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

　　“走吧。”空迟离开后，青衣也踏出大殿，招呼着之瞳跟他离去。
　　“嗯，好！”她连忙跟上。
　　一路无言，她略微尴尬，一时间也想不出要跟青衣说点什么。就在她还在眼神游移，闲看风景之时，青衣停住了。毫无征兆的，她差点撞上，连忙后退几步，暗叫幸好。青衣并不是凶悍之人，若撞上他，他想必也不会恼，可就那样轻轻看过来一眼就足已让人打心底发寒了。
　　“孤、孤鸳轩？”
　　之瞳跟着青衣从月洞门走入，抬头勉力地辨认着院落主屋上头匾额的字。
　　“孤鸾轩。”青衣淡然纠正。
　　“受、受教了。”她一面僵笑，一面暗恼，到底是哪个家伙写的这几个字，鬼画符一般，她能认出两个字就很不错了。
　　谁知青衣却像是一眼看穿她心思似的，继续道：“这是门主笔墨。门主是前任青衣，也住这里。”
　　她了然笑笑，开始四下打量，心中赞叹。这孤鸾轩跟幽冷大方的大殿自然没得比，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月洞门进来是一方庭院，庭院里有一小亭，亭中石桌伫立。像今日这样的月夜坐里在小亭中饮茶饮酒，必然是一种难得享受。
　　她看得欢喜，再看向青衣时，却见他已然摘下凤冠，散下长发。黑发如墨，衬在他一身戏服上，色调分明。
　　“怎么了吗？”见她盯着他看，他的声音温润。
　　“阿，没，没。”她连忙别过头。
　　“小青衣，你的银针仍有多处不足。”这次却是他主动开口。
　　“嗯？”之瞳立刻又把目光投向他。刚才她掷出银针时，他竟有留意。
　　“你出手的动作不够快，否者青绳就不会被钉在低处。你共用了四支银针，其中有两支没有扎在青绳上，只是托在了青绳之下。若那是敌人，不能正中要害，便是失败。你的力道有待加强，银针入墙不够深。”
　　之瞳怔怔地看着他，青衣岂止是留意？此等洞悉力可谓惊人。
　　“你的房间是左边那间。早些睡，明日要早起。”留下这句话之后，青衣捧着凤冠悠然信步走回房间。
　　“师傅……等等。”她忽然喊住他。
　　“嗯？”他转身看她，繁复蟒衣掩住他修长身姿，却遮不了那落落出尘的气度。
　　“师傅是要卸妆吗？”
　　他的黑眸里一片平静：“是。”
　　“那，那我可以看看吗？”
　　青衣微微顿了顿，也不问缘由：“好。”
　　她心头一喜，跟着他走入房间。看他坐于镜前，自眼角眉梢开始，一点点擦去脸上红妆，露出原本面目。拧了把毛巾，他把脸上的油彩全然擦去。她的手紧紧抓着衣角，看得认真。
　　“为何想看？”以为青衣不会问，但到底还是问了。
　　她脸微红，不自在地低下头看地面：“我说了，师傅可别笑话我。”
　　“嗯。”
　　“我自小就爱看戏，最喜欢戏中人物的妆扮。戏班的后台总不让外人进去，所以我一直特别想看戏子上妆卸妆是什么模样。师傅……呃，我不是说师傅是戏子，只是师傅扮相好看，我就特别想看看师傅是如何卸妆的。”
　　青衣沉默半晌，才幽然开口：“不早了，去睡吧。”
　　“噢，好。”她不敢打扰，连忙退出去，顺带替他合上门。
　　青衣换下戏服，披上一件寻常青衫，然后吹熄烛火，推门而出。月光皎白，他脚步一滞，星夜璀璨，就像刚才那个目光熠熠盯着他看的女孩子的眼。
　　“青衣，等你好久了。”大殿里，一身白衣的空迟备好几案，斜坐一端，举杯迎他，“行刺之后喝一杯老旦酿的清方酒，也好教心平静下来。”
　　“我不曾慌。”他面不改色地坐下，举杯就饮。
　　空迟笑，也不反驳，轻巧转了个话题：“我猜，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要给那女孩子赐名小青衣。”
　　“青衣这一行当，毕竟不同。”青衣平静直视着空迟。
　　“就这样？”空迟笑了一声，又倒一杯酒，“你何不直说，青衣是内定的下一任空门门主呢？”
　　“门主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空迟忽地起身，抬头望向琉璃背后的夜空，“青衣，你要记着，世上没有绝对的路。她的出身与众人不同，按理而论，是不该入空门的。但她既是故人之女，我便为她破例一回又何妨？她既想要行当，既想入我空门，我也不小气，那便玩大一点好了。凭她胆魄，凭她心性，我料定她是一块璞玉。现在，这块玉在你手上了。要如何雕琢，全在你了。”
　　“门主在下一个大赌注。”他淡然陈述。
　　空迟哈哈大笑：“是，大赌注。青衣，你可愿跟我赌这一局？”
　　他缓缓举杯，一饮而尽，才道：“未尝不可。”
　　……
　　“师傅。”没反应。
　　“师傅。”还是没反应。
　　“师傅……”
　　“什么事？”一旁闲坐在小亭子里闭目养神的青衣缓缓睁开眼。卸去了浓妆，他反倒有种清俊脱俗的美。漆黑眼睫下一双冷目，双瞳黑得纯粹，唇色偏淡，同他为人。月白单衣，外披淡青长衫，腰系黑色束带，缀系着青绳的白玉方石。气质出尘，仿佛不属于人间。若是看久一点，简直是会夺人心魄。
　　而这样的人竟成了她的师傅，现在想来，仍是有些不可思议。感觉……有点像是梦。
　　她看得呆了，思绪飘忽，也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什么事？”青衣又问了一遍，她才恍过神来。
　　呜，现在不是垂涎师傅美色的时候，明明自己就已经深陷火海了……
　　“师傅，我的手还要举多久？”双手各夹着十根银针，举在空中，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这就是师傅所谓的训练吗？如果是，也太久了一些吧。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阿。她的手都已经麻了，可是师傅没有一点要让她停下来的意思，反而非常悠闲地闭眼冥神了起来。她真担心，真的很担心，师傅会不会就这样睡过去……好在她叫了三声以后，师傅终于开了金口。
　　“再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师傅，家父跟您没有结仇吧，不必这样父债子还吧。她欲哭无泪，本来每只手里只有几根银针的，师傅却每隔一刻便给她加量。
　　“阿呀，原来传闻是真的。”孤鸾轩的月洞门处，有人轻笑走来。
　　之瞳循声望去。
　　来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比她所日所见的花旦稍稍年长一些，却也是正值妙年。女子眉目生得极美，似有含情之意，身形略为丰腴，一双白净的手却显纤细。女子着绛红窄宽袖短上衣，上绣蝶戏桃花的图样，下穿皓白长裙。盈盈而来，妩媚柔美姿态流露于步履之间。
　　这要是定力不好的人，恐怕会被这等美艳姿色迷了心窍。
　　之瞳暗暗吞了一口口水，不觉转头看向青衣。
　　只见他捧起一旁的清茶，浅尝了一口。再放下时，依旧是气定神闲，就好像没有人唤他一般。顿了顿，那双漆黑眼眸对上之瞳打量的目光：“小青衣，莫松懈。”
　　之瞳身子一凛，心神又分。青衣定力过人，佳人在前，他看都懒得看一眼。又或许是朝夕相处惯了，这等美艳姿色看得生厌了？之瞳想到这又暗自摇头，若是她，赏心悦目都来不及，哪还会生厌呢？
　　“空门好久没有生面孔了，整天看着那几张脸，真是越看越烦心，”美艳女子轻轻一笑，毫不介意青衣的无视，自顾自地上下打量起之瞳来，“嗯，倒是个灵秀的小姑娘，比娃娃生那小子可爱多了。”
　　艳色美人神色和善，身形一动，忽然风一般地掠身至之瞳身旁。之瞳暗羡她的身法，她却只是狡黠眨眼，绛红衣袖轻轻一挥，刹那间的功夫，就已尽数取下之瞳指间银针。
　　“小青衣，初次见面，我是老旦。”美人和颜一笑。
　　原来她就是老旦。之瞳微讶，老旦这行当名，一听就让人联想起上了年纪的大娘，毫无美感可言。这美人既是老旦，那么行刺时必是化上老旦之妆，美艳姿色全然掩盖，哎，真是白白浪费了一张绝美面容。正当她还在心里长吁短叹之时，一阵清风送来老旦身上的隐隐药香，她一愣，脱口而出：“你是医者？”
　　想不到美人不施粉黛作红颜，反行救死扶伤之术。
　　“嗯？”老旦也是一愣，没想到她竟能察觉。
　　嗅闻着老旦身上的药味，之瞳沉思，喃喃道：“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嗯……有益母草、月见草、牵牛子，还有……细辛。”
　　老旦这回不止是惊讶了。昨夜她刚配好了一瓶药，身上自然是沾上了这些草药味儿。能这样迅速地脱口而出，就算是从医三五年的人也做不到。而之瞳生在医馆之中，自幼浸染各种草药，闲来无事也爱到处嗅闻，无意中已是练就了灵敏嗅觉。
　　“厉害厉害，”老旦不吝赞美，“只是还差一种。”到底是还年轻，一下子就辨出所有配药来，太过为难了。
　　“还有一种？”之瞳半皱着眉，闭目深深嗅闻一下，忽然灵光一闪，笑逐颜开，“是千日红！”
　　“没错，正是千日红！”老旦睁大美眸，突然看向默默品茶的青衣，一脸不甘心。浪费，浪费，这么有医药天赋的女孩儿，从了青衣这样冷面冷心的家伙，真是有些浪费。况且，她也打心底的喜欢这女孩儿，喜欢她这性子，也喜欢她谈起草药来灵动的眼睛。若是能收这样的徒弟，她必定会把毕生所学都教于她。
　　想到这，老旦轻咳一声，露出十分诚恳的笑容：“青衣，把这好徒儿让给我罢。”
　　“门主有戒，空门之人不得拜二主。”青衣看过来，风轻云淡的一句话驳回了老旦的提议。
　　老旦却是铁了心，横眉瞪眼，扬声道：“谁让她拜二主了！我是要她弃你为师，改入我门。”
　　青衣神色微动，平静地直视老旦。
　　之瞳眼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连忙跑到两人中间打圆场：“两位师傅不要生气，有话好说！”
　　“两位师傅？”青衫男子忽然低低重复了一声这个词，口气凉飕飕的，教人发寒。
　　“小青衣可要想清楚了，”美艳女子微微一笑，一把揽过她，“师傅只能有一个，要我还是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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