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

作者:南山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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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赦事诛意



      随后赶来的特警很快将范敬扭送进安有铁网的警车,顾宁和齐治平向飞机场这边的负责人道过谢,又寒暄了几句,随后登上来时的车辆。

      前车拉着警报,一路疾驰。红蓝交杂的警报灯混入迅变的光影,好像西方教堂里透过花玻璃撒下的细碎阳光,又似不知第几重幻梦中展开的迷离图景。顾宁仰靠在副驾驶位上,疲累地阖上双眼。背后渗出的薄汗早已冷却,细密的寒意透过每个毛孔,一直钻到心底,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身边开车的人下意识低咳了一声,接着清亮的嗓音便稳稳传入耳中:“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套,逼得人大晚上就要往外跑。”

      这话里带了些许轻松的意味,似并不优秀的学生终于应付过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试。顾宁微微皱眉,侧过头来凝神望向声音的源头,却见那人只是一味注视着前方路况,交织的光影与色彩映在他脸上,活像撒了颜料的画布,一时间看不清真切神色。于是他沉默了一刻,重新阖上眼,闷声应道:“我让技术室偷偷给局里的监控配了拾音器。”

      齐治平撇了撇嘴,登时语塞。在兖中警队工作的都知道,警局到处装有探头,可说是监控,归根到底也不过起着监督记录的作用,既无意探查他人隐私,又要谨防泄密,因而素来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话说开了倒也简单得很,范敬与邹凯通过手机联系,以他严谨的性格,断不会选择发送短信这种容易留下痕迹的方式——只有直接通话,最有效也最安全。

      所以顾宁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给各处装上音频监控,再通过器械室管理员之口,将消息间接透露给范敬,便是想让他判断出自己下一步动向,主动钻进事先设好的网扣中。实际上,范敬的反应也的确如他所愿——除却中间出了一个潜逃未遂的插曲。

      车辆在夜色中奔驰,宛如海上夜航的船只,从容不迫地划开一片幽黑的幕帐。齐治平跟着前车穿行在深夜空荡的道路间,突然想起什么,迟疑着抽了口冷气:“不太对呀……”

      这句来得突然,顾宁眉头一跳,隐约猜出齐治平的意思:范敬既已入局,必然是对这一切毫无预备,然而从行动开始到邹凯身死,不过几个小时,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怎么会突然回过劲儿来,毫无预兆地就要出逃?心头猛然一颤,某些念头攒动着,似初春的新芽,堪堪要破土而出。不等开口,那人已跟着出声:“你的人打草惊蛇了?”

      本以为他能严肃地说点儿真知灼见出来,哪成想突然来了这么句不着调的。顾宁一口气狠狠噎在胸口,缓了半响,才来气似的还口道:“怎么不说是你的人?”

      “也可能。”不知是不是被顾宁一句提点,愧疚于自己无意的搅局行为,齐治平点点头,倒是难得地给了一个台阶。停顿稍许,才又正色道:“如果都不是呢?”

      即便两人派人跟踪被其察觉,也不过是明摆着提醒他已被怀疑。然而意识到并不意味着马上行动,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关键点,触发了他的出逃行为。毕竟不到最后一步,通常人也不会选择这种再无退路的做法,除非他已经得到邹凯遭遇伏击、自己已然暴露的确切信息。可在这场行动的同时,消息又是从哪儿传出去的?

      齐治平心知顾宁想到何处,当下锁着眉心,凝神思虑了一会儿,摇头道:“应该不是自己人。”

      按照规定,警员参与行动必须关闭手机,因而加入围捕的警员不会有这个机会。至于留守警局的值班人员,或许知道罗守一曾调动特警,也能猜到这就是冲着邹凯去的,却绝不会知道详情。而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范敬必须要根据这一模糊的情况做出一个选择,要么继续蛰伏,看看事情接下来如何发展;要么撕破所有伪装,立即外逃。范敬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所以齐治平有底气排除这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个。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邹凯身后还有人,在这场行动中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因此在枪战发生,特警从四周涌出的时候,藏匿于附近民居中的这个人,第一时间知悉了内情,并及时将消息传递给尚在监视下的范敬,于是有了紧接着抓捕扑空的插曲——他未必是警方的人,甚至可能只是附近的普通民众,而他的存在,是替范敬盯着邹凯,不管这场对弈向着何处发展,他要保范敬无虞。

      顾宁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曲肘撑着车窗边沿,拇指抵住右侧太阳穴缓缓按揉,神情倦怠:“是范齐。你不是才跟我说过二院子弹有问题吗?这俩兄弟恐怕早就打算了好了,他们在相互保护。”

      齐治平眉头一皱,恍然醒转。擦伤范齐那颗子弹恐怕不是邹凯击发的,而是裴安民,因为兄弟俩泄露裴安宁的消息,被其怀疑,于是顺着线索找上,并不惜开枪威胁。当时顾宁猜测裴安民与邹凯处于对立的阵地,范敬等人深知日后证据一旦坐实,范齐会随即暴露,于是才用邹凯的五一弹头替换了陷进墙里的子弹——这其中的渊源,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的。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晚风似乎大了起来,夹带着细小的枯枝碎叶敲打在车窗上,疏然作响。齐治平许久没再听到声响,扭头看时,才发现顾宁已靠着头枕沉沉睡去,心知他这两天两夜过得着实难挨,也便不再聒噪,敛神专心开车。

      画框里藏着的证据到底还是废了。技术科想尽办法只复原出其中少量内容。而从有限的影像资料里可以看出,十多年前,齐治安当家的济匡集团在分家时曾与以敬旗为代表的郑治一干元老就公司各方面归属问题有过一场私下的谈判,其中就牵扯到大量敏感的内/幕。然而接下来,最为关键的部分却随着光盘损毁,再也无法修复,成为地平线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得到这一消息时,齐治平正在办公室里匆忙准备着提审范敬的材料。下意识扭头瞥了一眼顾宁的神色,只见其低头打量着桌面文件,浓密的眼睫覆盖了整个瞳眸,好像尘封的窖口,看不出一点儿情绪。齐治平长吁了口气,终究无话。

      范敬被带回警局后直接投入一号审讯室。紧接着,警局出了内奸的消息便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迅速传开,好似一磅重弹,炸的整个队伍都沸腾起来。齐治平自无暇顾及众人惊疑不定的心思,只想趁热打铁,尽快通过审讯获得其他线索;顾宁本也要去,奈何罗守一实在信不过他,硬押着人到法医室,让陆文良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认他只是被子弹擦伤,身体并无大碍,又好一番思想教育,这才勉强放人。

      赶到审讯室时,提审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顾宁在观察窗前略站了站,就见秦楠揉着头出来透气,满脸畏难神色。审讯昔日同事本就是件尴尬的事,何况此人经验丰富又深谙内情。顾宁心下了然。时至今日,范敬协助邹凯犯案的罪名是逃不脱了,可若他打定主意不开口,还真就别想从他嘴里套出别的话来。

      正自出神,那边秦楠已经看到他,垂头迎上前道:“顾队,敬哥他——哦不,范敬他什么都不说。”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去看看吧,照这架势下去,我瞅着齐队也要没法子了。”
      顾宁不答,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又隔窗站了一会儿,方才拉门进屋。屋里仍在对峙,气氛压抑已极。顾宁悄声走到一旁做笔录的汤小米面前,使眼色示意她先停下,接着慢步踱到录像机前,在几人都未反应的当口,伸手拔了电源。

      齐治平倏然起身:“顾宁你干什么?”

      审讯进行的不顺,本等着他来出个主意,哪成想这人进屋二话不说就关了摄像。齐治平只当他又要像飞机场里那般犯拧,也顾不得自己攒了一肚子火气尚未发泄,连忙上前拦人。没有想象中难以抑制的愤怒,拦在手下的身躯意料之外的平静如一潭死水。齐治平诧异抬眼,只迎上那人淡然的目光:“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规律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此起彼伏,齐治平心存不解地盯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不再坚持,扭头冲汤小米摆摆手,让她先走一步,接着又不甚放心地回过身,附耳嘱咐:“别动手。”

      顾宁难得笑了笑,同样低声回道:“啰嗦!”

      房门开启又闭合,余下一片空荡的回音和头顶颤动的青白灯光。顾宁也不着急,从审讯桌后搬了椅子,近乎促膝地在范敬对面坐稳,这才拿着低缓的声音探身说道:“光盘里的证据毁了。”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补充道,“邓玉华能走到今天,的确有她的本事,点儿硬,到手的证据老天都能让它毁在最后一步。”

      他说着声音堪堪顿住,目光径直落在对方眼中,似有意让其好好咀嚼思量。片刻以后,才又接着说下去:“她靠着郑治走到这一步,掉头却卖了他,占了他的产业。现在裴安民死了,崔浩夫妇也死了,栖梧山医院已是囊中之物,所有涉黑的证据也在一点点洗白,就连知情最多的邹凯也阴差阳错让警方毙了。她就要如愿了,连法律也拿她毫无办法。还需要多久?一年、半年,还是三个月?时间过得太快了啊,范敬!”

      他的嗓音低沉而迟缓,一字一停,像在朗诵一首抒情的长诗。范敬猝然抬眼。相距太近,幽黑的眸色里,一闪而过的怨忿如期落入眼底。顾宁挑起唇角,似笑非笑:“你也不甘心是吧?你受了人天大的恩,还从来没报过,哦不,你不仅没有报,还助着他的仇人,让她一步步遂了愿——”

      “够了!”寂静中突然响起一声低喝,范敬豁然抬眼,再无一贯的平静温文。“顾宁,我知道你学过心理。你不就是想诛心吗?你觉得我会上当?”

      顾宁只是笑笑,依旧凝神注视着他,目光清亮幽邃,恰似深浅难测的井水:“第一,我并没有骗你;第二,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情。”

      他突然停下话头,稍稍欠身,接着摇头说道:“怎么,你不明白?我们只是拿工资干活的人,兖中一年这么多案子,单这一个,破了又如何,不破又如何?我父亲死亡的真相已经查清了,古队的冤屈也报了,警察这个工作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随时可以放下案子脱衣服走人——而你呢范敬,你为他选了狱警,可你救不了他;你辗转当了刑警,可只能帮着他的仇人遂愿,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但你的执着毫无意义,也就是场笑话!”

      “够了,够了!”范敬已然忍无可忍,急怒下想要一跃而起,无奈被锁在座椅上的镣铐禁锢,重新跌回座中。

      顾宁却陡然起身,厉声喝道:“范敬,看清楚你在哪里,现在你说了不算了!”房间内骤然安静,只听得压抑的粗喘一声接着一声,似汹涌而起的潮汐,偏又积聚着无处发泄。顾宁不再接话,也不开口,干晾了一会儿才再次出声:“哦对,还有一个齐治平,不过你别忘了,他姓齐,范齐的齐。话说回来,我们这些人里,没有谁比你再上心了!”

      说罢又是沉默。顾宁踱起步子,一步跟着一声,不轻也不重,却似水中涟漪,在这方方正正的屋宇里层层环绕开来。如此两个来回,才又折回身来,缓声说道:“对,我今天就是诛心,可要怎么选,说与不说,全在你。”

      “我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什么都不说,我们只能拿帮凶的罪名定你,可开了口,阜田看所守的旧案、甚至其他案底,都要被翻出来了。同样,什么不说让那个人遂了愿,说不准她高兴了还能再替你打点打点,赏条好路——”口中说着,却突然勾起嘴角,停下脚步,俯身低语道,“可我要是告诉她,借着解决裴安民的借口把敬旗推到警方面前,掩盖栖梧山账务问题只等敬旗接下烂摊子;甚至于三年前携带证据的光盘落到顾建业手里……这些都是你阳奉阴违、暗中捣鬼的结果,她会怎么想?怎么做?”

      顾宁没有将话说透,然而言下之意却已十分鲜明:自己治不了邓玉华,却绝对可以让他没得好过。而他范敬,有恩未偿,有仇未报,有亲难养,有身难安——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一语落定,对面之人已悚然抬眼,面色不可抑制地一点点灰败下去:“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那你是承认了。”顾宁点点头,也不回答,只直起上身,如常笑道,“我说过,我不骗你,也不逼你。你好好想,自己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又要往哪儿去。”说罢停顿稍许,见范敬并不回应,又重新背手踱开,慢声道,“你不说也好,我可以帮你回忆,若哪里说错了,请帮我纠正。我们就从,二十年前卫城里说起吧!”

      他下意识地伸手搭着近在身侧的椅背,声音低沉,像走过光阴的轨迹,再次翻出那段陈年泛黄的故事。“一九八八年,准确地说是二十六年前的夏夜,卫城里发生了一场械斗,事情因何而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死了。死的是个混混,老爹老妈都不在了,媳妇也受不了他,几年前就离家出走,只剩下两个孩子,一个叫范家兴,一个叫范家昌,才六七岁,连学都没上。这人生前没积德,两个孩子没人照顾,起初还有附近的老人看着可怜,做饭时多少留两口,可后来房子租期到了,房东不是什么慈善家,二话不说就把房门锁了。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从此流落街头,怎么活?”

      说到这里,顾宁停下声,深深吸了口气,淡漠如霜的眸心一时也不由带了几分悲悯。能怎么活?捡垃圾箱、翻泔水桶,再急眼了,偷街边小吃摊、抢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被人发现了就跑,跑不了换一顿毒打,打不死下次继续。没有明天,没有未来,只知道饿了要吃、冷了要穿,每天存在的意义就是挣扎着活下去。

      一声叹息湮没有胸腔,声音的主人没有停歇,继续说了下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你们遇见了郑治。”那个时候,郑治正值壮年,跟着济匡的老大齐孝华混了些年头,人敬一声郑三哥,管着个子公司,为表忠心,起名就叫敬齐,也便是如今敬旗的前身。

      顾宁顿着声,凝神望向范敬:“我很好奇,郑治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你们怎么相识的?他又为什么独独对你们大发善心?”

      范敬迎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仰头吁一口气,终于接话道:“那天晚上他露天吃烧烤,我和小弟抢了他手里的东西。”话到这里猛地一停,突然就笑出声来,“想想好笑,他那时候也算混出了名堂,心血来潮在街边解馋,却让两个小孩儿抢了。可能那天心情不错吧,他身边的人抓了我们要打,他没让,反倒叫老板多上了几盘,让我们管够吃。”他说着已然陷入回忆,神情也跟着渐渐肃穆下来,“第二天,他带我们去了个地方,有屋住,有衣穿,有饭吃,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福利院。他的身份不方面照顾我们,可有他关照,我们至少不用再挣着命活了。”

      顾宁注视着他,只听得那声音沙哑低沉,似被经年风沙打磨蹂/躏:“这么多年我也在想,当初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天,我们问了他一句话——”

      范敬的声音停顿下来。顾宁探寻地张望过去,却见那人眼中亮起一抹异样的神采,每个字从他口中蹦出,恍乎一如当年:“我们问他,能为他做什么。”

      相隔二十余年,同样的话语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俨然已是答案。当年的郑治,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背叛,也玩够了恩施,可有两个乞儿一般的孩子,在他面前,诚挚而固执地问他,需要他们回报什么。或许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于郑治是一点或纯或否的善心,于范敬兄弟则是一段新的人生——只可惜,新与旧从来不能一刀斩断,这一点残留的因果,终究跨过经年的光阴,成为二十多年后推动巨澜的初力。

      顾宁叹息,接着话头说道:“可郑治没让你们报答什么,你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公司叫敬齐,所以你们改了自己的名字,范敬、范齐。孩子的心思也单纯,把这点儿恩惠,都记在名字里了。”

      温和的声线,婉婉道来,缓慢而清晰:“范齐命好,收养他的人家是高知,很快带他去了国外,可是你的养父母在领养你的第二年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成为他们的累赘,成为一家人驱役的奴仆。就在你过不下去的时候,郑治又出现了。他给你撑腰,让你在这个名义上的家里能站住脚,出钱资助你上学,甚至带你去外面见世面……后来你高考了,你再次问他,自己可以为他做什么。”

      “他说以他那时的地位和势力,不需要我做什么,如果一定要还,就先记下,等哪天他落魄了,再拉他一把。”这一次,范敬终于主动接过话头。

      顾宁点头,迎着他的话语说道:“所以你高考后毫不犹豫地报了警校,你知道他干的不是正经生意,你想你当了警察,说不准那天真能拉他一把。”

      顾宁的神色变得凌厉,像寒冬腊月泼出的水,一点点凝固坚硬:“这一天真来了。可是他栽得太狠,你救不了他。你清楚,他身上背的案子太多,雇凶杀人不过是个名头,一旦查起来,还会翻出更多更大的事——何况那个背后下绊子的女人也不可能给他翻身的机会。而你,尽最大可能,只能帮他逃出来。你也的确这么做了,为此甚至不惜杀人,杀你朝夕相处的同事和朋友。”

      范敬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却在最后一刻抿成一道坚硬的直线。稍许,突然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吐出三个字简单到极点的音节:“我不认。”

      顾宁回以冷笑:“你当然不会认。郑治到底没能逃过那一劫,反倒在路上又多背了五条人名,才大一的女学生啊,他们也能下得去手!”余下的尾音哽在喉头,他不可避免的想到禾苗。改变人的一生很容易,结束人的生命也很容易。而她,从头到尾,竟都是毁在这一个人手上。“杀一个也是死,两个也是死,所以他领了你的情,看守所这一节他替你扛了——他到底托付了你什么?报仇,还是他的私生子?”

      范敬不答,只是笑着摇头:“他不甘心,可他说他知道我的心意,让我好好过,不必劳神做什么。”

      “可你没有。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找到邓玉华,告诉她你是郑治安排下的暗子,你劳心费力地成为她的心腹,就为了一点点地、亲手把她推上郑治的老路!”顾宁直视着他,所有因果在脑海中一点一滴地串联起来,再无罅隙,“宋立言没有说谎,我父亲的脾性的确不适合当卧底,可他还是拿到了关键的证据,为什么?因为有你在背后推动,是吧?可他终究没能如你所愿,早一步死在了宋立言的手上。”

      “你错了,我走到这一步,都是顾建业招的!”范敬打断他的话,沿着对方视线迎上去,目光灼然,“我本来都要放弃了,可他找到我,说要把我调到刑警队,要我骗取邓玉华信任,配合他拿到敬旗犯罪的证据。我做到了,可是他自己命不长,他走得倒轻松,却把我坑在里面——他明知道我是什么人,顾宁,这就是你父亲!”

      顾宁抿紧嘴,眼中没有一点儿笑意:“可你能忍,直到三年后,你再次看到了机会,因为裴安宁出现了。你知道抛出她,裴安民一定会现身,所以你表面上劝邓玉华动手,不惜冒些风险,及早挖去这个毒瘤。可实际上,你打得算盘是,让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然后引警方涉入,光明正大地替你除了邓玉华。”

      “你想的很好,让裴安民和邹凯相斗,把栖梧山院长夫妇引到警方面前。栖梧山的问题就在账目上,可是为什么我们连续两次查账都没有发现问题?你故意的,敬旗跟栖梧山划得很干净,你想利用邓玉华的贪心,等她彻底收了栖梧山,再翻出账目问题,借机搞垮敬旗。为此你甚至在几年前就联系上了远在异国的胞弟,让他为你准备好退路。可你没想到,坏了你整个计划的却是禾苗,一个五年前因为你一个举动而走上这条路的小警察。”

      范敬任命般地笑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给自己挖了坟墓。”

      顾宁看着他,继续说道:“你说的没错。禾苗之所以会死,不是因为她找到指证敬旗的证据,而是你,她发现了你在账目上动了手脚。那天她其实想告诉齐治平,可她没来得及。你下手太快了,你告诉邹凯她掌握了公司的罪证,邹凯一心维护敬旗,没多想就执行了你的计划。而你之所以选择在我病房里动手,也是想提醒我找出藏在自己家的证据吧!”

      “你成功了,你觉得自己很聪明。甚至于今天晚上的行动,你也做了两手准备。当时范齐就在周围,他在替你看着邹凯:要么邹凯杀了我,范齐通知警方,或是你引来齐治平,抓住要携证据离开的邹凯;要么邹凯入局,我带着证据归队——”顾宁有意将声音拖长,背对着范敬在他身后站定,“可你没想到,最后是齐治平杀了邹凯,而指证敬旗的证据,在打斗中损毁。范敬,老天不助你啊,机关算尽,到头来只是背了一身罪孽,把自己算进囹圄里!”

      范敬不应,仰头靠在齐肩的椅背上,无奈苦笑:“其实你没有一点儿证据,可你拿准了,我根本没得选择,是吧!”

      顾宁爽快点头:“没错,除非你告诉我,你能忍受做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他说着,却已等不及范敬的回答,豁然转身,“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们一个个欠了你什么,要做你的棋子,要被推进这场局里!”

      “你不明白?”范敬却似诧异,如此对视半响,又重新倚回靠背,近乎慵懒地吩咐,“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吧。”

      顾宁冷冷看着他,半响,耐着脾气依言照做。范敬悠然擎起纸杯,戏弄似的笑着:“再来一杯。”顾宁沉默了一刻,再次接了矿泉水递去。这回范敬道了谢,接着缓慢抬起一只手,向另一个杯里倒水。接得半满的纸杯很快被倒满,范敬却并不停止,只是眼睁睁看着清水满上来,漫过杯口,然后顺着杯沿、手背快速漫开。

      范敬笑起来,仿佛在向无知无觉的孩童传授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顾宁?它已经装满了,再多的恩惠都是多余的。”说完却又摇头,“也是,你们这些人怎么会懂。当初我活不下去的时候谁管过我的死活,如今我又要管谁的死活?可是郑治,在那个时候,让我活下来了,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顾宁愕然:“那你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孩子呢,你就没有替她们想过一点儿?”

      范敬终于哑然,似无从应答一般,垂头沉默。过了许久,方才低声回道:“遇见我,算是她们的劫数吧。”

      “范敬,你就是个疯子!”顾宁近乎不可置信地摇头,“那么范齐,他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

      范敬并不回应:“没有道理,顾宁,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退路。我可以帮你咬出敬旗,但我不可能让你们动他。”他说着深吸口气,向后倚着椅背,身心随之放松下来,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终的赢家,“明天下午,范齐明天下午就要走了,去英国,带着我的妻子,还有我将在未来出生的孩子。这些事情,不管他有没有参与,你都阻止不了!”

      顾宁笑笑,跟着点头:“是,我拦不住他,可是你自己呢?你会判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就算你能在狱里减刑,这些年,范齐真能尽心竭力地照顾她们吗?好,就算他能,可你的孩子总要长大,他对你这个父亲不会有一丁点儿印象;你的妻子总要生活,她甚至可能有了新的爱人——而你,只能看着她们离你越来越远,什么都做不了!”他说着有意放慢语调,诅咒一般地念出每一个字眼,“范敬,这些年头,你永远补不回来!”

      他说罢起身就向门外走去,临到门前,又顿下脚步,补充道:“对了,还忘了告诉你,你也可以反水,不过摄像机已经记下刚才所有的话。你总不会真以为,这东西断了电源,自己就一点儿电量都没有了吧!”

      撂下这话,顾宁不再看范敬的反应,甚至再不多待一刻,立时推门而出。屋外历经长夜苏醒的天光,已经透过长廊悠悠荡荡地洒落下来,他仰起头,就像迎着阳光,将所有阴影毫不留情地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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