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同人/云风]瓶子里的师兄

作者:怀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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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生


      聂风晨时为一通儿铃响给闹醒了。他伸手欲拽,漏了半身下地,叫步惊云挨挨挤挤捞了,摁回被子里暖了又暖。两人衣发纠葛一夜,扯也扯不开,就往指尖缠成结。步惊云眯眼替他顺罢,仍旧搭着聂风,怀里揣了,睡。来人不依不饶,嗡嗡嗡嗡的扰他。

      聂风急了:“电话!”

      步惊云隔空一撩,捻了手机递在聂风耳边。那头秦霜高抬轻着的,唤他:“小风,你起了么?”

      聂风让他一声摧得醒了,窝里咣铛咣铛点了头:“起了起了,秦大哥,你回来了么?事情办得如何?”

      秦霜掩了哈欠:“我在临城寻着了一个人,旧识,他叫剑晨,是个顶厉害的道士先生。我已请他来中州了,小风,你什么时候与他见上一面?”

      聂风摸了裤子套啊套,步惊云一旁替他捉了衣上扣子,一枚一枚的,妥帖塞在缝眼里,又平了前襟。聂风垂眉望他,同秦霜一笑:“我马上来。”

      步惊云瞧他散了手要走,躬身揽他没放:“早餐。”

      聂风扪了扪鬓发:“我路上买了吃。”

      步惊云还抱着他,短不了要去:“我陪你。”

      聂风摊手:“不成的。秦大哥这次请了个道士先生,唤作什么剑晨,你一到,会泄了真身,难说惹出事来。”

      步惊云到此没了言语。聂风径自行去,剩他趿了鞋,山人落子的,啪嗒一下往客厅里躺罢,眉上皑皑沉了雪。易风甩尾巴,墙角探出头来。步惊云瞟他:“你有话。”

      易风真有话。他衔了毯子往桌上一趴:“我引你行个去处,怎么样?”

      步惊云拧眉:“什么去处。”

      易风嗤笑:“你不就想知道当年麒麟魔之事么,我左右瞒不过你,索性与你全说了,省些口舌也好。”

      步惊云搭手披衣:“走。”

      奈何两人没出巷口,便遇上无名并了神锋到访。步惊云瞧着两人袖底衣前,仆仆风尘的,落拓得紧,自也不是沽酒相祝来的,遂愣了愣,引他们厅中坐罢,同易风之事且先按下。又向厨中引一壶茶。几人寂寂拈了杯,步惊云拱手:“师父。”

      无名停盏一笑:“惊云,风儿呢?”

      步惊云怔了:“风他,今早收到秦霜电话,要他去见一个,唤作剑晨的道士。”

      神锋正拿手稳了稳发上高冠,想是来得急,伤了仪容,现下听了“啊”得一声,讶然:“剑晨师兄?”

      步惊云望他。神锋便顺着这个向下谈:“剑晨师兄是我师兄。算是我师兄。他原为师父首徒,人也聪慧,道心很深。可前几年山下归来,不知,不知何以,坏了清规,叫我师父逐出门去。我已三载未见他了。剑晨师兄怎地会到中州?”

      无名扣指沿了杯上划一圈儿:“是为了南山之事来的?”

      步惊云垂了眼:“不错。秦霜最近一直在查十几年前那桩悬案。”

      无名默了半天:“我听说当年这批道士也是我师兄山门旁支,算起来,剑晨与他们,怕是很有渊源。”

      步惊云挑眉:“哦。”

      他这声话得浅率,折了私忿,一字之中素得分明,了无嫌猜的,叫人听着颇觉惊寒。神锋瑟瑟扯衣。无名捧杯一叹:“我大哥曾与我提过南山惨案,他道门中百八旁支,此事牵扯甚广。神锋来这,也怀了一探究竟的心思,但昨天收到我大哥一封传真,只两字,隔岸。大概是劝他罢手。”

      神锋敛了衣襟:“其实今日是我求了师叔来这。师父虽然要我切莫插足此事,但终归我与众位师兄一脉同出。他们昔年妄死此处。我不能叫师兄们就这样,一陌黄白几盆纸钱的,吹吹打打焚了灰,便草草掠过。我想,风,咳,聂风生于中州,对这桩旧事或许稍有听闻。毕竟——”

      步惊云拿眼瞟他,眉上昏的淡的,一寸霜一寸凉,戳得神锋心下一跳,仓惶要向后仰倒。无名瞧不过眼,伸手扶他一扶。步惊云垂头抿茶,截然:“风不知道。”

      神锋噤了声。步惊云又同无名添了水:“师父,风当年才六岁,对这事半点不晓。你们若真要寻些什么,还是去查查档案记录为好。”

      神锋扶额:“可恰恰载了此事的县志文墨,昨日都叫一把火烧尽了。”

      步惊云笼了袖:“那真不巧。”

      完了掩一记哈欠。无名见他如此,晓得是个委婉逐客请去不留的意思,便扯了神锋依依礼了,拱手告辞。步惊云还来客气客气,将两人送至巷口。临了转与神锋:“小道士,你师父叮嘱得是。浑水莫淌。否则有性命之忧。”

      神锋垂了眼。无名同他道上转了。步惊云瞧着两人拐得没影,转身见了易风拽刀出屋来,望他:“走吧。”

      一妖一鬼往南山去,路上不来耽搁,彼此无话,速行。今天大抵是旧历上的日子,石径旁逢着几个唱道情的,挑两只白纸灯笼,咿咿唏唏,曲《阳关》,谱古时音,听着很有些凄楚。小孩叫大人牵了,不晓得调子里的意思,但究竟闻着伤心,叫他忧郁,嘴一扁,要抹泪的。母亲就呀呀的哄。

      易风望了,莫名一叹:“聂风当时约莫也就这么大。他家从前是什么营生,你知道吧。”

      步惊云听他倏忽至了谈兴,默了默,由易风明火执杖地说。易风摊手:“聂家祖上传了把刀,唤做雪饮,也是神兵,性奇寒。聂风未生之前,聂家十几代单传,没一人能把它拔出鞘来。”

      步惊云挑眉。

      易风又说:“他爷爷为这事愁得秃了,慨叹,他家一脉,定生死镇阴阳的,可惜到此断了。聂风爸爸就再没做鬼先生的活计。十几年后有了聂风,三岁,拿雪饮试牙,啃巴啃巴,‘铮’一声把刀撩出鞘来。他爷爷欢喜得很,拍大腿,雪饮就归了聂风。他家又觉聂风生得灵,赶趟儿寻了一个高人批命。”

      步惊云停了停。

      易风还有话:“没想到这一批,却批祸事出来。高人铁齿得很,给他诊了八字,风归九霄浅水龙游。意指聂风养不大,活不长了。聂家面上诺诺,心底原是不信。几天之后得了一个消息,高人暴毙。邻里都说泄了天机。聂家这才急了,草草把聂风同无名送去。”

      步惊云望他:“你对这些关节倒是清楚得很。”

      易风恻恻一笑,不知嘲谁,拽衣袂平了又平,眉眼一串儿叹:“因为我着紧他。我找他找了三千年,却还是迟了。”

      步惊云没话,心下惦念旁事,耽搁半天:“那雪饮呢?我怎么从来没听风说过。”

      易风笼了袖:“雪饮叫我藏了,聂风也觉得它早散佚多时,你自然不晓得。十四年前,就是道士暴死那天,清明,聂风为他父亲抱了往南山祭祖。路上人多,把他同家人冲得散了。他刚过了六岁生日,还不太晓事,转吧转的,就独个儿走到了镜湖边。”

      步惊云拧了眉:“镜湖?”

      易风低哂:“不是个好去处。前些载中州岁成不善,河川平了岸,总有痴男怨女往水里投,闹得冤气很大,再添一个南山院,人鬼砥砺之地,确实多妖。城里请了不少先生,都不过敷陈其事。还剩了几只年头颇深的孤魂,不长眼,要闹聂风。麒麟魔怕他有什么闪失,就现了形。”

      步惊云抿唇:“被道士们撞见了?”

      两人又走一段,烟树衰草衔衣的,去路很浊。易风抬手掰了一枚叶子,往唇边吹两下,半个调子咿咿呀呀,没奏完,抛了,拿眼瞟他:“是。麒麟魔,天地煞气之最,道士们几辈子都未必能逢着一次,悚然惊了,摆阵的摆阵,掏符的掏符,都不是泛泛之辈。好多轮下来,怕挠得麒麟魔有怒。”

      步惊云一叹。易风沉了眉:“他戾气本就很大,下手浑不留情。一时染了十数人命,天难容,要降雷罚。麒麟魔自恃甚高,也不躲,就往湖边坐了等。”

      他彼时尚是一只九尾猫,顶顶厉害,山中呼风唤雨的,能伏群妖。唯一不美,便是没化得人形,还差几年苦修,得巧撞见此劫,仓惶掠身来看,照面逢了聂风,半大的,抱刀,鞘上新血未干。易风三千年忧忧扰扰,念了无数次这个,可一朝遇上,竟是怎地一番狼狈光景。他往一地涂炭里愣了,看聂风临池扪一把脸,净了手,听罢动静抬头,霜雪雁行晚的,与他一眼。

      易风心都素了,半句话没来得及同他搭上,已向九火天雷落处投了身去。聂风岩下犹未动,愣愣瞧他挨过九十九道劈,烧得焦香四溢,撒把孜然,便得食了。就是这一场天怒,伤得他八尾尽断,一吹飞了灰,想是要疼的。

      易风不疼,更没觉可惜,修为散了,左右能再得,无妨。

      他挨劫时一句未吭,硬气得很,心下想着念了,将几番招呼都斟酌定了,怕有差池,还一字一字过了百八十遍。可临了聂风起身,欲走。易风挪两寸,要唤他。他俩别时草草,三千年重逢,易风攒了万言,欲说的话,远近颇多,需得郑重,就先颤声问了好。

      他说:“聂风,好久没见。”

      奈何聂风低眉瞟他,没理,甩两字:“多事。”

      便径自道下去了。易风喉头一腔的血,扭头看水天月迟,江山改色的,让他消受不得。他难过得紧,肺腑一刀叫人戳得穿了,终于掉了泪来。

      念到此节,易风嗤笑:“后来才晓得那个不是聂风。”

      步惊云瞥他,半天一句:“风,小时候什么样?”

      易风叫他问住,正经想了想,拿手一比:“糯米团子,瞧着软绵绵,带虎头帽,遮了半张脸,笑起来甜成一块糖。”

      完了却叫步惊云剐上一眼,才觉逾了界,省过来,低咳两声,掩了掩:“也,也不是那么可爱的。”

      两人心事别怀,至此无话。又往林深深处行,途上景致偏好,一磬隔寺,三山绕梁的,很受看。可易风引他拐过一廊子朽木,风水便就胡乱转了,老树无花,天阴欲雨,四月素得冬似,草叶上的九秋霜,长梢过尽的,簌簌湿了衣。易风于前撇开一挂儿青枝,瞟了瞟:“到了。”

      步惊云从后探头看两眼。见了伶仃一湖,烟冷色淡的,隔川稀稀落落栽了树,差近病花闲草,怯怯抽枝,瞧着颇为消瘦。水倒很清,池波一倾,日头至此也给磨成了碧,雾生三里,照人不暖的,左右瑟瑟阴了。

      易风拂了拂袖子:“我将雪饮封在湖底。这刀天生寒凉,性子也怪,只认聂风。”

      步惊云默了默,才说:“捞出来。”

      易风一愣。步惊云:“放这迟早为人瞧见,捞出来。”

      易风见他已往岸边去了,仓惶拦了:“步惊云,镜湖还有个别名,唤做往世湖。”

      步惊云停了,扭头望他:“又如何?”

      易风扶额:“当年这湖着了天劫,养些个把山精鬼怪,人在江中,若有不巧,惊了他们,要为河川摄了,侵及命数,叫他忆起前辈子来。”

      步惊云不通这是什么道理,嗤笑:“胡扯。”

      他自是不信的。便真有好深手段的精怪,又去哪里寻一辈子故情,找忒多人间尘嚣,不甚了了的,一笔一划话与他听。步惊云哂笑,就撇了易风,沉身落往水底。约莫瞥着雪饮湖下竖了,隔空翻掌一撩。刀自岿然未动。步惊云拧眉,探手搭了,索性来拔。

      雪饮矜傲得很,不理他,只罄一记铮响,步惊云听过,心下莫名晃了晃,一时担待不住,竟至轰然一碎,将他三生经行百世业因,还有一瓢子旧约新盟,携了轻许重诺,迟开迟落的,递至他眼前来了。

      他同谁也曾负了刀剑,渡头过马,与天争命,对鸿泥雪爪的,山横不让人。他的旧事,桩桩件件说了,都是能入古人诗的,可步惊云忘得一句不剩。现下一寸一寸拾着捡了,把三千载的迢迢客梦,如今归家,摁他怀里,沾襟湿衣。

      他果然从来便是,聂风的步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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