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阔知何处

作者:司马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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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传,有人求见。
      薛明师问:“什么人?”
      门房遂犹犹豫豫地答:“是个道士…颇有信众,似有神鬼之能。”
      薛明师想起程哲,哂笑道:“难不成近日命犯道士。”让吴道凌去与他相谈。
      一株香后,吴道凌脸色不善地回来,道:“那人问您是不是额角痛,想来是知道您昨晚倒栽葱进池塘的事。”
      那道士说,他有望气之术,循薛明师头顶紫气而来。薛明师如若头痛生包,那是蛟将生龙角。
      薛明师乐了,踱两步,回头叫:“褚尉,去给我把京兆尹请过来。就说我这来了神棍。”
      然后遣人至前厅,先给那道士奉茶,自己溜溜达达走出去了。
      吴道凌望他背影,摸不准他意欲何为。
      那道士喝了一杯茶,京兆尹匆匆过府,薛明师理着外袍入内,二话不说,又往前厅,京兆尹亦步亦趋跟从。
      中年道人一见他面容,脸色一白。
      薛明师先坐了上首主座,又对京兆尹闲闲道:“张大人,坐,请喝茶。之前这位道爷的茶,还是本将亲手奉的。”
      那道士强作镇定:“将军方才故意着侍卫服奉茶,是有意试探。”
      薛明师感慨道:“你既口称本将头顶王气,本将自然要试一试。看来王气亦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与侍卫换件衣穿,先生追至此处的王气乍然就离我而去。呜呼,哀哉。”
      道士:“将军今日不信,贫道唯有一言在此:将军应懂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京兆尹听到此,听明白了,已是心惊胆战。
      薛明师:“先生是大魏人士?”
      道士:“祖辈皆是魏人。”
      “祖籍何地?”
      “四处为家。”
      薛明师闻言一笑,断喝道:“大胆西楚细作,竟敢来此放肆!”
      吓跌了京兆尹手中茶盏,落地开花。他一声即出,那道士立时被压服在地,犹挣扎道:“贫道既然来此,便做好回不去的打算。奈何贫道眼中新主胆小如鼠,不敢玉碎,宁为妾妇——”
      薛明师看侍卫道:“让他叫,不必堵上。”
      那道士嘴松了,又好一阵吵嚷。薛明师开口问京兆尹:“张大人看,依律怎么处置?”
      京兆尹膝盖一软,若是站着,怕已不由自主跪倒。张大人挪挪屁股,道:“该…该交刑部判,大理寺复核。”
      薛明师:“岂是这样麻烦!事出在大人治下,便归你管。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烧一烧,反令人小觑。”
      京兆尹:“便…便便由长…薛将军处置。”
      薛明师:“妖言惑众,视同谋反。不必审了!褚尉。”
      褚尉见他神色冷峻,无需多言,即自亲卫鞘中拔出钢刀。但见寒光凛冽,厅中一闪,那道士鲜血飙出,已遭当堂斩杀。
      京兆尹眼前一红,若筛糠一般。看不清还好,他定睛再看,那道士颈骨颇硬,头仍连在颈上,死相可怖,差点厥过去。
      薛明师见状,令一队侍卫随车护送他。吴道凌送他出府,京兆尹上车还在抖。
      吴道凌回来便道:“本朝从三品大员,竟至于斯。”
      薛明师先前在京兆尹面前,假笑得脸有些僵,此时回头,皱眉道:“毕竟是临时简拔,找个会和稀泥的。一个五日京兆,你和人家计较还来劲了。”
      吴道凌心中不忿,又问:“您上哪去?”
      薛明师:“明日朝会,我先入趟宫。”

      他前一阵闭门不出,盖因朝上在争伐楚一事。主战主和两派都和他不对付,他夹掺进去简直是自竖靶子,引着百官攻讦。薛将军自忖,这辈子是做不到如此公忠体国的。
      是以直到朝会决议以前,才进宫探一探圣意。
      薛明师算着又是饭点,故特意饿着。哪料到他要太监通报晋谒,殿内正有人在。
      他等上一盏茶,程哲退出。
      太监没看清薛明师怎么冲上去,这位将军已经极亲热地:“程先生,我们果真有缘。”眼看着伸出魔爪。
      程哲动如脱兔地避开,然后看了看送他出殿门的太监。
      继而静若处子道:“薛将军,近日可是头痛又犯了,陛下甚是关切。”
      薛将军也瞟了太监一眼,道:“谢程先生提醒。”随那太监入内。
      或者是这回装死太久,皇帝连饭也不管了。任他立在下首,还在看折子。
      太监总管自是不敢提醒,薛将军就等着,待皇帝看完手上那份,才咳嗽一声。
      皇帝的声音传下:“近日头痛可有再犯?”
      薛明师真情实感道:“这几日小病小灾纷纷离体,以往是不撞也痛,近日是撞了也不痛,想来是有幸沐浴天恩的缘故。”
      他自觉嘴上抹了蜜,这两句话说出口,那一旁听惯歌功颂德的新太监总管都止不住胃里泛上几分油腻。听他这么说的人却只是微笑,仿佛他的言辞多有趣。
      太监宫婢悉数被遣退。
      皇帝:“觉得这样说话不累,你大可以长长久久这样下去。”
      薛明师道:“陛下不乐意听,臣改就是。只是这几天引您不乐意的,寻根究底,并非臣下。”
      皇帝:“说下去。”
      薛明师:“臣甘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勤政殿背光,光自雕花窗格投入,铺到地上,皆成了细细长长的篦齿。薛明师站在殿下,一派忠诚恪礼的样子,皇帝这时才发现他侧着光站立,看不清他的面孔。
      皇帝看着他,道:“你上来。”
      薛明师上前。仍是肩平,背直,迈步是武人的沉稳迅速,衬着那身品级袍服,确是大好男儿,飞扬英俊。只是负绳上有一道皱褶,礼记有言,负绳抱方者,以直其政、方其义也。他府中尚缺女主人,久出入军中,下仆难免不够细致。
      薛明师再度施礼:“陛下。”
      皇帝对他笑了一笑。薛明师以往便觉得他像山水,如今身份愈高愈贵,这么微微一笑,笑意虽轻,却也有那么些一笑之下,万古宇宙如春风拂过的意思了。
      皇帝道:“伐楚已成定局,想必你心中已有人选。”
      薛明师推了一个人。
      皇帝:“你当真是内举不避亲。”不置可否。
      薛明师道:“陛下知我,便如我知此人。论破敌取胜,他不如我。攻坚守成,我不如他。”

      次日朝会,薛明师列席其中。
      皇帝以伐楚一事询下,百僚尚无定论,众皆默默,薛明师出而拜道:“大魏奉华夏正朔,陛下顺应天命,一统天下。有异议者,视同通敌,臣请斩之。”
      朝上静了一静,荆国公出,竟是痛斥薛明师,言道他昨日府中杀人,已是嚣张,今日圣上面前,岂容尔一臣子言他人生死。
      便有数人附议弹劾他大不敬。
      薛明师请罪,复又问国公:“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荆国公闻言一怔,老泪纵横。扶杖拜道:“陛下有伐楚大业,臣虽年老体衰,愿为陛下马前卒。”
      群臣至此纷纷请战,伐楚之争尘埃落定,主将人选一并定下。
      薛明师御前失仪,奉旨回家反省。
      横竖他亦不想与谁来往,闭门思过不轻不重。
      退朝时与国公同行,国公上了年纪,走得慢,他便陪着慢慢走一段。他昨日在京兆尹面前杀人,那是两害相衡取其轻,他担得起乱杀人的罪名恶名,担不起不臣之心。荆国公当朝斥责他,实是保他。
      为体恤国公报国之心,皇帝赏赐之厚,那马前卒三字几乎抵得一字千金。待宫墙在望,赏赐随后,荆国公忽对薛明师道:“方才,老夫是真想,若是陛下仁慈,许老夫这把老骨头死在战场上,该是何等痛快。”
      薛明师道:“国老放心,我都懂得。小侄不敢有怨,不落得功高盖主已是厚赐。”
      他本是最恰当人选,然已封侯十万户,再领兵出征,何以奖赏?本也不是非他不可,薛明师走到这一步,便只得闲置下来,看旁人建功立业。
      国公无言以对。
      上马车前,恰见薛明师转身欲去的背影极似他父亲,心中突感凄然,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薛明师闻声近前,方才低声道:“明师,你若信得过老夫,听老夫一句,君心难测,今日……那位回护,你赌赢了,明日又将如何?”
      朝堂之上,险而又险。
      若是皇帝并非真有意伐楚,而是做个套子,让薛明师跳出来,再清算那些蛟龙王气之事,薛明师唯有领死。往后后人评议,都是他自作自受,跋扈自负,与当朝明君无尤。
      薛明师:“国公以为……我赌的是什么?”
      荆国公看他神情,忽生不忍,摇摇头,不愿说破。
      “私情?”薛明师毫不在意自己处境尴尬,径直点出。京中传言,朝中传言,宁为妾妇,媚上欺下,他不是听不到,也不是未往心里去。
      荆国公马车前,他躬身,对亡母令他事之如父的长辈道:“我赌的,是今上是圣明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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