻嘻哈哈声，钟嵘忙迈步赶向楼梯，一看见小海，不由笑出声来，这家伙四只爪子扣住梯口支柱，张着身子四仰八叉的拦住楼梯口，脖子伸的老长，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圆睁着双目，大有睨视天下的霸气。他弯腰将它抱起来，搂在怀中，冲着楼梯底下瞠目结舌的众人道：“这是我家小海，自小便被内子惯坏了，众位兄台不要介意，我在楼上备了暖茶，”他摇着头无奈般轻轻拍拍小海的龟背，“我今日里请众位贵客，大家不畏风雪，踏着泥泞到此一聚，你倒好，给我来了个龟挡道，看我不回去打掉你的龟壳。”
　　宫哲嬉笑着一步迈上阁楼，伸头在他怀中看着小海，“我道谁养了这么一只通灵的家伙，原来是先生家的，方才宿兰失礼，说要炖了它，惹的它恼了。”言毕，冲着身后素衣少年哈哈大笑，他身后紧跟着的万宿兰闭着眼不理他，鼻子轻轻嗅了嗅，
　　“上好的洛神花，于酷寒中小酌对身体大有好处。”
　　“我干娘对养身颇有心得，这是她亲手配的药草茶，众位尝尝。”
　　一群少年公子，团团围坐于大圆桌，众人都是轻裘锦衣，衬得钟嵘一身蓝衣布袍，却好似团花中一抹空白，疏淡而卓绝。
　　“先生可知道，前夜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
　　“望城总兵童庆丰满门被屠，”
　　他嗯了一声，淡淡啜饮着杯中茶，天下只在他眼角，于他似乎没什么事是大的。
　　“此人不该死么？”
　　众公子吃了一惊，停止了小小的喧闹，宫哲一愣之下，当先说道：“当然该死，他仗着手中有兵，罔顾望城法度，盘剥城中百姓，我等都盼着他死了。”
　　他旁边一名清瘦的少年偷偷捅了他一下，“哲之，休言国事。”
　　万宿兰接着道：“怕什么？天理昭昭，他这不遭了报应，不过，下手的确狠了些，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一人道：“我猜是江湖侠客，为民除害，才会干的如此干净利落，我叔父在衙门当差，言说童府上下都是一剑毙命，寻常山匪、盗贼没有那般本是，更何况童庆丰也是行伍出身。”
　　“是了，平常山匪哪有胆子去打总兵府的主意。”
　　“这几日在城中开仓赈灾的是何人啊？”
　　宫哲笑的很是得意，“这你们可都不知道，听说是江南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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