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

　　章九
　　林子亭虚抬了抬手，此时此刻却真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盯着那处伤口，半晌没有声息。不知道他痛不痛，也不知道严不严重。他想问，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自己又是用什么身份去问这些呢？
　　情人？朋友？亦或是一个单纯的过客？
　　“伤口……疼吗？”
　　终于还是问了出口，压住了脸面，压住了承诺。
　　却只听顾清和冷笑了一声，嘶哑着嗓子说，“你以什么立场问我？”
　　林子亭心里骤然一痛，更觉得呼吸不过来，眼前有些眩晕，只觉得那伤口刺得他眼睛发痛，几乎流下泪来，但他仍不肯移开目光，又问了一句，“还……疼不疼？”
　　对方却似被这句话问得烦了一般，索性不再理他，拿起身旁的酒瓶又灌了一口，再咳嗽几声，又要再喝。林子亭似乎猛然醒悟过来一样，劈手又要去夺顾清和手上的洋酒瓶子，谁知那人这次却抓紧了，一下并没有夺过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
　　“就算是朋友……难道就不能关心你一下吗？”
　　这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惴惴不安，仿佛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顾清和听到这句话，眼神徒然间变得锐利起来，连说了几声好，动手去解肩上的纱布，林子亭吃了一惊，连忙摁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顾清和被阻了一阻，索性不管不顾起来，用力一撕，伤口便崩裂开来，血顺着肩膀留下，他便这样冷冷地坐在那里，看着林子亭。
　　“希陵，这样满意否？”
　　林子亭僵硬着身体，与顾清和静静地对峙着，那人眼里有团火，火里面却是冰，他从没有见识过顾清和这么决绝的一面。
　　他强行要求自己转过身去，不再看那狰狞的伤口。
　　门外有卫兵候着，林子亭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劳烦，请替我拿一些伤药来。”
　　那卫兵审视般的目光上下瞧他两眼，又越过他瞧里头的顾清和，却半天不动作。林子亭等了一会，见卫兵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于是他提高了声调，冷冷地盯着那卫兵：“若是伤口开裂导致他这条胳膊废了，你来负责？”
　　卫兵被他冰冷的目光一激，打了个哆嗦，没想到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也能有这等气势，于是转过身走开了。
　　林子亭只感觉顾清和的目光冷冷地黏在他背上，他不敢转过头，那人冰冷而又陌生的目光简直要把他的心脏戳穿个洞来，他明白自己是活该，但是这赤裸裸的仇恨让他无处可逃，他知道他背叛了他。
　　“林希陵、林子亭、林大少爷，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可笑？”
　　顾清和沙哑着声音，漠然地说道。
　　林子亭僵硬着背，如鲠在喉。

　　卫兵回来得很快，手上不仅带了伤药，还有另外一个托盘乘着一些碗碗碟碟，看来是些吃食。
　　“司令说有劳林先生了。”
　　那卫兵恭敬地行了个礼，看来是被教训过了。
　　林子亭道了声谢，接过卫兵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顾清和的眼睛，他低着头，把东西放到一旁的圆桌上，拿着药用绷带，跪坐在顾清和的面前，伸手去解顾清和肩上残余的绷带。
　　顾清和冷笑一声，挥手甩掉了他的手。
　　“我顾清和的死活，轮不到你林少爷管。”
　　“……”
　　林子亭没说话，只是僵硬地重复刚才的动作。
　　“听不懂还是怎么的，我让你滚。”
　　啪——
　　林子亭抬手用力地给了顾清和一个巴掌，后者头被打歪到一边，神色复杂。
　　“你顾清和的人生难道是为了我吗！”
　　这话说得冷冽，常说佛也有三分火气，林子亭平日里十足的书生脾气，温和圆润，生这样大的气甚至动起手来也是第一次。“自残躯体，来让我心疼？不错，我是会心疼，但我却看不起你，顾清和！我认识的顾清和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什么为了随随便便的一个人就自甘沦落至此的废物！”
　　“林子亭，你以为你对我来说就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活下来，我打了多少仗你知不知道，多少兄弟死在我面前，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想活着回来见你，我可能根本撑不下来。”
　　“……”
　　顾清和的语气有些苍凉，他抬起自己的手掌，掌心有几道深刻的划痕，不知是哪场战役留下来的疤痕。
　　其实他很久很久以前，也跟林子亭一样，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富家公子，就算读了西学，也不过就是与同辈义气论争一番，甚至动手都是极少。
　　那年与父亲北上洽谈生意，半路遇上了两军交战，那军官不由分说开枪枪杀了顾父与一干听差，唯独是顾清和与旧日同窗在城里叙旧，逃过一劫。等了几日，也找了几日，始终不见父亲的消息，顾清和心里焦急万分，最后却从同窗处听来父亲被当做敌党间谍，枪杀在城外。
　　那一刻他只觉得，天要塌了，他哭了许久，不知何去何从。
　　家破人亡，前途茫茫。
　　他悲愤于父亲的死，也想过与那军官鱼死网破，却被同窗极力拦阻。
　　公子哥儿，就算心中有几分大志，大抵也是娇生惯养的，出了什么事还有当家的在上头顶着，遇事便难以反应。
　　不过短短几日，他便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听说那军官的人还在搜捕余党，他仓皇逃出城去，面对官道茫茫然地，不知道往哪里去。
　　最后他想起那个温和儒雅的人来，想起林子亭端着脸告诉他，“顾竹笙，无论如何，我这里永远都欢迎你来。”
　　那是在什么情境下说出的话，依稀记得，是顾清和与学校里面的人争吵，闹到校长那边去，顾父得知，教训了他一顿，赶出家去好好反思过错。然后顾清和便倔着脾气去夜奔了林子亭，两个人光着上身，躺在同一张床上，抱着彼此，说些家国大事。
　　末了，林子亭不知道想到什么，肃着脸对他说出这么句话来。
　　顾清和衣衫褴褛，在林公馆外徘徊几日，他家失势，林子亭远在英吉利，虽有些交情，老夫人却不一定会看那几分薄面拨冗助他，思来想去，总是不敢叫人通传。
　　饥寒交迫，终于他晕倒在林公馆门前。
　　醒来时热汤暖被好生伺候着，听差林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等到好些的时候，陈老夫人吩咐人来邀他一谈。
　　林子亭寄回家的信原本是两份，一份是家书，送到林公馆来；一份是给顾清和的私信，直接送到顾家老铺去。顾家当家被枪杀，这头本家也是被当兵的带人来灭了后患，书信无处可及，便也送到相好的林公馆来。
　　而陈德馨也方才知道她林家独子，竟然喜欢的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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