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

作者:南山孟姜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三十七章·知尽能索



      纸张翻动的脆响在耳边愈发清晰,像一把小锤,轻微却不间断地敲击着冰面,终于使里内封冻的时间漏出,一点点流动起来。齐治平一个激灵弹坐起来,狠狠揉了把脸,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是在办公桌上趴着睡了。疏疏的响动仍没有停止,他就着坐处探身向外望去,果然隔着半掩的房门望见禾苗穿着制服的纤细身影。

      这几天队里实在太忙,不单是平素不断涌来的零散案子,还有涉及顾宁、旧案,乃至兖中警局内部那些不能明察的杂乱线索,眼下又出了周沐仁这一档事。自己的同事死于非命,凶手是谁几人心知肚明,却偏生无从拿捏,也不敢轻易下手——齐治平自不会袖手旁观;而那些暗地里查访的东西,不便拿上明面来,也终究不能放心地交给他人。纵然他生得三头六臂,此时也觉分身乏术,只得先放了本来最该一鼓作气拿下的栖梧山案,由全程跟案的禾苗看着处置。

      连日来,在外奔波的时间远远超过待在办公室的时候,几个得力助手分别盯着不同的案子,连面都难见几回,甚至所有的案情汇报和任务分派也几乎全靠电子设备——这么狼狈的刑警队长倒也当真是前所未见了——齐治平自嘲地笑笑。现下难得人在眼前,他想了想,决定赶紧弥补自己的失职,起码聊胜于地了解一下栖梧山那边的进度。

      禾苗显然也是疲乏得厉害,人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被察觉:“齐队又加班呢?”言语间已不像从前那般小心拘谨,倒也逐渐放得开了。

      齐治平略一点头,随即问道:“怎么样,还顺利吗?”

      不出意外,回答他的首先是两道蹙紧的柳眉:“敬旗集团和栖梧山只是母子公司关系,所以现在一出事,那边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崔皓夫妻。而且那帮律师,也难缠得厉害……”

      得到这样的回答,齐治平并不意外。他太清楚了,像敬旗集团这样已经成了气候的公司,早把法律有几个扣眼研究得清清楚楚。它们知道哪里能动、哪里碰不得、哪里又能通融一下,由此钻着空子,毒瘤一般肆无忌惮地向外蔓延。栖梧山只是一个伸得太明显的触角,运气好的话,顺着它的确能打疼背后的靠山,却不能指望仅凭此握住其命脉。

      齐治平突然叹了一声。到底还是疏漏了,查封栖梧山医院那天,他就该嘱咐禾苗一句:紧着查,慢着动,要好和敬旗拖,看谁先沉不住气。结果就差这一句,不等他发话,敬旗的人便给带到队里,接着那头也差了人过来,三言两语戳到短处,警队只能再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回去——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至于背地里的,想来早就活动开了。

      却也怪不得禾苗。这案子背后的牵连不小,别说她一个新警员,再谨慎敏锐也拿不好这个度,就是秦楠、朱梓全上去都未必压得住阵。魏可道和范敬这样经验丰富的倒是能周旋起来,可那时栖梧山器官交易牵连着魏可道,邹凯下落的追查、一队日常的安排,甚至与督查组的沟通,都少不了范敬,其他人也是各有各的安排,着实再想不出合适的人了。

      齐治平心中懊恼,语气却是不似之前凌厉,但和缓地嘱咐道:“再记着,往后遇见这样的,不着急动,要动就一下拿它七寸。”

      禾苗本就心细,听这话虽非责备,却也知道眼前困境和自己先前处置失当不无关系。当下低低应了一声,便又听那头说道:“也别光揪着人查了,这回崔浩夫妇没了,医院也封了,干脆再把经侦的叫回来,给栖梧山彻底翻翻底儿,我还不信它留不下一点儿马脚。”

      “我已经托敬哥找经侦的人去了,具体的也不太懂,不过听那面的意思,恐怕要不少时间,另外——”禾苗说着犹豫了一下,偷眼看齐治平的神色还算平静,这才放低了声音道,“敬旗那边一直借口说,栖梧山原本和它们一样,是从济匡集团脱离出来的,直到06年前后,敬旗在其中的控股量才逐渐达到前几名……”

      话外之意便是说,敬旗虽然掌握着栖梧山的股份,可那只是纯粹商业上的活动,此前存在的种种不法勾当,都与他们无关,要查也该去找它从前的管理者——济匡集团。

      齐治平心头一凛。自从年前的诊所贩肾案牵连到齐云飞,他的家庭背景在兖中警局已经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如今顾宁尚未归队,魏可道又已离职,只剩他一个主事的,这些人偏又在背后挑了这茬说事,一来把济匡拉进混水,二来给他找点儿麻烦,倒是算得如意。“它这是想洗白啊,急着找人当垫背的了。”

      正自说着,只听外头有人沉声喊了一句:“禾苗。”话音方落,便见范敬拿着一摞材料,胳膊上搭了件深咖色长衣,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范敬迈进厅里才看见齐治平也在,忙客气地接着招呼:“齐队。”

      齐治平点点头,不等回话,就被范敬紧一步拉开,低声道:“昨儿没找着你,有件事还得和你商量。查敬旗这事儿,上面恐怕已经有施压的意思了。”

      齐治平眉头一皱:“宋局还是罗局?”

      “都不是,你也知道,敬旗在兖中算大企业……这回是通过孙局传话的。”这话不便说得太清楚,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兖中这块地上盘根错节,他们要想动,必然会触及到某些人的利益。范敬说罢也就不再多言,明摆着是等齐治平决定了。

      齐治平有些不满地撇撇嘴,毫不买账:“这还用说嘛,该顺着的顺着,该查的继续查。”话音落定,两人对着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听齐治平开口,“老范,这阵子你也看见了,事太多我实在分不开身,禾苗这头就拜托你了。”

      “好。”范敬点头答着,算是明明白白地应承下来。

      栖梧山一案的收尾工作至今没有结束,先前还有朱梓、汤小米帮着,可眼下朱梓接了新案子,汤小米跟着顾宁进山,队里是愈发忙上加忙。厅里范敬和禾苗就案情简单交流了几句,便进屋匆匆打个招呼,一道出门去了。

      齐治平坐回办公椅上,下意识地揉了揉微微发涨的太阳穴,就看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上弹出汤小米发来的“情报”:报告齐队,顾队还算有数,没玩命。警局里人都说顾宁温文随和,可相处到这份上,齐治平算是看清了,他顾宁就是披了张无公害的皮,其实倔得无可救药。这么想着,不由笑了笑,目光却渐次凝重下来。

      周沐仁的案子就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警队每个人心头。昨天队里刚给两位局长做过笔录。宋立言的说法是,当时一行四人进山,离富平山还有一个山头时,女记者崴了脚,于是他送记者下山,再回头追赶至富平山北坡,只看见罗守一一人,周沐仁已经坠崖。

      罗守一肯定宋立言之前确已同记者离开,但说后来在途中又遇到一个随家人出来爬山、跑远迷路的半大孩子,向他们询问附近的开花石怎么走。山里多岔路,罗守一担心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便让周沐仁先往前走,自己把孩子送上小路就回来追他。然而调头赶了好久也没见着人,罗守一感觉不对又往回找,就在事发地附近遇见了再次进山的宋立言。

      两人的说法听起来并不存在矛盾,不过一个有同行记者作证,而另一个仅是一家之言罢了。相比之下,罗守一的嫌疑的确更大,毕竟宋立言和记者走后,只有他与周沐仁独处,而深山遇见孩子的说法更显得不切实际。

      笔录做完,齐治平对着交到手里的记录反复看了好几遍,让技术科按照罗守一的描述,做了孩子的模拟画像;接着现打电话给留下搜山的警员,让他们按照笔录上的路线走一遍,记录时间;之后又差秦楠去调查随行记者的底细。一切交代完毕,便闷头回到办公室,对着铺了一桌子的材料皱眉。

      模拟画像很快送到手中,山中路线及所用时间的数据当晚也传回队里。罗守一生性严谨,一向有看表的习惯,因而每一段路给出的时间十分准确,与反馈的数据相差无几。而宋立言则表示自己当时没有带表,加之手机电量不足,没能给出具体时间,但以其言反推,时间上倒也没有明显的漏洞。如此便只剩下秦楠那边没有动静。齐治平心急,连着去了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听,不知是手机没电关机了,还是调着静音没有听见。

      这会儿距离事发,又过去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前派去搜山的警员开始陆续回到队里。齐治平耐不住性子,正想去第三个电话,便听外面咚地一声闷响,接着见秦楠风风火火闯进来,当即便问:“急什么,怎么不接电话?”

      秦楠摆摆手,也不接齐治平的话,但快言快语地说道:“别提了齐队,随行的女记者一家出车祸死了。”

      齐治平一惊,猝然起身:“怎么回事?”

      “昨晚八点,那家人开车回家,路过兴广路南边高架桥的时候,迎面冲来一辆大货车,她家开车的也是慌了,往右猛打方向盘,结果撞上护栏翻下去了。”说着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倒没砸着人,可是一家三口当场身亡,大货车司机逃逸。”

      齐治平锁着眉头,仔细打量了一遍秦楠的神色,口气稍微缓和下来:“你跟去查了?”

      秦楠点头:“我让交警队调了一路的监控,终于在高架桥下的路口逮着清晰的图像。齐队,你知道大货车司机是谁吗?”

      齐治平自然无心陪他猜谜,当下挥手怒道:“少卖关子,快说!”

      “是邹凯。”秦楠正色。

      警队几月来翻遍兖中上下都没有找到的人,如今突然出现,却又成了导致证人死亡的罪魁祸首,这意味着什么?齐治平蹙紧眉头,他心中有个隐约的念头在闪动,眼下正愈发清晰起来:“这一家什么背景?”

      “女的叫林倩,01年传媒大学毕业,在济匡旗下的传媒公司做了六年编辑,之后跳槽到兖中日报社当记者。”秦楠概括地说着,递上三份简历,“男的跟她是学校同学,后来工作又是同事,现在仍在原公司,任主编。两人有一个男孩,今年十二,在三中念初中。”

      齐治平伸手接过档案,不快不慢地翻看着,一双轮廓分明的浓眉渐渐拧在一起。秦楠在一旁看得清楚,当下不由追问:“齐队,怎么了?”

      齐治平摇了摇头,声音愈发低沉下来:“罗局恐怕没说谎。”

      昨天做笔录的时候秦楠跟着看了一眼,对情况大致有些了解,此刻听齐治平突然冒出这么句话,只觉似懂非懂。齐治平也懒得多作解释,直接翻开简介里孩子的照片,又从办公桌堆积着的文件上层抽出张画像:一张彩照,一张素描,两个图里分明展现着同一张面孔!

      似一道闪电劈过脑海,秦楠眼前一亮,开口问道:“齐队,这难不成是——”

      “按照罗局描述绘制的模拟画像。”齐治平点头打断他的话。

      ——再没有这么离奇的巧合了!

      证明宋立言不在场的记者做完笔录当晚出了车祸,肇事司机是身背数条人命的嫌犯,记者之子与罗守一所说的,半路引走他的男孩十分相像,而死者夫妻又与济匡集团不无关系……

      齐治平心下冷笑。如今潜藏在兖中的各方都开始按捺不住了,就像水下汹涌的暗流,从最初的波澜不惊,到渐渐显露痕迹。但却不得不承认,对方手段的确厉害。即便真相至此已鲜明得无需费力猜测,可证人第一时间就被灭口,凶手又是之前一直搜捕无果的嫌犯,若不是这其中暗含的联系太过凑巧,一切仿佛真的只是场来得不是时候的交通事故。

      而今事实已然证明,顾宁在看守所里的话没有错。藏在兖中警局里的那位,与兖中非法器官交易脱不开关系。岐山枪案是一次,如今又是。可如果查下去呢?

      从开始的天沐山温泉,到讯问齐云飞、陷害顾宁、重翻旧案,再到栖梧山医院内/幕,一桩桩一件件细摊开来,似乎都有着济匡集团的影子。齐治平起初还未曾上心,时至今日,却不能不格外留意。如果这一切真是敬旗集团在背后主使,那么目的就非常明确:拉济匡下水,无论成为盟友还是挡箭牌,对它们都是有益无害。

      然而齐治平心里更有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不算四年警校,单在特警和刑警队里,他就做了七年多的警察,有敏锐的观察力,也有足够的敏感度。这些念头盘旋在脑海里早已不是一时半刻,只是不敢多问、不敢承认。

      齐治平突然有些自责。他是含着金汤勺长大的,有白手起家的父母,有能力卓著的兄长,还有平庸却负责的大嫂和侄子,所以从小到大他任性自在,毫无负担。其实一直是他在依仗着齐家,可他却从未给齐家出过半点力气,甚至根本不曾真的了解!

      许是出神的时间太长,一旁等候着的秦楠已经忍不住提声催问道:“齐队,我们还继续查死者的联络人吗?”

      齐治平猛然回神,屈指敲了敲桌子,应道:“查,尤其注意那些平常很少联系,近几日却突然熟络起来的……”说着声音不自觉地拖长,似乎还在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然而不等再安排什么,桌上的手机就突然震响起来。

      来电话的是汤小米。山里信号不好,电话断断续续的还夹着杂音,却不难听出那边溢于言表的焦急:“齐队,顾队回去了吗?”

      齐治平诧异:“没啊,他不是跟你一路么?”

      对面一阵沉寂,稍许就听汤小米肃声道:“坏了,顾队没了……”

      齐治平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这面搜山刚结束,顾队让我通知山下人回队,可再等我回去就找不着人了,电话不接,之前分批走的几拨也都说没看见他!”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时断时续地响着,齐治平却已明白了怎么回事。看样是搜寻工作没有成效,顾宁铁了心要拿到微监,干脆支开汤小米,自己到事发地附近寻找。

      如果搜山的警员的确认真摸过山底和山路上每一片区域,且未存私心,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东西挂在了山崖的某处。依照顾宁的脾气,这会儿只怕已经顺着周沐仁坠崖的线路摸下去了。齐治平抿抿嘴,追问道:“小米,你现在在哪儿?”

      话筒里滋啦一声噪响,汤小米的声音夹杂其间:“我就在北坡。”

      齐治平果断吩咐:“你看看周科出事儿的地方,有没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绳索?”

      山里似乎又起了风,呼呼的杂音不断传来,过了好一会儿,那头才又传来支离破碎地说话声:“崖边歪脖子树上好像是有条绳子……对,是顾队带来的!”

      听到这话,齐治平稍稍松了口气,提高声音,语气强硬而坚决:“你待那儿别动,等我过去!”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303629/3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