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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第一章
世人皆言，最是无情帝王家。
上一世婉宁尝过万劫不复之苦，方晓无情之人最痴情。
延和四年，春，长安城细雨延绵，乍暖还寒。
伴着曙光，报晓的钟鼓声自永安宫城门依次传开，重重宫阙敞开了大门，本该苏醒的长安城却在阴云笼罩下显得死气沉沉。
宫人们起身在各宫之间匆匆往来，离着中殿最远的昔泠殿点明了烛火，侍女岫玉在房中燃上新香，轻烟冉冉，借着晨光，依稀可见有人抚着胸口半倚在床边。
婉宁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娘子，又做噩梦了罢。”岫玉蹙起眉头，心中的担忧更深，前些日子婉宁大病了一场，之后就变得安静了许多，太妃来了也觉得奇怪，只道是大婚将近，也该收收心了。
婉宁一怔，微微颔首，重生后她一直会梦见上辈子的事。
侍女还想说什么，被婉宁扬手拦了下去，她瞧了一眼窗外，天色还是灰蒙蒙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岫玉暗叹一口气，道：“钟鼓声渐远，应是五更三点已过。”
婉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时，侍女绯烟慌慌张张从殿外跑进来，一路跑一路喊：“不好了，不好了！”
婉宁见着绯烟气喘吁吁地停在榻前，道：“别急，慢慢说话。”
“娘子不好了，陛下回宫了！” 绯烟的脸胀得通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跑来。
皇帝李臻狩猎归来昨夜回宫，天未亮，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永安宫，昔泠殿怕是最晚知道的。
婉宁心中一沉，她最害怕面对的还是来了。
虽然这里丝毫听不见朱雀门外卫兵的高喊，但不用听就知道文武百官已来到大殿前，听候皇帝旨令，二月的第一天他回来了，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见着婉宁的脸色愈发惨白，绯烟急道：“娘子，赶快拿定个主意罢，走还是不走，不走的话，就要在这宫里待一辈子啊！”
听了这话，岫玉自然有些不乐意，立即反驳：“娘子过些日子便能登上后位，这是何等的荣耀。”
绯烟不以为然，提议道：“奴已经安排妥当，只要娘子点点头，我们即刻就能走，逃出这永安宫咱们主仆俩游山玩水，去哪里都好。”
岫玉被她这番大胆的言论气得够呛，懒得劝了，干脆立在旁边看她怎么挨训。
可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婉宁的责备还没落下来，岫玉悄然瞅了一眼，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想得那么出神，完全没有在意刚刚的争斗。
绯烟在婉宁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情同姐妹，最懂得婉宁的脾性，岫玉是太妃派来服侍的，她从小生活在宫中，为人处事都沉稳许多。两个贴身侍女，一个机灵，一个踏实，有她们陪在婉宁身边，让太妃省了不少心。
婉宁想起上一世她们的结局，湿了眼眶，翁着鼻子说道：“绯烟，岫玉帮我梳妆，我要出宫。”
“啊？”
见到婉宁落泪，岫玉将将对绯烟使了个眼色，还未回神就为她的话震惊不已，忙道：“陛下回来了，娘子理应去拜见请安。”
婉宁想也未想就道：“不必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的有人扯着嗓子喊道：“陛下有旨，宣薛娘子速速觐见！”
婉宁出门相迎，上一世她夜里就逃出了永安宫，错过了宣旨的宫人，也难怪李臻及时知晓，亲自把她抓了回来。
宫人一走，绯烟慌了神，问道：“娘子，这可怎么办？”
“那就去罢。”婉宁叹了一声，逃不过避不开，该来的还是会来。
盥漱完毕，绯烟仔仔细细地给婉宁上妆。
婉宁失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脸颊，这时她脸上还没有那道骇人的伤疤，皮肤光滑的不得了，而且镜中人的眉眼中似乎藏着灵泉，即便心中愁肠百结，一眸一笑间如盈光流转，栩栩动人。
从二十三岁回到十七岁，才短短几日，她还有些不习惯。
“娘子，今日穿哪一身衣裳，又想梳个什么发髻？”岫玉忽然问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婉宁想了又想，还是没拿定主意，只道：“都拿过来给我看看罢。”
她的这个“都”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岫玉和绯烟两人在旁边伺候的手都软了，叫来了屋外的侍婢帮忙才勉强撑住，但她还是没把衣服选定。
时间也不早了，婉宁干脆在自己宫里用过膳，等着退朝了再去找李臻也不迟，岫玉和绯烟一直陪在她身边，可是这一等竟等到了太阳西斜，有人早就失去了耐心。
几个时辰前探子来报，薛二娘清晨听闻陛下回宫，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闻言，安坐在龙榻上的那人脸色沉了沉。
接下来每隔一段时间，探子就会来报，不是薛二娘在挑衣服，就是薛二娘还在挑衣服。
直到那人愤然起身，怒道：“快把她给朕喊来，挑了几个时辰衣服天都黑了，她到底还来不来！”
他身边有人轻笑一声，躬身拱手道：“陛下莫急，小妹一向如此，依臣看她就快来了。”
差人过去传话后没过多久，甘露殿外就变得吵吵嚷嚷，李臻不用看就知道这架势是谁来了，那人一路畅通无阻，径直走进了他的寝宫。
传话的侍卫但凡还想要脑袋的都不会直言陛下等不及了，只会委婉地表达了若是娘子不去，陛下怪罪下来，他们这些传话的人怕是要跟着遭殃。
婉宁不得再拖，只好出发。
她头上挽了个双髻，金钗点缀其间，身着绯红色窄袖上襦下配水绿襦裙，一条月白色绣花披帛优雅的挽在臂上。这身装扮衬得婉宁肤若凝脂，她不疾不徐地走在殿中，仿若跃入水墨画中的灵雀。
婉宁适时放缓了步子，停在李臻面前福了福身。
“陛下万安。”
李臻略带讽刺地哼了一声，婉宁装作没听见，抬眸才发觉自家兄长也在此。
薛尧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见婉宁看过来，就对她眨了眨眼。
“阿兄也回来了！” 婉宁顿时笑染眉梢，她都忘了，皇帝回宫，金吾卫也回来了。
薛尧笑道：“宁儿今日打扮得好生漂亮！”
婉宁看着薛尧，笑中带泪。
延和六年，含凉殿不知何缘故起了大火，薛尧为了救她，眼睛被火光灼伤就此失明，而如今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一直被兄妹俩晾在旁边的李臻十分不悦，等了她许久，好不容易来了竟装作看不见他，这事落谁身上都得生气。
这时，婉宁与李臻的目光相撞，她急忙移开，躬身道：“陛下找来婉宁所谓何事？”
李臻意味深长地看了薛尧一眼，薛尧意会适时地退下了，还带走了其他侍从，只留下婉宁和李臻二人。
殿里安静得骇人，婉宁收起了笑与泪，回避着李臻的视线，看向别处。
李臻身着锦纹便服，发束金冠，俊朗非凡，剑眉下锐利的黑眸带有几分诧异，在他眼里只能看到婉宁的不情愿，哪怕只是多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婉宁这般不愿意登上后位，这可是宫里头千千万万女人想要的东西，她唾手可得却避之不及。
李臻从来都不愿花工夫去琢磨女子的心思，在他看来后宫众人不过是高矮胖瘦几个模样，可偏偏眼前出现了这个眼中钉，让他见或不见都硌得难受。
李臻忍着怒意，问道：“你今日要出宫？”
婉宁低头垂眸，声音平稳：“确有此事。”
李臻出宫狩猎才走了半月，探子竟传来十几次婉宁逃走的消息，他质问道：“你今日出宫是要去何处，是西市采买、曲江踏青、慈恩寺祈福，还是以上皆有？”
以上种种都是婉宁出宫时找的借口，上一世她多次企图逃走，但一次也没有成功。
婉宁垂着头不发一言，看不清她的神情。
李臻冷笑了一声，斥道：“你究竟是多么不想嫁给朕，居然要逃婚？”
他步步紧逼，婉宁心头火起，蓦地抬眸：“嫁，当然嫁，后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荣贵，是旁人几辈子也修不到的福分。婉宁是想逃婚，但是逃不得，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若是逃了，薛家怎么办……”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铿锵有力，像刀子扎在心里。
“放肆！”李臻勃然大怒，吓得殿外候着的侍女双双跪在地上。
李臻额上青筋暴起，气得浑身发颤，婉宁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冷冷与他对视，她太懂得如何激怒他。
还未见到李臻时，婉宁总以为再次面对他，自己能够果决干脆，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上一世，她恨极了他，爱极了他，怨极了他。
她有太多话想问他，是多么深入骨髓的爱才会冒死来救她，六年夫妻，任她恨他、怨他，他不曾解释。她从不懂得他的心意，亦不懂得自己的心意，直到死前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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