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

　　林老夫人每天早上都会在小花厅泡茶，从前只有一个人，现下林子亭回来了，就担下了陪母亲喝茶的任务。
　　林子亭取出点装在锡制圆罐里的红茶叶，放在水案上，斟了热水晃了几晃，才悠悠倾泻而出。洗净了茶叶，他把杯子倒扣在案上，以茶水浇淋，方才倾入热茶，又从彩釉瓷碗里用勺子舀出几块白糖，混以牛乳。
　　“母亲，请用茶。”
　　“嗯。”
　　陈德馨回过神来，接过林子亭手上的热茶，轻轻啜了一口。
　　“这洋人的茶叶，倒是别有风味，只是番邦之物，尝尝鲜倒也罢了，始终不及家里的好。”
　　林子亭点点头，也调了一杯红茶，佐好辅料之后饮了一口，倒有些怀念起在英吉利的生活。
　　“希陵，你可有恨母亲？”
　　“母亲言重了。”
　　“你不说，便是介怀的罢。也罢，为了林家的名声，我担这孽又何妨？”
　　说罢，也不等林子亭的回话，老夫人径自起身，唤了候在一旁的帮佣林珊，扶着远去了。
　　林子亭一人坐在酸枝木椅上，望着外头结了花的桂树，有些出神。

　　仿佛真被伤了心，自那日顾清和硬闯林公馆之后，林子亭便再也没见过顾清和，这其中，或许有他特意避而不见的安排，也或许有顾清和的躲避。
　　不管如何，过段时间，他便会好起来罢。
　　他知道顾清和从来不是容易被打败的人，担心他也许仅是多此一举。
　　只是那日他一个人离去的背影，却怎么也忘不掉。

　　倒是警察厅的周云逸三头两天就往林公馆跑，周云逸是林子亭昔年的同窗，虽说如此，情分却很薄，当年也并无什么交集。
　　周云逸为人圆滑市侩，当年林子亭就看不起他，如今惹上身，更是烦不胜烦，却又不敢得罪这如今正当权的警察厅总长。
　　林家虽是世家，但这风雨飘摇的年代，不知多少大姓都被埋在了黄土下了。
　　而周云逸说同学多年不见联络感情，差不离把林公馆当做第二个警察厅。
　　请神容易送神难，林子亭是深切体会到这点了。
　　“子亭今日有什么好茶招待？”
　　“还是上次周厅长喝的香片吧。”
　　“咦——不是说了不必客套，唤我雲逸便好。”
　　“周厅长客气了。”
　　林子亭吃不准周云逸的心思，又忌惮他的身份，不好出言逐客，只好每日陪聊，扯些有的没的。

　　这天，好不容易送走了周云逸。
　　门房的听差却又走了进来，他正烦恼，蹙着眉，“周厅长又回来了？”
　　“不是，少爷，是一个姓谢的人，说是少爷的朋友。”
　　姓谢？
　　林子亭愣了一愣，在脑中搜寻了一会姓谢却又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难道是……
　　他随即惊喜叫道，“快请！”
　　来人一袭旧式长褂，留着乱糟糟的头发，那双眼睛却十分有神，胡子拉碴的，也看不清底下的模样。
　　“遗琅！真的是你！”
　　林子亭迫不及待地笑着迎上去。
　　那人也热情伸出双臂，与林子亭紧紧抱了一下，“子亭，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顾清和与林子亭关系虽亲密，两人关系十分微妙，却算不上朋友的一类。
　　而谢遗琅，却正正是林子亭旅英前的挚友，昔年同窗志同道合地谈古论今，畅谈国事，言犹在耳，多年分别今日故友再见，两个人都有些激动。
　　昔日挚友的来访冲淡了这几天心情的灰霾，林子亭振作精神，捡了些在英吉利的见闻说与谢遗琅听，后者听后大为感叹，“列强虽然可恶，总是有可取之处的。今日中国之衰颓，原因列强只占十一，更重要的是国民之奴性无法根除啊！”
　　喝了一口水，谢遗琅歇了歇，方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笑着看林子亭，“是了，你与那姓顾的，现在如何了？”
　　“……”
　　见林子亭脸色有些不对劲，谢遗琅有些疑惑地瞧着他，“吵架了？还是你还没寻他？”
　　林子亭不答，勉强笑一笑，只把话题岔开，“先不说这个，遗琅你在这等等，我在英吉利看了不少洋人的书，里面构思奇特，大别于国内之作，也让你瞧一瞧。”
　　谁知这么一带岔，谢遗琅更觉不对，索性拉住正欲起身的林子亭，眼神炯炯，直视着目光之间颇有些躲避的林子亭，语气诚恳，“你不把我当朋友，便不用说。”
　　“遗琅……”
　　“我不喜欢姓顾的，你再清楚不过。他虽有硬骨，却不把国家兴亡当回事，但他实实在在是在乎你的，这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
　　“这并非在乎不在乎，便可解决的。”
　　谢遗琅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什么，“别跟我扯那套祖宗礼法，这都甚么新时代了，那套老祖宗的东西，早该入祖坟了。”
　　“若是母亲以命相阻，我难得还可置之不理？”
　　“……果然。”
　　“希陵，我不喜欢顾清和，但我更不愿意看着你因为陈规旧矩遗憾终身。”
　　话说到这个地步，今天再说也是无益了，又闲聊了几句，谢遗琅起身告辞，两人约下改日找个馆子再好好聚一番。
　　谢遗琅走出林公馆，抬头望一望天，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谢遗琅离开后，林子亭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
　　天色渐暗，他点了台灯，坐在书桌前面细细看起书来，时不时在一旁的本子上记下些心得，看着看着，便恍惚起来，想起些从前与顾清和两人坐在这张案前的情景来。
　　顾清和的确是个没皮没脸的流氓，这他是早知道了的，明明书房摆了许多把椅子，他却能坐到林子亭的大班椅上来，一点也不在乎主人家的意见，还嬉皮笑脸地招呼林子亭坐到他膝上去。
　　林子亭自然是不肯的，并且言辞谴责了顾清和这种雀占鸠巢的行为。
　　“希陵又错了，这明明是爱巢。”
　　那人笑得耍赖。

　　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的思绪被几道的敲门声打断，林子亭叹气，按捺下心里的郁结，轻轻叫一句，“进来罢。”
　　来人是林鸣，见他的脸色有些犹疑，林子亭便知道定是有事。
　　“阿鸣，是不是有事？”
　　“我……少爷，本来夫人吩咐过，以后关于顾少爷的事情，一概不许与你说，但……但是，方才顾少爷府上的听差来找少爷，语气……语气似乎有些问题，我……我寻思了一下，担心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听差还在门前候着，少爷你看，要不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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