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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
冬至,酷冷,宜出殡。
粉尘般细碎的雪花,从阴郁低垂的空中落下,落满了整座城市,疾风卷起雪渣和枯叶,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阴风呼号,哀乐震天,招魂幡的指引下,浩大的出殡队伍从皇城出发,浩浩荡荡的穿过半个应天城,后面百官披麻戴孝,一路呜咽着前行,队伍中有一名乞丐模样的书生哭的最响,最是哀伤,哭到城门口时,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兵部尚书史公看不下去,令家丁抬回去看护,这样哀伤的场景,惹得街道两边的百姓也不由的都痛哭失声。只是不知道在哀伤思王的薨逝,还是哭啼乱世之中这多舛的命运。
灵车后紧跟着一辆素色六驾马车,素色轿窗帘子扯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云清冷冷瞧了一眼外面天色,回过头冷笑了道:“钦天监倒算了个好日子,”
雨惠坐在下首,闭着眼睛打坐,“许是上天也在哀叹皇上壮志未酬身先死吧!应天这个时节不该下雪的。”
叶江宁坐在车正后,一身洁白的素色孝衣,散披着一头青丝,清雅的脸上,经过这几月守灵,日日不见阳光,脸色愈发的雪白,衬得她眉黛目清,骨子里那种淡雅忧郁的气质愈发浓郁,有点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远,恍若脱去凡胎的修士,等待最后飞升的仙子,参破红尘,得了大自在,不喜不忧的目中尽是清明与虚无。
人生一场辛苦,几回博弈,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满身缟素的文武百官携了家眷跪在城外,最后送思王的灵柩一程,一阵疾风卷起车帘,云清瞥见江南总督的灵棚赫然立在显眼的地方,灵棚下的钟嵘一身孝服,后面立着的美貌女子,正是喻旭阳,她怕自家小姐瞧了伤心,忙侧了身子,挡住她的视线,眼睛不由自主含满恨意盯着钟嵘,她印象中他万年不变冷冷的脸,掠起寒星一般的眼睛,那眼里有太多的情绪,她看不懂,只是这一眼,不由的心头一震,那是怎样忧伤的眼神,比起大小姐眼里的冷彻安静,那里面包含太多的绝望、压抑与凄苦,他的苦,染满了俗世的尘埃,却好似不甘,仍要挣扎着出脱,挣扎的体无完肤,却又不舍不弃。
只是一刹那的停顿,她瞧见钟嵘从送灵的队伍中行了出来,和掌事太监说了些什么,送灵的队伍便停了下来,他同着身后一名坐着轮椅的老者慢慢走了过来。
云清有些惊慌的推了推雨惠,“雨惠姐姐,姓钟的过来了。”
“大小姐是钟家二夫人是不争的事实,钟大人来瞧小姐最后一眼也是合情合理的。”雨惠冷冷的说。
两名内监打起了马车帘子,一阵雪沫子吹进了车内,冷冷的车内,愈发的清冷,钟嵘扬起头来,一语不发,两只眼睛浦一瞧见她,便自打了个寒颤,浓浓的剑眉皱在一处,再也舒展不开,几个月不见,她仿若没有生命的冰人,眼里全然是空洞的无所留恋,他怔在当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的场合,他又能说些什么。
耳中都是百官的窃窃私语,聊着这段天下奇闻,藩王薨逝,却叫臣下的妾氏殉葬,钟大人唱的这是哪一出?
“你••••••,冷吗?”
良久,他才吐出了这样几个字,几个字一出口,他骤然咳了一声,脸上蒙上一层死灰般的颜色。
叶江宁素白的脸上绽出一个笑纹,淡淡说,“还好!”
“孩子八成要生在路上了,这一路上你可有准备?”他用鼻音说出来,蓦然觉得心酸,眼中的泪早已浮上来,隐隐的恨挤在他心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第一次做母亲,什么都不懂,云清托了人借了几件小衣服,据说都是很有福的孩子穿过的,讨个吉利,”
“什么都不用怕,咱们的孩子福大命大,不会叫你这个做娘亲的操心。”
她点点头,目光柔柔的盯着他,一言不发,似乎是等待着他离开。
钟嵘识趣般转过身,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冲着她笑了笑,
“叶儿,你可后悔嫁给我?”
叶江宁呆了呆,随即摇头笑了,“我不后悔。”
南小奚推了轮椅上前来,笑了笑,道:“叶儿,师伯也来送送你。”他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孩子,发生的都已经是事实了,我们谁也回不到过去将它修改过来,你换个角度想一想,一入娼门,她们的命运便注定是个悲剧,师弟将她们厚葬、重金抚恤其家人,也算另一种成全,你又何必执着,放下才能得自在。”
叶江宁冷笑一声,“大师伯觉得这是另一种成全么?好在像钟大人这样的恩客不多,否则我现在也一定躺在楠木林中,和满地的水仙做伴了,再卑贱的命也是命,我们都曾卑贱过,卑贱的我们难道连活着的权利都不能有么?”
“师兄!”钟嵘抖着嘴唇,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中充满恐惧的瞧了叶江宁一眼,离开历城后的几次重逢,他们刻意淡化这个最敏感的话题,今时今日,却不想被南小奚这样直接的提起来,它像一道利剑,一下子挑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点柔弱的温情,所有的假装不见全部变得赤裸裸,叶江宁眼前闪动着嬷嬷肥硕和蔼的面颊,素衣美丽洁净的姿容,丽景阁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晃动,她只觉心里肝肠寸断,肚中猛地一阵剧痛,便扑到在车上,抚着肚子尖叫了一声,抬起满是冷汗的额头,眼中泪水汩汩而出,那双充满恨的眼睛死死的,狠狠的盯着他,钟嵘倒吸了口冷气,倒退了几步,心脏突突跳着,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跃出胸口,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无助。
轿帘子急急垂下,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她目中那两道深深的恨意。
“钟嵘,我恨你,我恨你,你让我剩下的人生都活在内疚中,你生生砍断了我们的所有。”
这是他最后听见她说的几句话,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他仰起头,只觉的天旋地转,当你去直面一件可怕的事时,你才会了解它的可怕,他从未想过,当年的一念之差,会生生断送他痴痴苛求的幸福,他的挚爱。
他想起来,那是叶儿离开五年后,他翻遍了整个江北,她还是音讯全无,有天夜里,他去了丽景阁,他坐在一个角落,由一名不认识的女子服侍着,喝了一杯又一杯,耳中听得琵琶的声音,听了良久,他苦笑了笑,言说,这琵琶没有以前的好听,女子笑一笑,说,那是自然,我们以前的姑娘是京城内阁学士之女,精通音律,可惜被人赎走了。他心里暗暗一惊,都过去五年了,怎么还会有人提起她,这个肮脏的地方,怎么可以配提起她的名字,一波波的恨意顷刻间吞噬了他,煎熬着他,他冷冷的喝掉杯中最后一口酒,直直走了出去,门外便是隐在暗处的五衣戍卫,他在心中懵懂的想着,他们刚刚杀过人,也许剑鞘中的血还没有干透,那么多杀几个又有何妨?天暗了下来,他不知道多少次感到天是如此黑暗,他是如此绝望,他想再一次坚强的爬起来,去追赶那个遥遥的人影,却发现四肢均已麻木。随着一声“钟大人晕过去了”的呼声,他的世界安静的密不透风。
雪下了整整三天,玩珠峰下的皇陵整个覆上了一层白,进入四方城后,送灵的队伍停了下来。
叶江宁躺在祭殿的榻上,又一轮镇痛袭来,疼的她迷迷糊糊的,已经疼了整整两天,可腹中这个小家伙却始终不见出来的迹象。
恍惚中她梦见自己在应天教坊地牢中,身上的鞭伤还没有好,她恐惧着再次见到那个可怕的教习嬷嬷,蓦地,漫天的大火吞噬了一切,她得救了,她来到了丽景阁,丽景阁中烟雾缭绕,一颗参天的桂花树直通入天,阁中的姐妹化作美丽的仙子,身披七彩霞衣,在漫天桂花纷飞中跳舞,她立在树下,看的痴了,素衣轻轻的召唤她,叶儿,来吧,和我们一起舞蹈,她伸出素洁的手,柔柔的捻起她的手腕,她欣喜若狂的点头,就在脚尖离地,身子飞升的一瞬间,衣袖却被人给扯住了,她回头,望进一双忧伤的眼中,钟嵘立在桂树下,伸长手臂拉住她,“叶儿,你答应过我,永远不离开我。”
她身子被拉的笔直,幽幽的摇头叹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我有我的自由,你放开我。”
他暖暖的手掌紧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仰着头,目光坚如磐石,柔若蒲苇,“那不是机会,是你给我的借口,一个能把我们分开的借口,自你知道我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便恨了我,既然这样,叶儿,你何苦找这么多的借口。”他突然露出狰狞的神色,腾出另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我为你做了这么多的事,你以为杀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我不内疚么?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为了谁,到头来你却恨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泪从她眼里流出来,咸咸的流到她嘴角,从喉中挤出最后一点空气,她哽咽着说,“我拿这条命陪给你,够不够?”
一阵惊呼惊醒了她,叶江宁只觉肚中火烧般绞痛,云清满脸惶恐的揪住雨惠,叫道:“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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