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

　　灯一盏盏点起，戏台上，一时间乐声大作，只听得一声“嗯哼”，一个净角男子缓缓踱步向前，身后跟着一个丑角男子，二人皆是手持拂尘。
　　“久居龙凤阙。”净角戏子念道。
　　“庭前百样花。”另一人立刻接上。
　　之瞳在台下看着，忽然一笑：“原来演的是贵妃醉酒。”
　　“你知道的真不少，只听这一两句便听出来了吗？”身边的洪洛笑着看向她。
　　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这戏里的东西，她其实知道得不多。只是这出贵妃醉酒，正月里，她娘曾带她看过，当时她就为其中饰演杨贵妃的那个花旦的演技所折服，所以印象特别深。那之后过了一年了，她一想起贵妃醉酒，脑子里浮现的便是那花旦的一颦一笑。她暗自感叹，看了那样的杨贵妃，心底就常存有遗憾，恐怕再难有花旦可以超越了。
　　戏台上，扮高力士的戏子突然一个探身：“看香烟缭绕，娘娘凤驾来也。”
　　扮裴力士的戏子拂袖道：“你我分班伺候。”
　　只听得一声尖细的“摆驾”，乐声又起，六个宫女扮相的花旦持符节登场。随后，主角方才款款出场。富丽堂皇的繁复凤冠，翠凤展翅，口衔宝珠。明黄女蟒上，丹凤朝阳，下摆处又以宝蓝丝线绣上浪涛水纹，配以四合如意式的云肩以及大红玉带，彰显其华贵不凡。吊起的眼角妩媚暗涌，眼眶染着浓浓红色，更添风情。
　　之瞳简直看呆了，只觉得这戏子不同寻常，兼备着花旦的俏丽与青衣的冷艳。当年正月里所见的那个扮演杨贵妃的花旦，与眼前之人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戏台上，杨贵妃微微低头，眼神里似怨似嗔，嗓音清亮又带些慵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真会教人连心都化了。娇贵又哀怨，眼角眉梢带点勾人春意，又似有无限寂寥，恐怕杨贵妃复活，也不过如此。
　　“洪大当家好大本事，居然能请得来林先生。”突然，坐在洪洛身后位置上的一个锦衣男子笑道。
　　林先生？之瞳困惑。这个人指的是那个演杨贵妃的戏子吗？
　　“方才还没来得及细看，以为是寻常戏班，”那男子微微喟叹，“直到看到林先生出场，我才知道这竟是九歌班。他们戏班一年也接不过七八场戏，有时候一掷千金也未必能请得来。今日能在这里看到，倒也是幸运之至。”
　　洪洛客气一笑：“哪里的话，家父早年与九歌班的团长相识，此次我前去请他们前来。季团长也是看在这份交情上卖在下一个薄面罢了。”
　　锦衣男子不再搭话，笑了笑便继续看戏了。
　　“这九歌班是什么来头，一掷千金也不一定请得来，竟能这样倨傲？”之瞳扯扯洪洛的袖子，好奇问道。要知道，看客于戏班而言，简直就是衣食父母，有人来请，戏班团长理应痛快答应不是吗？
　　温柔体贴的紫衣公子轻轻一笑，难得呛她一回：“你爱看戏，却连这个也不知道？”
　　之瞳不由懊恼：“我……我爱看的是戏的面貌，不曾听过多少流言，对那些大戏班更是知道甚少。欸，你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你这样单纯看戏也好。说起这九歌班，的确是个响当当的戏班，无论是演出的服饰或者戏子的演技都比一般戏班好上不止一倍。只因它的前身，正是北城季府家班。季府后来日渐没落，季老爷不顾身份，竟甘心担起自个儿家班的生计，当起了团长。季府家班也就改名为九歌班了。季老爷什么荣华富贵没见过，现在没落了，也不怎么把钱财当一回事，名义上虽带着戏班到处演出，其实也都是看交情才肯出演。喏，如你所见，现在演杨贵妃的这人就是九歌班的台柱子——林枝梳。他师从‘逢云班’的程无芳先生，学的是程派青衣，又经自己改造，推陈出新，倒是演出了自己的戏路子。他阿……”洪洛突然缄口，没再说下去。
　　之瞳一皱眉。他怎么了？她原本以为这杨贵妃是女子所扮，没想到竟是一个男人来出演。一个男戏子能在青衣与花旦之间把握妥帖，着实不易，她可是佩服得很。这个人怎么了吗，慕容轻为何不说了……
　　洪洛见她一副很想知道的样子，便轻轻一笑，稍稍贴过去，在她耳畔低语道：“你若想与林枝梳交好的话，或许……没那么容易。他除了是九歌班的台柱子之外，更是季团长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她一时间没听明白。
　　洪洛叹一口气，决定不等她自己开窍了，直截了当地点破：“季团长不喜女色，但好男风。”
　　之瞳脸刷的一下涨红。竟然，竟然……
　　好像嫌她不够狼狈似的，洪洛笑着继续道：“九歌班里，不止是林枝梳，还有另外两人也是季团长的……”
　　“停，停！我，我才不想知道！”她连忙喝住他，省得再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洪洛似笑非笑，眼睛清亮地盯着她看。
　　然而，就在此时，形势突然改变。
　　戏台上的杨贵妃一扬水袖，转了个身。身边一个持着符节的宫女突然发难，从袖中掷出几枚袖镖，直直射向洪洛的方向。洪洛立刻反应过来，拔剑挡下暗器。之瞳吃了一惊，站起身来。不少宾客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失了方寸，所幸洪洛所请的人多是江湖中人，很快都镇定下来。再看向戏台上，那个偷袭的宫女已逃远了。宾客中有人想要追上去，洪洛却摆摆手，冷静分析道：“若有心杀我，也不会只试这一下就逃走。”
　　胡总管远远地看到这一幕，急忙跑过来：“大当家，您没事吧？”
　　“我没事。吩咐下去，让各个院落的侍卫都提高警惕，不要放可疑之人进出洪家庄。”
　　“是。”胡总管立刻领命退下。
　　“刚刚那个戏子试图刺杀洪大当家，难道，难道是空门的人？”宾客中突然有人提出。
　　立刻就有人附和：“这样说来，的确很有可能。空门之人行刺时都扮作戏子，刚刚那个不就是吗？洪大当家，如果是空门的人，切不可小视，说不定那杀手还会再回来呢。”
　　之瞳只觉得心一冷，怎么可能，空门是不会派人来杀慕容轻的。慕容轻并不是大恶之人，不可能是空门做的。再说了，空门里使用袖镖的，就她所知，也只有老生一人而已。这样明目张胆的行刺，特意选在这种场合，为的不就是让大家都看到。分明是有人想要诬陷。
　　“不可能！”正当之瞳要喊出口为空门正名时，有一人提早一步喊了出来。
　　她一惊，看向戏台。那身着明黄女蟒的杨贵妃，此时正怒目瞪着怀疑空门的人。
　　“噢，林先生这样说，难道已经有几分头绪了吗？”人群中，有人轻笑出声。林枝梳是个演技高超的戏子，甚至有优孟衣冠的名号，再加上九歌班本身的特殊性，许多人都还算敬重地称他一句“林先生”。可是，戏子终究是戏子，明里不说，暗中看不起他的，也大有人在。
　　“呵，我能有什么头绪，”林枝梳一甩袖，冷冷一笑，“我曾有幸结识一个空门中的人，依他一人品行，我便可担保整个空门的品行。不该杀的人他们绝不会杀，绝不是空门所为。”说着，他又转向洪洛：“洪大当家，希望你能听我这一言。”
　　洪洛点头：“林先生所言极是，我也相信此事背后另有蹊跷。”
　　戏至此，也难再演下去，洪洛索性向宾客们赔礼：“今晚原是要各位尽兴的，不想却出了这种事情，是在下的过错，让各位扫兴了。”
　　“洪大当家哪里的话。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再叨扰，就先告辞了。还望大当家好好保重。今晚之事还须尽早查明，若有需要我等出力的地方，请务必开口。”众宾客纷纷告辞，洪洛作为主人，起身离座，一路相送到洪家庄的门口。
　　“呆在这里别乱跑。那刺客说不定还会折回来，我送完客马上回来。”离开前，洪洛忧心忡忡地嘱咐之瞳。
　　之瞳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膀：“慕容轻何时变得这样畏畏缩缩？你放心，我也是习武之人，还是能自保的。”
　　洪洛苦笑摇头，转身离开。记挂之人可能遇到危险，任谁都要多生出七分警惕。她自是白水鉴心，哪会知道他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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