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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绡红
子时京都,夜凉如水。店铺早早闭门送客,街市处处清静安详。天子脚下之地,于深更,同别处无异。三十里无人家秉烛,五十巷少游民未归,月漆漆凌云端,星翙翙绕天际。
跃上王府高墙,跳过酒肉朱门,避开守卫眼线,行至后院一方堂皇檐宇。两道墨影身形相似,皆蒙面,一时借月光分辨,竟不知与谁。两柄长剑,祟祟探指外侧,一柄金握嵌玛瑙碎玉,一柄玄铁刻血色文章。
栖身侧对通亮房间,不约交汇眼神,同时,扬了右手。
手起刀落,本该将那木门劈得粉碎,谁堪想,阴暗的院落霎时灯火通明。数十火把围堵得水泄不通,一人着红袍,为众人簇拥而来。
【二位不请自来,倒显得我王府不懂礼数了。】来人年纪不大,说话的口气却不小。一副稚嫩面容算不得俊美,但颇继承了几分木晴眉的毓秀。
黑衣人相顾无言,均后撤半步,退剑胸前。两人互背而战,形成密不透风的防御,寻常鹰爪极难攻破。
那娃娃见这架势,依然不慌,举双手于耳侧击掌三声,府中卒役便押出一人。此人现身,黑衣人中一个,陡然变了神色。英气逼人的眉头,淌下几滴冷汗。
【姐姐,你说,先杀哪个?】齐轩温柔牵过女子柔荑,揽在怀里细声询问。
【放开她!】
一人终按捺不住提剑杀向前去,任凭身后疾呼‘莫要中计!’
玄铁铸剑,本已是寒光慑人,加之持剑者残忍酷虐,时间久了,剑会镀上一层血腥。只见他挥兵削肉如泥,视人命如草芥,连连伤了大半,近红衣王爷身前,方停止杀戮。
【放开她!】
黑布虽掩了容貌,亦遮不掉瞳仁中的戾气。齐轩见惯杀红了眼的亡命之徒,然而此刻对方眸子里,不见狂妄,仅有一物——狠绝。
当初托付魔宫追杀薛承颂,既是了解判派使的不计后果,不计牺牲。屠城灭门于他来讲,不过碾死一窝虫蚁。这世上的人命,在魔宫看来,只有两种——要杀,无需杀。
可若搁别人,遇此场景定要吓破胆子,偏偏是康文王,精于谋略的小娃娃。
李莫寒的剑锋指向他的一刹那,手中匕首,也已抵在了女子脖颈。白皙的皮肤,渗下一道血线,蜿蜒流过锁骨,打湿衣襟。
【好姐姐,这可怪不得轩儿。他如此待本王,本王也只能,取他性命!】齐轩猛力一推怀中之人,足见轻点地面跃退至房檐下。拇指合食指作环状半含口中,尖锐哨鸣入耳,羽箭夹风,沓落若蔽天之云。
【当心!】欧阳澈匆匆后撤惊呼,一心顾着提醒同伴。登时却忘了康文王以金栀子作为要挟,李莫寒方寸大乱,察觉情势危急,已来不及躲避。
【唔……】
反身将女子死死护住,运了内劲,折损飞箭的力量。而一人之力,终究敌不过房上十余弓箭手,三只羽箭穿透屏障,准确射入后心。突如其来的冲击要他不觉后仰了身子,一道鲜红划过夜幕,落了漫地绛色。
【李莫寒!】
欧阳澈失声高喊,抬头再看康文王,那人满面笑意,笑得他心生凉意!尚且以为京邑,没有人敢造次!尚以为一介孩童,不谙世事!他的自作聪明,这般结果!
女子奋力挣扎着束缚的麻绳,口中哽咽,益现低微。她瞪大了双眼望着身前少年,泪水,点点滴滴,自眼眶,落向大地。对方亦望着她,俄而,失去血色的唇角,竭力的上扬。
他望着她,笑得那般勉强,又那般淡然。颤抖着双手,仔细解下她腕际的绳子,取下她口中的白帕,然后在抚过她脸颊那一刻,蓦的落下。
【不要……】
金栀子喃喃唤着,拥过他渐趋绵软的身子。没有哭天抢地,没有号啕啜泣,她仅仅是将他抱在臂弯中,一如他从前那样保护自己。
他背后血液已浸湿了衣衫,将箭首覆上了血光。脸上却仍笑着,失神的眸子,也始终望着她。
直到他看不清,直到他看不见。
【报应……】
自懂事那天起,他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自己手上的杀戮,迟早要来报应。只是不曾想过,要她一并涉险。
【好姐姐,这郎情妾意我着实不忍心打断,但此处好歹是我王府,你们……】
【王爷!临阳王来了!】
【来个老不死的东西,你们慌什么?】
【本王奉圣上旨意,缉拿你这黄毛小儿归案!】
这边齐轩轻蔑话音未落,但见回廊中步来一老者。华服加身,鹤发童颜,其声若洪钟,一句道完,直教院中水缸震了三震。
【笑话!本王安分守己,皇上为何要抓我!】
【康文王买通魔宫追杀武林盟主,可有此事啊?先皇有训,朝廷武林各自为政,你插手江湖之事,理当认罪受罚!】
两人一来一回,看似是朝臣争吵,实则不然。临阳王未必有旨,怕是得知欧阳澈犯险,有意走这一趟。牵绊住康文王的空当,适才孤立无援的三人已顺暗门逃走,偌大个院子,尚余了三只带血箭羽。
城内多巷道,迂回曲折,藏匿并非难事。然而带着一个重伤之人,沿途滴落血迹斑斑,再轻易也会变得异常艰辛。夜深雾重,排排楼宇门装华丽,甚是相像,一时竟辨不出哪一家是相府。
欧阳澈只觉背上的人愈发沉重,顺着他脖颈淌下的温热,越来越多。心下不安,却见身旁女子脸色亦是煞白,强自忍住恐惧,继续漫无目的的前行。
数不清逃了多少条巷子,经过多少座府邸,他不敢说恐怕找不到相府,不敢说李莫寒已性命垂危,不敢……
他知道金栀子的恐惧不比他少分毫,知道他不能让她绝望,不能一再失算……他是白狼的义子,没有什么事他办不到。
呵,多么讽刺啊!自命不凡,到头来遭了个乳臭未干的小童算计!
【澈儿!】
身后一人低声念着他的名字,那声音,教他登时再迈不出半步。
【澈儿!】那人又唤,这一次,他转了身。
对方见他,笑弯了一双丹凤眼,青丝随意披散肩上,身着白蟒袍束以玉带,足踏墨靴,仍是早先他送的一套衣服。多年未见,两人均变了模样。他出落得妖媚,像极了父亲;此人却益加俊朗,眉眼间少了些许戾气。
失神间,女子牵了牵他的衣袖,这次记起背上的人。匆匆向武同辉道了句'找郎中',便带着女子上了那人备好的马车。
相府的马车停在最近的一处医馆,老郎中见是官道中人,自知得罪不起,收拾了十分不耐烦,忿忿净手探诊。
欧阳澈与几名小卒将李莫寒半扶半抱的放躺在堂后软榻上,由于大量失血,人早已昏厥,周身一片冰冷。
郎中又是叹又是唉,终是解开了少年衣物。干涸的血渍和衣料粘连在一起,那般大力的撕扯,李莫寒纵是人事不醒,也难捱皱了眉。
伤口深有五寸,已趋于溃烂发紫,即使箭首无毒,怕也是致命。郎中看了又看,叹了又叹,直叹得众人心神恍惚。
【先生,此人可还有救?】欧阳澈站在金栀子身后,小心的问着。一介羸弱女子,断然受不住打击,不敢启齿询问,他也唯有代行。
【若仅是内伤,服用几帖汤药既能好转。若仅是外伤,敷以上好的止血伤药,假以时日便可痊愈。眼下内外交困,他体内又有种奇毒,心脉弱于常人,老夫才疏学浅,恐……】
【哪来这些废话!老东西,今日你医好他本公子助你名满京城,尊你为医圣;医不好明日便将你满门抄斩!】
武同辉跋扈惯了,听不得郎中卖弄些有的没的。他只知道澈儿在意的人,一定要救回!
【回武公子,办法不是没有,但是,不一定奏效。】
【真是麻烦!管他奏效不奏效,死马当作活马医嘛!】
一语出口,武同辉便觉不对,直想照着脸抽上一耳光!此刻欧阳澈一等最忌讳'死',自己如何就这般迟钝!
岂料那女子并不计较,而是跪倒在了郎中跟前,哽咽着说不出半个字。这一路她忍了太久,忍着委屈,忍着恐惧,忍着惊慌,可她做不到,做不到坚强勇敢,做不到镇定自若。
【先生,求您,不管用什么法子…求您救他……】
言罢,便对着那郎中俯身叩首。一下一下,听得众人心生悲凉。
郎中连连后退摆手,喃喃自语:
【不是我不救他,这法子实在……这是要折寿的!】
【先生,救人性命是行善积德,如何会折寿?难道您受她跪拜无动于衷,就不怕天谴吗!】 欧阳澈终是不忍袖手旁观,这两人的苦,他目睹了大半。他心怀仇恨,但不是钢做铁打,世间情义如何能不为所动?况且,金栀子武功全失,李莫寒以身试险,皆由他一手造成;报仇本为父亲雪恨,再搭上更多性命,父亲于九泉之下亦无法安息。
【这……罢了!老夫斗胆一试,如有失手,还请公子放过家中妻小。】
郎中拱手作揖,唤来学童取了数块盆中红热的炭火捣碎,尽数倾倒向李莫寒背后的伤口。灼热的炭灰进到伤口内侧,血红外翻的皮肉,陡然变了深褐色。
金栀子抬手掩了口鼻,不让自己惊呼出声。心中绞痛不轻于李莫寒身上的伤口,一瞬间,眼前竟是漆黑一片。若非欧阳澈在后单臂拥着她的肩膀,此刻早已倒在了地上。
郎中又对着学童耳语了一阵,不多时,后者便端来了一盅汤药。众人本就胆颤心惊,哪里顾得上是何汤药,直待李莫寒全部饮下,武同辉才高喝一声'住手'。药已饮下,为时已晚。欧阳澈飞身上前猛击一掌,李莫寒呕出的,却已然是紫黑的血。
【老东西,你给他饮了什么!】
【回公子,是…是断肠草…】
【混账!】武同辉一脚踢翻了郎中手里的碗,力量之大,要那持碗的人一并摔了出去。
【李莫寒!】欧阳澈才要阻拦,却见李莫寒悠悠转醒,登时松了一口气。
【欧阳……咳呃…救她…】
【她没事,我们逃出来了!你看…】
李莫寒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甚清晰发视线里,一个身影分外熟悉。
女子跌撞着起身,走上前来。锁骨边的伤口已不再渗血,只是面色仍不好看,衬得两道泪痕更教他肝肠寸断。
颤抖着扬起手,企图拭去她的泪水,却在空中,被她紧紧握住: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别再扔下我……】
他闻言一怔,随即释然笑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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