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世遗花

　　屋内红烛昏帐，却不见半分旖旎。
　　她坐在红木凳上，手环了身子一脸戒备地看着床上支着颈颊侧身盯着她的贺风约。
　　对视许久，贺风约终于失去了耐心，伸手到腰间解开了束带，起身边向她走去边脱下了外袍，她脸一红，惊慌道“你做什么”
　　贺风约俯视她抿唇笑的云淡风轻，翩然走过她身侧，走到她一旁的屏风背后。

　　屋外是深秋特有的寒风，将她吹得清醒过来“这人也奇怪，掳我来却又不加管束，唯恐我不走脱似的”这样想着，眼及月光皎皎，抬眼望去，是一轮浑圆。

　　又是一月十五。
　　只是也无团圆也无他。

　　她并不是蠢人，也想明白聂言回大约是有缘故才不与她相认，只是更深层的却怎么也也想不明白，待打更人的声音从远处来，才想起贺风约的吩咐，只得勉强打起精神，走出中庭想要寻个或许值夜候着的小厮。

　　谁知行至转角，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口，耳畔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轻声道“是我。”
　　是我。
　　她也曾梦中想过千百次再遇境况。无论是家中静候鸿雁托来消息，还是闻屠城之讯后。曾痴想过，若幸蒙上天怜爱，得以侥幸相见。
　　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模样。

　　时过境迁，别离多年后又能如何。
　　他再也不是那个盛夏内院里执书卷的温生，她也不是那个心中只有小女儿爱恋的闺阁千金。

　　她听见良久沉默，听见他轻叹口气转身欲走，也听见自己缓缓启唇道“先生…聂将军”
　　“将军怎么会在这儿”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望见她站在一片皎洁的月色里，垂了眼，如那夜灯火阑珊里盯着自己的鞋面，一字一顿地问道“一别经年，不知将军可好。”。

　　他恍然间觉得时光从未在二人身上流转过，那日她倚门低首羞怯模样，仍是如初姿态，却无当时怯弱。。
　　也无凄苦，更无在乱世风雨飘摇的痛楚。
　　只是望恸的平静。

　　他徐徐转身，喉头万字哽咽，却化作古井无波的一句话“既未相见，何来经年。”
　　她望他大步离开的背影，也转了身子。

　　许多年后，再忆起那夜长风，以为从此无心。
　　谁知才发觉那是真正伤心脾肺，方晓得何谓动魄无形。

　　待到她心神恍惚地找来仆从，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她驻在门外，让小厮提了热水进门，谁知那人几乎刚迈进门框，整桶滚烫的热水便被夺过劈头盖脸地倒在了他身上，小厮立即发出嚎叫向一边倒地滚去，这才露出始作俑者的身姿，贺风约换了一身大红的长袍，袍边翻滚的都是缠枝交颈的牡丹，常人若穿这个，定然俗不可耐，入不得眼，他偏生穿的眉眼妖娆，丹唇微咬，自有一番风韵。墨黑的眉原蹙着，见着她却立刻舒展开，连忙跑了出来，握住她的手问“你怎么才回来，白让我担心了半响。”。

　　贺风约的手极凉，她一怔，正想挣开，但看见他眼里焦急神色，无由歉疚，轻声道“地方不熟，才耽搁了。”也因为声音太轻，一时被旁边的小厮哀嚎声掩盖，他听得模糊，露出气恼的神色，松了她的手把那满地打滚的小厮拎起扔进中庭的池子里，然后回头看她，竟舒颜笑道“你也累了，快去歇息吧，屋子让给你，今夜月色甚好，我去找人谈心。”

　　她怔怔看他步伐轻快地出了中庭，才慌忙想起要把那小厮捞出来，也顾不得男女有别，连忙搀了他上来，小厮虽然吃痛，但也无可奈何，只当自己招惹了霉运，向她拜谢了，见她衣服和脸上都是泥灰，忍痛又去给她倒了木桶的水再重添上，才躬身出去。

　　屏风上挂着件藕荷色的长裙，盖着下面干净的中衣，她心一动，打开一旁的壁橱，竟是满当当的换洗衣物，想着定是城丞差人悉心打点好了。

　　待身子浸入热水，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竟并非是月夜里的背影或是贺风约的笑眼，而是意外从那小厮被烫红了的赤裸肌肤想起的一件事。
　　小时候贪玩，背着打瞌睡的乳母溜出里屋到院子里看帮厨的妇人择虾，猩红的脉络披覆在虾背上，又被额上缠了白巾的厨娘灵巧的手抽离甩到一边，那虾便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她那时候年纪实在太小，见这样的场景不知为何莫名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乳母和闻讯匆匆跑来的娘亲，她伏在娘的怀里直哭，于是那分明没什么过失的厨娘便被母亲下令辞退，那日她扒着门框哀求想要留下，说是怀里还有五个月的身子，家里那口子又前不久死于风寒，除了这一个遗腹子，还有个女儿要讨生活。自然有家丁出来推搡那厨娘出去，她却死活不依，家丁一用力将她推倒，后脑重重地叩在阶上，血汨汨流出，眼看就失了气息，娘亲忙将怀里的她的眼掩了。。

　　石阶上的血迹自然是早早被冲洗，可她却梦魇了许久，也幸好后来父母常在夜里伴着，便渐渐平息。只今日突然又再想起…她合了眼，整个身子没入水里，待气竭了才重新抬首，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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