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青城山

　　古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没想到三月初春的成都也是那么的妖娆多姿，尤其是那几天意外的历程，更让我对成都充满眷恋之情。

　　中午从重庆石桥铺上了开往成都的高速大巴，几天来的劳累仿佛一下子都发作起来，我找个双人座位，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钻进我的鼻孔，车身偶尔的晃动也使我感觉到一些身体上轻微的接触。睁眼看到的是窗外，首先是江汉平原一望无尽的暗绿，毕竟春寒料峭，没有广东那么一如既往的四季长春，接近黄昏天空也不尽晴朗，一层薄薄的灰色浮云遮挡着落日的光辉，感觉很压抑，烦闷！

　　头脑逐渐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后，我看看腕上的手表，差不多快5点了，成都就要到了。经过一路上的颠簸，肚子开始感觉饿了起来，越清醒越难受，我眯起刚刚睁开的眼睛，好像这样可以减少因为饿而引起的空虚感。

　　车身再次晃动了一下，我的斜靠着的腰分明感觉到了碰撞，旁边座位上有人，就是那香气的来源。扭头看看，是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羊毛衫，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的纱巾，打成一个小巧的蝴蝶结，很漂亮。我看女孩子的长相，主要是眼睛和嘴巴，这个女孩眼睛大大的，瞳仁黑亮亮的，在微暗的车厢里闪烁着光彩。嘴巴的曲线很美，不厚也不薄，既不显得轻佻，也不过于迟钝，嗯，很不错的女孩儿！

　　见我醒来了，她冲我微微一笑，露出洁白而细密的牙齿，仿佛黑夜里的一道彩虹，点亮了我的双眼。并不擅长于打开局面的我，回报一个微笑之后把头扭向车窗，看窗外的景致，耳朵却开始留心身侧的响动。她在座位上扭动了几下身体，片刻间安静了。

　　暮色笼罩下的江汉平原，铅灰的云无尽的伸展开去，远处靠近落日的那边，被染成了红褐的颜色，不明亮却动人心魄。车偶尔穿行在两座小山之间，阴影里的石头已经辨认不出面目，只有上面的小树还在暮风中伸展着自己的腰身，似乎要在即将被黑夜掩盖的天地里显示存在。

　　车子拐进一个路边的饭店停车场，司机大声说：下车准备吃饭。很多人非常气愤的说：马上到成都了，我们不吃饭。司机蛮横的说：不吃也得下车，万一丢了财物就说不清了啊！大家唯有怏怏不乐的一个个下去，还有人低声对司机进行咒骂。

　　站在车下，早春的寒风从衣服下面猛的灌进来，我不自禁的打个寒战，裹紧身上的外套。四下打量，看到她，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瑟瑟发抖，多孔的羊毛衫并不能挡住寒风。她白皙的脸已经被吹得红了，双手抱在腰上，躲在车厢的避风处，象雨中的百合花一般，经受着劫难。

　　我解下身上的外套，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她受惊了一般回头看。我说道：披上吧！她摇摇头表示拒绝，却转过身来面对了我。我仿佛受到了鼓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把衣服替她披在了身上，披的一瞬间，好像是将她抱在了怀里。不容她有所动作，我快步离开了，走进了饭店旁的小卖部。

　　小卖部里已经挤满了不吃饭却不能上车等待的乘客，一股暖暖的蜂窝煤炉的味道在空气中迷漫。我买了两包怪味蚕豆和一包情人梅，挤在人群中取暖。如果将她放在着一群人中间，简直是一种亵渎，我理解她为何不走进这里，不由得对她越发有了好感。她一定是喜欢干净素雅的女孩。

　　车再次启动上路，夜幕下，前方一片灯火辉煌，成都近了。她仍旧披着我的外衣，合眼躺在座位上，身体微微的颤动。我不知道是否该和她说说话，起码应该有个简短地交谈，也算为乏味的路程增加一丝色彩。忽然，她睁开了眼睛，冲我艰难的一笑，用柔媚的四川普通话问道：快到了吗？我说：是的。她脸颊潮红，象鲜艳的桃花。她低声说：你有水吗？我好渴啊！
　　我连忙打开随身的矿泉水瓶，递到她手中。看她好像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又拿过瓶子，凑到她的嘴边。喝了几口之后，她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我壮着胆子用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滚热烫手，她在发烧了。

　　下车时，我搀扶着她的腰肢，柔软而纤细，她几乎是被我抱着踏上了脚下的水泥地。她随身的小包和我的旅行箱被我拿在左手，右手环抱着她，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我问她：你在成都有亲戚吗？有朋友吗？她眼角出现一滴晶莹的泪水，滚过她的面颊，落在地上，仿佛重重的砸落在我心上。她有气无力的说道：我自己跑出来的，和家里吵架了，我准备住旅店的。说完又趴在我的肩上沉默了。

　　房间很温暖，是一家酒店的标准间。厚厚的两床被子全都罩在她身上，我和衣倒在另一张床上，盖着毛毯。已经是夜里3点钟了，我却在门灯微弱的黑影里难以入眠。她在另一张床上沉睡着，呼吸均匀而轻微，我却感到那呼吸声似春雷阵阵，充满震撼和诱惑。但我终究不能尝试去侵犯一个失去抵抗力的女孩，何况她需要我的帮助。

　　洗手间的冲水声把我吵醒了，有轻轻的歌唱在狭塞的空间里回响。我在幽暗的晨光中艰涩的睁开双眼，看看手表，6点12分。一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所以我觉得温暖。打开床头灯，她的床头柜上散乱的摆着各种女孩子用的小玩意，她的被子敞开着摊在床上，有几件衣服整齐的摆着，她竟然在洗澡。

　　她仍旧哼着歌出来了，灯光里有了一团暧昧的水雾。看到我靠在床头，她愉快的笑着说：你醒了啊！是我吵醒的吗？对不起哦！嘴巴快得和昨天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我问她：你还发烧吗？她调皮的一眨眼说：好了，谢谢你了！

　　刚刚恢复健康的她，披着浴袍，从水中走来，浑身散发着诱惑。我故作威严的说道：不行，让我看看才能确定！我把她拉过来，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确实是好了！我的手却没有离开，顺着她的眉毛，脸颊一路抚摸下来，她定在地上没有动作，身体在微微发抖，却没有说话。她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纯真而迷茫。我一时胆怯和自责起来，顺势拍拍她的肩膀说：是好了，别打扰我睡觉啊，我困死了。我蜷缩在被子里，脸冲墙壁，倾听着她的动作。

　　她收拾着东西。
　　她关上了灯。
　　她打开了门。
　　她走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了，正坐在床上发着懵懂。门轻轻的被敲响了，我开门一看，是她！

　　只见她手里拎着几个饭盒，鼻子上净是细密的汗珠，进门后把包往凳子上一甩，刷的一下打开厚实的窗帘，一地阳光顿时将我的心也照亮了。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洗着脸，一边不停的说道：快刷牙吃饭吧，你这个懒猪。昨天在车上你就睡得像个懒猪一样，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爱睡觉。我给你打包了成都有名的小吃，可是从小吃街打来的嘞！呵呵，我能干吧？！

　　各个饭盒里装着香辣牛肉、川北凉粉、夫妻肺片、凌汤圆、担担面、锅贴、凉拌茄子、肚条，琳琅满目的满满摆了一桌子。我吃惊的说道：我怎么吃得完这么多啊！她夸张的睁大眼睛说：喂，我也没吃啦，你居然要独吞啊？！真想象不出你昨天对我那么好，哼！我挑逗着问她：我怎么对你好了？她一撇嘴道：且，不和你说话了。

　　吃完饭，她从包里掏摸出两张车票，扬了扬手说：明天咱们去青城山吧，我都买好票了。晚上你请我吃饭，我陪你在成都转转。

　　因为同是天府要地，很多人愿意把重庆和成都作比较。如果重庆算是一位妩媚多姿的少妇的话，那么成都就是一个清纯亮丽的少女。在成都街头，柔软的四川方言不绝于耳，显得比大声粗硬的重庆话更有魅力。成都的夜晚不象重庆那么富丽堂皇，却宛如小家碧玉，另有风味，夜色多情，如一曲春江花月夜，涤荡心灵。

　　我们去龙抄手品尝风味，我们在街头让中年的擦鞋工把皮鞋打亮，我们在大街上牵手徜徉。在百货公司里，我买了一个玻璃做的风铃送给她，她不时拿在手上，展开双臂在原地打转，或者奔跑，让风来吹动，发出丁丁的脆响，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在路边叫车的时候，一个货郎担悠悠的从我们面前走过，浅黄色的草编上染着红或蓝的图案，鲜艳活泼，空气中似乎都有了草的气息。她跑上前去把挑担的人拦住，在一堆小玩意中挑选着，拣了一个带垂穗的草编灯笼给我。灯笼还没有拳头大，用红色的丝线穿着，很轻，在风里轻轻摇摆。

　　晚上，她依旧睡在那张床上，我辗转反侧，把床弄得吱呀乱响。她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动静。我的内心在狂乱，在挣扎，在矛盾，一枝枝的抽着烟。我的身心被欲望和道德折磨得憔悴不堪。我不敢轻举妄动，寄希望于她能做出一些主动的表示，哪怕一声略带挑逗的叹息，也会让我冲破枷锁的束缚，带她去辽阔的草原驰骋。

　　夜很深了，夜静如水，窗外几乎没有了车辆驰过的声音，我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应该知道我为何不安，为何如此心神不宁，我依然在等待。

　　她忽然掀开被子，光着脚走到我的床前，无声而镇定的蹲下来，眼睛直对着我的眼睛，我慌乱的坐起身来，却被她按住肩头。她的眼睛依然明亮，依然纯真，让我感到羞愧与自卑。她搂住我的头，拥抱在她胸前，甚至让我感受到了那一对柔软。我伸出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腰身，急切得想进一步动作，她却松开了拥抱，用手抓住我的肩，支开了我们的身体接触。她俯下身来，在我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站直了身体，那一刻，分明有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
　　她回去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再次陷入寂静之中。我无言，陷入迷茫，唯有轻微的叹息，关上了床头上我故意打开的灯。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登上了青城山，半山的茶亭里有些许游客，卖茶的老汉一手布着茶碗，一手擎着一个长嘴铜壶，为新来的客人添加着茶水。远处的江水如一弯玉带，妆点着丰饶的江汉平原。远处的山、远处的城市，在团团金粉色的雾中，朦胧着露出些少的轮廓。

　　茶亭的外围平铺着青白的石头，离开不远就是峭壁，站在护栏前，面对深不见底的山谷，山风鼓荡着外衣，让人有御风而飞的欲望。她在并不宽阔的茶亭平台上四处转着，踏上一个引向山顶高处的台阶，又蹦下来，没有一刻安静。

　　我依靠在护栏上，假装不屑的收回注视着她的视线，落在护栏外不远处陡峭的悬崖上。一挂涓细的瀑布顺山石而下，或者不能称之为瀑布，因那一涓细流只不过是偶尔在突出的石棱上溅出几个水花，大部分只能贴服在石上流淌。几丛迟开的腊梅花，因为这水的滋养，粉白的花朵在微风里摇曳着灿烂。

　　她看到梅花之后，兴奋得像个孩子，拉着我找路过的人帮着照相。她环抱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上，相机的镜头一闪而过，我的心仿佛被刺痛了一下，因为惊悸而跳动。

　　下山的时候，她并不象来时那么多言多语了，倒像是背负了无限的心事，昨夜的她再次涌现，显得不真实，显得遥远。在车站上，她坚持自己去买票，离开我的身边时，好像要说什么的样子，却默不作声的走开了。

　　她回来了，手里握着两张车票，颜色不同。她拉着我的手，泪水无声的滑下。我瞬间明白了什么，也无奈于这种分别。她低声说：我买了回重庆的车票，我们就此分手，你回成都吧，自己保重！

　　我说：你不能多陪我一天吗？只要再多一天。

　　她默默的低下头，并不看我热切的眼神。她说道：我怕我走不出你的世界，即使能够走出，也将是不完全的我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

　　我不甘心的问道：你不曾喜欢我吗？

　　她抹去泪水，轻轻一笑，夕阳下灿如星辰：我喜欢你，就是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能走进你的世界，我宁肯遗憾着离开，也不能走进去受伤，去伤害你，也伤害我自己，你懂我的心吗？

　　我点头。无言的送她上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窗后。

　　车子徐徐开动了，她的脸出现在车窗后，一张纸条飞出窗外，在风中盘旋，她拼命向我挥动手臂，满脸的泪水，最终消失在山坳的拐角。

　　我拾起纸条。

　　他年有缘，再见青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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