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吴越农学院苕溪校区宿舍楼分为水岸、东山、群英三大片区，每区各配一个食堂、一家教育超市和几台自动取款机。公寓部的办公室共有两间，设在群英食堂三楼，旁边还有一间是物业部的，除此以外全是辅导员的办公室；下面的两层则是食堂的打饭窗口。白茵一踏上三楼，便嗅到一股浓郁的油烟味，里面混和着各种荤素菜的香味，因为下面两层食堂的四个烟囱出口全在三楼的平台上，就在各办公室的窗外。由于食堂的上班时间长达12小时以上，办公室只能在下午刚上班时稍微透一下气，在3点食堂炒菜之前赶紧关上。
　　公寓部主任刘清艳个子小小的，不过身形的曲线并不明显。一头长发时而披散在肩头，时而扎成一条马尾，时而全部盘在后脑勺，显得摇曳多姿，然而细看便能发现其中夹杂着几缕银丝。假如她年轻二十岁，这个很优雅、很淑女的动作还能为她赢得一点回头率。
　　她的年龄像是被身上的服饰决定的，让人颇费猜疑：当她穿着朴素的白衬衫或黑西装这类工作服时，是一个标准的四十多岁职业女性形象；可是一旦换上水红色连衣裙或者荷叶绿羽绒服，冲那背影乍一眼望去，还误以为是一个年方二九的妙龄少女。她的脸总是板得铁青，仿佛人人都欠了她三百大洋似的，只有在领导面前笑得像一朵花，一朵人老珠黄的花。她目光如梭，倏来倏去地扫视全场，言谈举止均雷厉风行，显得十分干练。
　　刘清艳所在的315办公室里，还有组长刘美，一个身形苗条、打扮精致入时的年轻女人。她几乎是刘清艳赖以生存的基础，刘清艳的所有总结、汇报都出自她之手，公寓部的宣传报道十有八九是由她撰写，极少数其他同事写的通讯也需经她精心修改后才发往集团宣传部，白茵在宣传部时收到她的稿件相当多，因此对她的大名并不陌生。她老公邵坚起初是吴越农学院的专职辅导员，后来调任为法学院的办公室副主任。白茵想到她老公与杨非同在一个学院，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简单地寒暄一番之后，刘清艳将白茵安排在隔壁的313室。室内有三张办公桌排成一线，另在空调机下有一台电脑桌。公寓部苕溪校区副经理韩秋果理所当然地坐在最里间。他年约三十许，身材适中，不苟言笑，但在领导面前从不吝啬笑。他的沉稳举止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不过只要与他接触的时间稍长，便能感受到那份精明世故，还有一股令人压抑的阴沉之气。
　　坐在中间的是主管佟飞，他已在此工作近十年，算是公寓部的老职工了，由于是从最底层的值班员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的，故而在各楼栋的底层职工中颇得人心。他的声音相当宏亮，往往一声令下，大家都乐意听命于他，倒不怎么注意他那略嫌矮小的身材了，仿佛这个缺陷已被弥补似的。
　　靠门边的美女纪文欣是标准的淑女形象，一头中分的秀发披拂下来，光洁的额头一根碎发都不留。她从不露出满口的牙哈哈大笑，尽管她的牙莹白如玉。涂在指甲上的指甲油变换频繁，往往今天是鲜亮的草绿色，明天是娇艳的桃红色，后天是忧郁的深蓝色，再过一天又变作妖魅的紫金色，偶尔甚至一只手上同时出现两三种不同颜色的指甲。尽管她有着令人羡慕的高挑身材，但她总还嫌自己不够高似的，喜欢穿那种至少半寸长的高跟鞋。她的皮肤保养得白洁细嫩，几乎吹弹可破，除了经常做面膜之外，还与她平素的严密防范大有关系。只要出门，哪怕在阳光下走一步路，她都会撑起遮阳伞。如果路途更遥远一些，需要骑电动车，她就会戴上一顶纱帽将整个头部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泓盈盈秋水，再披上纱衣掩住手臂。电动车一发动，纱帽上的长长飘带和纱衣上的衣袂便飘起老远，宛如御风而行的仙女。她与东山宿舍十栋的管理员丁萃关系很好，两人下班后经常一起吃饭、逛街，恰恰丁萃的身形和容貌均不出众，倒像是做了她的陪衬。
　　纪文欣毫不讳言地告诉白茵，她是靠她爸爸的关系进来的。据说学校相关领导承诺过，对于工作30年以上的老职工，学校会适当照顾其子女就业。她爸爸是80年代的老大学生，毕业后留校成为文学院的专任教师，后来跟随90年代的下海热潮去经商，停薪留职七年。碰得鼻青脸肿之后再回到学校，发现好多同学都已升职为副教授，而他自己则因荒废学业，已不适合教书育人，只得转为行政岗位，好歹也能混口安稳饭吃。由于只有大专文凭，她眼下尚无编制，她正在读吴越农学院的函授本科，她说只要拿到本科文凭，集团就会为她转正。这类函授本科学制两年，每学期集中学习十天，学习结束后立刻参加开卷考试，只要平时不逃课，拿文凭简直如探囊取物。
　　角落里剩下的那张陈旧窄小的电脑桌毫无疑问归白茵使用，这次她连办公桌都没有，挎包只能放在桌边的小茶几上。她的座椅面对着墙，每天上班都像面壁思过似的，墙上的空调风正对着她的脑门吹，幸好这时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不需要开暖气，否则这个位置是很容易感冒的。
　　白茵来到公寓部没多久，便看到一楼的食堂门口贴有一张巨幅海报：著名作家李越将于月底来校作题为《青春礼赞》的讲座。李越曾担任□□部长、中国作协主席等职务，迄今为止已出版小说、散文、诗歌和学术著作共700余万字，作品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多次荣获国家级和国际性文学大奖，可谓著作等身、名满天下。
　　白茵非常期待这次讲座，不仅仅是因为李越的知名度，更有一种遇到故人的感觉。早在五年前她还在江宁大学就读时，曾有幸聆听过一次李越的讲座。那是一个非双休日的上午，白茵逃了两节新闻写作课，与好友女作家多丽相约一起来到江宁师范大学前面的一家高级饭店的一楼听讲座。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地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每一张座椅上都垫着舒服得让人一坐上就想昏睡过去的海绵垫，看这饭店的规格档次，讲座不像是针对普通学生，不过像她这种文学发烧友的脚步是挡不住的。
　　上午8点半，主持人只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作家生平，演讲便正式开始，没有任何花哨。李越一共讲了当前社会存在的十八个问题，那份高屋建瓴的气度令白茵钦佩不已。时隔数年，讲座的具体内容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其中一个讲到网络文学，还以批判的口吻提到网络红人的玉兰姐姐。玉兰姐姐是三年前横空出世的，她虽正常妙龄，不过容颜、身材与一个山村农妇无异，可她偏喜欢身著暴露的纱衣搔首弄姿，学林妹妹背着一把锄头葬花啊，学史湘云醉眠芍药裀啊；她又高调征婚，非炎黄大学硕士学历的帅哥不嫁。人们都想看看这个女子有多优秀，是长相、才华还是学历高人一等，才敢提这么高的要求？一时之间，网上铺盖地都是她的玉照。李越将这些问题讲完，两个半小时已飞逝而过，在留给观众提问的最后半小时内，多丽还向他提了个问题。
　　吴越农学院的师生翘首企盼了近一个月，李越终于姗姗来到。这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白茵借口家里有事，向韩秋果请了两小时假，便骑着自行车偷偷来到图书馆报告厅。走廊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转个身都无比困难，白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最后一排，踮起脚尖来目光越过无数头颅，勉强能看到主席台。这样火爆的场景，与数年前她见到的另一幕何其相似！那次是著名的文化随笔作家路凌霜应邀来到江宁大学讲座，偌大的一个科技馆报告厅被慕名而来的师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让一个在现场维持秩序的保安都无比羡慕：“唉，人活到这个份儿上，就算立刻去死都值了！”
　　白茵满以为吴越农学院的安排跟江宁大学一样，李越至少得从2点讲到4点半，剩下半小时留给观众提问。哪知讲座之前还有一段让人等得不耐烦的冗长序曲，主持人先对李越作详细介绍，又授予他客座教授的证书；随后有两男两女鱼贯走上讲台，声情并茂地朗诵作家的长篇小说《青春礼赞》序诗。白茵起初以为他们是校方精心选拔出来的学生代表，后来看到学校官网上的新闻，才得知竟然全是老师——学生哪里有上台的资格啊！
　　序曲足足演了半小时，讲座终于进入正题，白茵才松了一口气。李越虽已年近八旬，思维依然相当敏捷，他威严地扫视了一眼全场，开始讲道：“我虽然到过吴越几次，但还是首次正式拜访吴越农学院，吴越人的好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白茵暗自冷笑，这么大年纪的人，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来第二次，而校方竟然在他第一次来便授予他客座教授之职，可见对他有多巴结！而江宁大学是断断不会如此奴颜卑骨的，这所高校是见惯了大阵仗的，联合国秘书长沙祖康，台湾诗人余光中，多位诺贝尔文学奖、物理学奖、化学奖得主……不知多少国际风云人物站到江宁大学的讲台上，还轮不到区区一个李越来摆谱。
　　李越说自己写《青春礼赞》时正值青春年少，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像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婴儿，充满着青春活力，使他产生一种想要将自己的青春记下来的冲动。李越把青春与文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思想自由地穿行于古今名著：“阿Q为什么追吴妈没有成功？原因在于他不懂文学，说起话来连个弯儿都不会绕：‘吴妈，我要和你困觉。’假如他多读几首徐志摩的诗，朗诵‘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吴妈说不定会怦然动心的。薛蟠为什么显得那样粗俗？也因为不懂文学。看贾宝玉多聪明，经常写诗歌颂大观园的姐妹们，还传到外面去……”其中穿插了许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八卦，使讲座显得异常生动活泼，却又不免令人感到有几分轻佻。
　　中途白茵的手机响了，她奋力挤出去，才发现竟有六七个未接电话，全是韩秋果打来的，问她整理的学生宿舍名单在电脑的哪个文档里。她作了回答之后，返回报告厅，发现讲座刚刚结束，台下观众正在提问。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才3点半，也就是说，真正的讲座只有一小时。现场提问的观众似乎没有真正阅读过他的作品，所提的问题大多不痛不痒：“请问你是怎么看待吴越市这座城市的？”“你还有哪些写作计划？”李越不动声色，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李越随后含而不露地讲到一个细节，昨天他与吴越农学院部分老师聊天时，一个文科老师与他热烈地交流酿制葡萄酒的方法，这是他的一篇几乎不曾注意到的微型小说中的一个片断。他觉得青春就像葡萄酒的酿制过程，起初有些浑浊，后来慢慢地沉淀，变得清澈透明，味道反而更加醇厚悠长。白茵听起初还觉得那位老师很细心，连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篇小说都如此关注，可见他读过作家的多少作品！后来仔细一想，又感到颇为讽刺，迄今为止，李越出版的小说散文已有一百多部，其中长篇六部，作为大学里研究现当代文学的老师，不去关注作家自己最引以为傲、文学史浓墨重彩书写、评论家研究最多的重量级代表作，而只提一篇连作者自己都几乎忽略不计的微型小说，就像关注牛身上的一根毛发那样轻微。或许那些作陪的老师以前根本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接到陪同贵宾的任务之后临时抱佛脚，赶紧找他的几个短篇翻看一下吧。
　　讲座结束后，吴越农学院校长卢敬贤亲自接见了李越，并与他合影留念。不出三日，吴越市的各大报纸和网站均报道了李越到吴越农学院讲座一事，并配以该校校长与李越亲切握手的高清照片。
　　白茵曾在吴越大学陪读的三年半期间，暗中一直在拿江宁大学与吴越大学相比，觉得吴越大学的文科已经够差的了；如今再拿吴越大学跟吴越农学院一比，发现前者还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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