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

作者:南山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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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人世悲欢



      顾宁和齐治平回到办公室时天已大亮。

      日光清澈,似九霄泻下的甘霖,消无声息地淌遍每寸角落。禾苗正将一叠资料放到桌上,见两人不声不响地进来,吓了一跳,慌忙招呼:“齐队,顾队。”

      齐治平略一颔首,应声问道:“尸源找到了?”

      两人随最后一批勘察现场的警员回到队里,先前带回的案情材料已陆续汇集到办公室,交由禾苗整理。见齐治平发问,她咬唇点点头,小心地忖度着话语:“死者郝海平,43岁,栖梧山人民医院外科主任。孩子在外地上学,妻子出差,家里就他一个人。已经通知亲属前来认尸了。”

      “又是栖梧山。”齐治平自言自语地低念了一声,双手插兜倚在桌边,又道:“还有其它线索吗?”

      “技术室李科根据现场子弹位置做了一份枪战三维模拟图,刚传过来。两种六/四子弹弹道皆与之前匹配,系同一把手/枪发出,唯一一枚未标识子弹和从荥台带回的样本属同批次制造。现场遗留血迹为AB型,与邹凯资料信息相符,且DNA与李峰衣服上提取的指甲相同。另外我们在死者卧室多处发现裴安民的指纹。”

      自凌晨时分发觉邹凯的存在,到如今新一天的清早,短短几小时内,情势巨变。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邹凯极有可能就是杀人抢枪、戕害复查警员,且接连枪杀崔皓夫妇和郝海平三人的元凶;而对于裴安民,警方仍然缺少指证其绑架杀人的直接证据。

      齐治平略一忖度,照例吩咐道:“以紫郡城为中心,查一下周边医院接收的枪伤患者。不用太多人,让秦楠带几个去就行了。”邹凯有特警经历,按理应当接受过应对枪伤的训练,面对普通伤势必然会自行解决。齐治平也当过特警,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齐队,之前你说要查栖梧山医院,秦楠已经去联系经侦的同志,请他们帮忙调查,现在恐怕正在路上呢。”禾苗小声提醒。

      “那就让老魏去。”齐治平随口说完,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又问,“诶,他没出现场是吧,人呢?”

      听齐治平问起这茬,禾苗恍然说道:“齐队,我忘告诉你了,魏大哥他在医院……”

      “也行,既然他在那面就把秦楠叫回来。”栖梧山接连几次涉及到肾交易案件,而今又在一夜之间死了正副院长和外科主任,这摊浑水背后藏着多少猫腻可想而知,也的确需要一个仔细又有经验的人盯着。

      只是之前的案子尚还悬着,眼下又添了三个死者,警队人手本就紧缺,这会儿更恨不得一个掰做两个用。齐治平兀自盘算着该怎么分派人员,全然无视了禾苗欲言又止的神情。倒是顾宁在一边看得真切,当下皱了皱眉,出声问道:“小禾,魏大哥怎么了?”

      被顾宁这么一问,禾苗登时柳眉紧锁,抿着唇,迟疑片刻,低声答道:“大嫂不太好,送去抢救了。医院下半夜刚来的电话。”

      齐治平来队里时间不长,许多事情并不知晓。这会儿听两人一问一答皆是心照不宣的模样,不禁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魏大哥的爱人得了尿毒症,就住在栖梧山人民医院。”顾宁简要解释了一句。虽然早知道雁翎身体每况愈下,但突然恶化到这个地步,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魏可道为人宽厚踏实、责任心强,偏生性子发闷,什么事情宁愿咬牙自己扛,也不麻烦别人,顾宁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忍不住急道:“我年前去的时候还没这么严重,嫂子不好他怎么也不说一声!”

      禾苗不再应声,只是低头跟着叹息。都是刑警队的同事,遇上这种事情谁心里也不好受。按理说是该去看望的,但眼下案子逼得紧,一刻也松懈不得,实在腾不出多余的时间和精力。齐治平思忖片刻,爽性道:“这样吧,告诉老魏这两天别过来了,好好陪陪嫂子。那边我自己走一趟,就这么定了。”

      “好。”听闻齐治平发话,禾苗如蒙大赦,连忙掩门出去。

      看着那颀秀的藏青色背影没进门后,顾宁摇头叹了一声,回身望向齐治平:“禾苗挺怕你的。”

      “怕我?”桌边眉眼飞扬的人俨然全无自知,凤眼一挑,声音立时抬高了两个音阶,“我哪儿长的吓人了?”

      见那人神色一脸无辜,顾宁情知跟他没得解释,当下只道:“你还好意思问,人姑娘让你吓得话都不敢多说,你呀,还是客气点儿吧!”

      齐治平回头盯着顾宁看了一会儿,嘴角上扬,口中趣道:“哎,你不是对人有意思吧?”

      “胡说什么!”顾宁皱眉打断他的话,但道,“她也挺不容易的,都上了一年大学,又回头来考的警校。”

      “看出来了,压根就不是当警察的料。”齐治平不以为意地回了句。他也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脾气,喜欢挑战和冲突,敢于直面冲撞他的人反而更容易得到他的尊重。实际上齐治平并不讨厌禾苗,这个姑娘安静、感性,甚至有些怯懦。只是在齐治平看来,她做教师也罢,做艺术家也好,亦或者是其他任何职业,但唯独不该占着警察这个位置。

      顾宁摇了摇头,没有评论,只继续沉声说道:“禾苗原来是学服装设计的,在首都,头一年就得了专业大赛的亚军。”

      这么一说,齐治平倒是诧异:“挺好的呀,怎么不念了?”

      “那年她和几个同学结伴旅游,来到兖中,却遇上了越狱逃跑的犯人。那些都是亡命徒,走投无路,绑了她们就为要钱,根本没想活着放人。她们一行五人,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也算她命大,有个刚工作没多久的小警察碰巧撞进这件事里,救了她,可那人却没能救得了他自己,在她眼前生生被捅死了。”

      齐治平的面色肃穆起来。沉默许久,方才开口追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顾宁苦笑:“我就是从二队出来的,那个小警察是古队的儿子。而且,当年跑出犯人的看守所,是我父亲一朋友负责,他本来就要升职了,因为这事儿受了影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禾苗家在一线大城市,虽不算富有,却也宽裕。齐治平突然有些明白,像她那样柔弱的姑娘,为什么会甘愿舍弃熟悉安逸的生活,孤身一人来到兖中,从事这样一个忙碌、无规律,甚至时刻与危险作伴的工作。“所以她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专业,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替恩人活下去?”

      彻亮的天光穿透玻璃落在地面上,宛如一尘不染的明镜。顾宁低头看着,久久无言。当年古常青也曾劝禾苗不必如此,可是没有用,她就这样一直怀疑着自己,又一路走到现在。以至于顾宁有时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明知不是自己的路,却仍走得义无反顾。

      沉默像一只贪婪的饕餮,张开大嘴吞噬着一切可以触及的声响,整个世界寂然如抽光了所有空气。过了半响,齐治平来到桌前打开电脑共享,出声招呼道:“不说这些了,看看李科发过来的东西吧。”

      如李智模拟,枪战最初从八号楼三层死者房间开始。根据已有线索不难判断,持六/四手/枪的人就是邹凯,而五一手/枪很可能属于裴安民。由屋中子弹位置又可知,事发时裴安民与郝海平同在内室,邹凯站在门边,一枪直接击毙郝海平,裴安民开枪射击,子弹则穿出北窗,擦蹭假山后掉落。

      之后二人一前一后下楼,裴安民追至楼门前时邹凯已位于通向广场喷泉的小路上,双方分别对射两枪,邹凯负伤向西北逃去。追逐中两人再次互射,裴安民子弹落入路边绿化,邹凯子弹飞进一层住户家中,此时弹夹打空,他换上后配的子弹再次射击,弹头落在八号楼东侧。枪战至此结束,总共射出九颗子弹:邹凯五发,裴安民四发。

      齐治平低头看着模拟图,神色凝重:“顾宁,你说,是谁先开的枪?”

      “死者卧室里满是裴安民的指纹。”顾宁没有直接回答,仅简单地复述一个事实。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在之前几起案子中,裴安民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直接的证据,如果他真存了杀人的念头,完全可以在门口干净利落地一枪毙命,没有理由留下自己的指纹;何况他受过最严格训练,绝不可能轻易让人追踪到自己的踪迹——郝海平的死,不是误杀。

      顾宁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在脏腑间反复徘徊酝酿,然后缓缓吐出:“邹凯要杀人灭口。”

      齐治平抬眼看着他,目光锐利:“为什么?”

      相似的身份、巧合的时间、错综的关系……有太多疑问等着他们解答。从两起震动地方的杀人抢枪,到孩子失踪、王良死亡,再到栖梧山医院三起命案,一幕幕仿佛事先排好的戏码,前因后果、起承转合,看似出乎意料,实则自有安排。

      “有人要逼裴安民出来。”顾宁沉声说着,下意识地将目光放远。游云横亘远天,浅淡的芦灰似窑中待炼的新瓷底色,又如焚烧殆尽的烟灰,倏忽万变。“裴安民要追查害死女儿的肾买卖,有人容不下他。”

      “你还是相信他。”齐治平摇头,“如果他们只是不同组织间的火并呢?顾宁,十一年了,裴安民要活下来,大善和大恶不过是一步的距离。”知道自己的话顾宁未必会认可,齐治平不等他开口便一挥手结束了这个话题,“算了,我们也别争论他属于哪个阵营。现在有个更要紧的问题:邹凯在枪战中途换了子弹。”

      六/四手/枪满膛七发,其中两枪杀死崔浩夫妇,四枪留在枪战现场——还有一发子弹,邹凯用在哪儿了?

      顾宁蹙紧眉头,声音却稳得毫无波澜:“最早两天前,最晚也就这几个小时。目前还没有新的命案通知,如果对方活着,排查医院肯定能捞出来。”

      “就是这么说的。”齐治平颔首,抬手看了眼时间,又道,“我也不耽误了,这就去查,你赶紧休息会儿吧,有消息我给你打电话。”

      见齐治平说完拎着外套就要走,顾宁叫住他,说道:“还是把秦楠叫回来吧,栖梧山人民医院那边我去盯。反正眼下也待不住,正好挂个水,顺便看看魏大哥。”

      听他如此坚持,齐治平也不多说,但点头松口:“行,那你过去,电话联系。”说着伸手拉开办公桌里侧抽屉,摸出张银/行/卡,提笔在背后写了一串数字,塞进顾宁手里,“我今天才知道,也没准备,就一张卡,密码在背面,帮我取出来给老魏,叫他别推辞。”

      齐治平手上加了劲儿,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顾宁低头看看被他攒得紧紧的拳头,挑起嘴角,点头道:“好。”

      二九天正是一日冷过一日的时候。街边积雪化了又冻,变成一堆堆半透明的冰层,将最明媚的阳光封冻在中,宛如博物馆中深藏的珍宝。路上经过银行取款点,顾宁依言取出卡里的钱,又提了一个月工资,分两叠放在一起。虽清楚这点儿钱对魏可道帮助有限,但终究聊胜于无。

      医院离警局不远,顾宁到的时候秦楠还没走,倒是经侦的同志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栖梧山医院的账务。两下照过面,简要谈了谈案件进展,顾宁自忖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也不干涉,打声招呼退出来,借着感冒打吊瓶地由头把整个医院里里外外转了一遍。

      监护室设在住院部七楼。长廊里没有人走动,只有脚步声和着消毒水的气味回荡在这旷寂的空间里,连阳光也似被那泛蓝的玻璃墙筛滤,纯净得像商品架上蒸馏过无数次的纯水。

      经过一夜的抢救,燕玲已暂时脱离危险,转入外科第三间。魏可道就守在走廊里,眼中满是血丝,显然累得不轻。顾宁来时刻意放轻脚步,他未曾发觉,直到肩头突然搭上一只手才猛然回神。四目相接,一时却只有无言。

      魏可道此刻的心情顾宁再理解不过,他的母亲纪洁08年上旬就曾因肿瘤住院,虽然最终治愈了,但那阵的担心和焦虑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屋里的人还在昏睡,脸上带着氧气罩,遮去了大半边容貌,几乎让人认不出来。顾宁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回头问道:“嫂子前两天不是还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就……”

      听到这样的疑问,魏可道并不意外,一时却只有摇头苦笑:“玲儿她犯傻,怕拖累我。”

      魏可道家里情况如何顾宁多少清楚:燕玲患病多年不能工作,日常花销全靠魏可道每月那点有限的工资;虽说两面老人不用操心,可也都是普通工人,养老金不多,都用在看病吃药上,的确帮不了什么忙。家里本来就攒不下多少钱,如今燕玲一周几次透析,加上住院、医药,压力可想而知。

      对于这样普通的家庭,无病无灾就是福,一旦有了灾病,便好似开闸的洪水、无底的黑洞,非要吸干一切积蓄和外债,直到一穷二白、债台高筑才能罢休。

      听闻这话,顾宁心下了然,转身面向魏可道,肃容道:“魏大哥,你跟我说实话,现在这开销可还打得住?”魏可道没有回答,只是勉强勾勾嘴角,出神般地盯着墙角沉默。顾宁也不逼问,但低声说道:“那医生怎么说?”

      魏可道对着墙角吸了吸鼻子,过了半晌才哑着声音说道:“我问过好几家医院,都说最多半年,必须做手术,不然就不成了。”早在数年前,国内器官的供需比例就达到一比三十,缺口之大为国际之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要想在半年内要找到匹配的肾/源,谈何容易?

      顾宁哑然。年前那会儿他还能宽慰地说一句总有办法,可如今眼看着希望一点点被绝望的沼泽吞噬,所有的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而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就是现实,像一尊冰冷坚硬的铁碑,容不下丝毫的商量与周旋。

      他只能再次叹气,默默地从包里掏出那叠红红白白的票子,放进魏可道手心:“齐治平和我都忙着案子,也来不及给嫂子买点什么……就算我们一点心意吧。”

      魏可道一愣,下意识想要推拒,却被顾宁一把拦住,不由分说地打断道:“魏大哥,是给嫂子的。”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魏可道先卸了劲儿,连连哑声声道:“谢谢,谢谢。”

      眼见魏可道收下钱,顾宁抿抿干裂的嘴唇,才又开口:“说实话,我今天也不是专程过来的。昨晚你不在的时候又死了三个人,这儿的院长夫妇和内科主任。”

      大片玻璃墙下,影子浅淡如稀释殆尽的残墨。顾宁背过光线,目光落在魏可道宽平的肩头:“这家医院可能有问题。”

      魏可道闻言略微皱了皱眉,收拢思绪,打起精神注视着顾宁被阳光映照得格外分明的轮廓:“你觉得它和兖中地下肾交易有关?”

      顾宁点头:“但我需要证据。不管对还是错,只能由它来讲。”

      魏可道没有回应,许久才又叹息道:“说句不该说的,我倒希望这儿真有,好歹也是条路。”

      话音还没落定,一阵铃声便在这满室寂静中乍然作响。顾宁连忙接起电话,放低声音:“你好,请问你是哪位。”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他皱起眉头,几次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一味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

      这单方面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见顾宁放下手机,魏可道信口问道:“谁啊?”

      “是裴安民。”顾宁压着声音,“他要我单独去见他。”

      魏可道下意识地一把将人拦住,劝道:“太危险了,通知队里跟着吧!”

      “不,冒这个险值得。”顾宁却不答应,低头想了想,重新掏出手机。

      队里人手紧张魏可道自是知道,如今见他这般反应,也明白是放不下医院这面,当即开口说道:“别麻烦了,这里我看着。你小心些,早点儿回来。”

      顾宁似乎还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应允。窗外冬日已经高高升到天幕南隅,俨然到了一天中影子最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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