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生

　　二楼的采光甚好，窗边尽是一团团粉霞般的花簇，不像一楼那般沉寂清远。沈命径直走向露台，那里早已摆好两把藤制摇椅，古朴的木桌上放着杯碟——同以往多少个下午一样。
　　他把自己扔到藤椅上，摇晃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他的性格本不是刚才那般“豪气”，那与他性格并不相符。但他却不能忍受牧生被问到那种问题……几簇阳光沾到他脸上，有质感的温度将这里镀得不那般避世，但睁眼间看着光束间的微尘，又觉那是隔着几世漏进来的。
　　楼下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
　　“不知自己……活着，还是死了。”
　　听到这里，沈命轻握了拳头，本就落寂的神色复而更加惆怅起来。

　　“沈先生来了！”
　　“沈先生近日可好？”
　　“先生一来，主人心情似乎好了些许。”
　　随着软糯童声一起来的，是几道小小的身影。他们是这里的花童，每个都有粉圆的脸颊和道童般的团子头，所到之处皆是花的清香。
　　“阿牧心情不好啊？”
　　沈命挨个拍了三个花童的头，看着他们笑得眉眼弯弯，不由也一起笑了。
　　“主人和先生刚才一样，看着一个地方发愣，不笑也不怒，我们都害怕了。”
　　桃童睁着大眼睛有些委屈，另两个粉团子也在一旁拼命点头。
　　“莫非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主人生气了？”桃童声音低低的。
　　“我说怎么今日的花开得这么旺，原来是因为这个。”沈命还是笑，三个花童此般不谙世事，倒是这里一道纯净的屏障，把所有心照不宣的晦暗全隔绝在外了。
　　“放心吧，你们主人只是有个小小的问题没弄懂，过段时日就好了。”
　　“像花期一样？”
　　“对，不过大概没那么久，这样你们放心了吧。”沈命捏了捏桃童软软的脸颊。
　　一旁的荷童扯了扯沈命衣角，“主人有时会自言自语，我听到过，他说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个问题真傻，沈先生，您说是不是？”
　　“沈先生，您知道主人是谁吗？”
　　梅童也凑了上来。
　　沈命愣了一下。
　　“你们三个，快别闹了，沈先生都要被你们挤出露台了。”

　　楼梯口传来的声音似一道赫免令，三个团子都向后缩了回去。沈命顾左右而言他地起身，“牧生，你来了。”
　　“主人~”花童们纷纷凑了过去，踮脚要抱住牧生。
　　“好啦，都乖，先出去玩好不好，我要和沈先生谈些事。”牧生蹲下身，挨个搂了搂团子，碎发下的眸子笑得弯弯的，煞是好看。
　　这家伙，倒是有当贤妻良母的天赋。
　　沈命隔着老远看着他，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

　　“那两个魂儿走了？”待到花童们欢天喜地的跑出去后，沈命漫不经心地问。
　　“嗯，现在大概已经出了巷子。”
　　这条巷子便是他们的往生之路，出了这里，他们便也不复存在了。
　　牧生说罢，从身后拿出一只透明的瓶子，“我带了前些日子里酿的桃花酒来。”
　　沈命看着牧生耐心斟上小杯的酒，连头也不抬，便知今日的话题徐自己挑起了。他清了清嗓子，“我说阿牧啊，听花童们讲，你最近有心事？”
　　“对啊。近日大风，后院的药草刮歪了几株。二楼西边那间书屋地板坏了一块，我担心是虫蛀。还有啊，那些古籍都受了潮，我打算等哪日天晴再拿出来晾晒一番。”牧生一连串说完后，端起酒杯，笑吟吟地望着沈命，
　　“这酒很好喝的，你怎么不喝？”
　　沈命泄气般端起杯子，左思右想着还要说点什么，但看到牧生弯弯的笑眼，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地仰头将酒咽了下去。
　　花香从鼻端径自顺延进唇齿，喉间感觉凉凉的，午间昏沉的睡意蓦地缩了回去。
　　“感觉像喝了一瓶香水。”沈命擦擦嘴，老老实实地说。
　　牧生只是看着他，沈命便声情并茂地加上了下句，“太好喝了！简直是神迹！”
　　牧生摆摆手，
　　“你此次来找我有何事？”
　　“也没什么，只是见你每天闷在这宅子里，净是同那些阴冷的东西打交道，怕窝出什么病来，所以想过来陪你聊聊，若是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出去走走。”
　　“你也知道，我是不出巷的。”
　　“我知道，我知道。”沈命迭声应着，“但是只你我两个，就在巷子口呆会儿，不碍事的。
　　外面已经是深秋了，但天色还算好，巷口那家小卖店店主的小土狗还是喜欢趴在外面晒太阳，再过一会儿卖烤红薯的大爷就要来了。我每次从你这儿回去，都是要从他那儿买上一两块儿的。”沈命说到这儿，细细端详了牧生几眼，“你也该好好补补了，你看你多瘦！”
　　“好啦，我知道啦，沈医生。”牧生把玩着杯盏，脸上的笑意随着沈命接下来的话而收拢，
　　“你在这儿，终究是太寂寞了些。”

　　“您在这儿不会寂寞吗？”
　　某一天，似乎也有个人曾这么问过他。他像从一页古书中走出的打扮，模样似乎很俊俏，但牧生记不清了。
　　“罢了，还是不去了。”
　　牧生吐出的语调虽还是温软的质地，可在沈命听来，那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沈命看着他起身，那句一直搁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牧生，其实不追究自己的过去，像你这样活着不也是很好？”
　　牧生身影顿了一顿，他侧过头认真看着沈命的眼睛，叹息着笑道，
　　“这样是很好。”

　　楼下的木门再次吱呀一声开了，牧生转身向楼下走去，沈命知道，那里又有一个迷途亡魂等着他来开解。

　　回去的时候，巷子里已下起夜雾，四周模糊成一团虚影。沈命刚摸索着走了几步，便见一串小灯自幽宅亮起，一路蔓延到巷口。
　　上次自己说巷子太黑的话，牧生果真还是记着的。
　　沈命不知何故地松了口气。

　　“小伙子，好久不见你啦。”
　　裤腿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缠住，沈命听着这苍老的声音，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是啊，胡老先生，好久不见。最近我要处理的事有些多，耽搁了些时日才来。”
　　说话间，他肩膀一沉，毛茸茸的尾巴便稳妥勾住了他的脖子。
　　“咳咳，老了，借年轻人肩膀散散步。”
　　淡黄的雾气中，一只毛色暗红的狐狸蹲在他的肩上，爪里握着片红枫叶，眯起眼睛笑得悠闲。
　　胡老先生，借“狐老先生”之谐音，是住在这巷里的诸多生灵之一，许是沾了这儿的仙气，能够和人类交谈，不过言语中多是些絮絮叨叨的陈年旧事，终究是“老先生”了嘛！
　　“今儿下午看到一个小姑娘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青年。”
　　“嗯，他们是兄妹俩，牧生已经把他们送走了。”
　　狐狸听罢，在他肩上眨了眨眼，
　　“也就你一个‘活人’来看他了啊。”
　　“哈，其实对阿牧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哪能呢？”狐狸一口京腔，“我们顶多也只能算幽宅恩惠的生灵，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人！”
　　沈命只是笑笑，狐狸又向他脸颊贴近，
　　“我说小伙子，你倒也是特别，既能和这里的宅主交流，又能在那个世界行走自如，真让人羡慕。”
　　“只是恰好遇到了而已嘛。”
　　沈命摆摆手不愿多说这个话题。狐狸在他肩上沉吟片刻后，突然开口，
　　“小伙子，给你个忠告，不管你是因何缘由同那宅主相识，还是不要和他来往太多为好。”
　　“为什么？”沈命只当这是巷里生灵对牧生的敬畏。
　　“这点你可得相信我，我虽修道不精，但看人还是准那么一两分的，毕竟，人鬼殊途嘛！”
　　狐狸尾音里牵出的词让沈命心里一哆嗦，他颤颤地开口，
　　“那……”
　　“哎呀，居然要带两串咸鱼当贺礼，要求也真是刁钻！”狐狸打开一直攥在手里的枫叶，“说起来姓黄的那家人是真不懂啊，年末最后一场太阳雨是不易嫁娶的，啧啧，老辈子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这是多急着把自家女儿嫁出去。说起来，我倒见过那家姑娘，长相的确……”它尖起来的声音震得沈命耳膜生疼。
　　巷口到了，暖黄近于橘色的光一点点铺洒进来，烤红薯的甜香已从拐角处溢了过来。沈命不由向身后看去，藏在远方的那些光点苍白而无力。
　　“牧生，是真的死了？”
　　他只是愣愣的停在那儿，连肩上的狐狸消失了都没意识到。

　　与此同时，隔着很远的距离，牧生正沉静望着窗外。月光铺在他身上，一层层冷下去，此刻的他气质清冽，竟变得似另一个人。
　　隔着记忆的屏障，昏暗的烛光下，一个男子正泪流满面地叩在他面前，
　　“牧大人，我知道您神通广大，我求求您，我家要被那鬼祟闹成家破人亡了，我求您出巷救救我的妻儿！这就是我的心结！不然我死也不甘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