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天下

　　我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去脸上溅上的血迹，却发现彼此的距离是如此遥远，连体温都无力感知。意识一点点模糊，最后能看见的只是哥削瘦面容上孩子般寂寞的笑容。

　　【夜未凝】

　　终于只剩下第三宫蓝夜宫了。
　　哥还是一如我印象中那般气宇轩昂，似乎什么都无法阻止他要走的道路。我们就这样一路通过了赤莲宫和绿水宫，依赖着哥的能力。
　　突然觉得哥就像神一样，每次都以为绝望了可到最后他却又让我们看见了希望。
　　是的，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无人能动摇的神。
　　只要可以留在哥身边，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无所谓。

　　蓝夜宫的宫门缓缓地打开。站在哥设下的防护结界里，我看见流朔皱了皱眉。
　　甚至连一直毫无动容的哥，他墨黑的眼底也渐渐浮起迷蒙的雾气。而和流朔一起站在结界里的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在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只是一个累赘。
　　殿下。卿魇突然开口，要小心。
　　嗯。哥的目光笔直地漫进华丽的宫殿内。
　　流朔压低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殿下，最后一宫了。在这里我感应不到任何的东西，一切都是未知，我们只能赌一赌了。
　　赌玖焰挑眉，神色凝重。
　　哥突然转过脸对我微笑，然后抬手撩过我凌乱的刘海，没关系的，凝，不用担心。我的眼睛有些疼，但还是勉强扯起笑容，嗯。
　　我知道无论面对什么，我的哥哥，殣，他都会对我俯下脸微笑接着安静地说没关系。

　　当我踏进宫门时，突然周围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
　　场景在一瞬间变幻。
　　是幻象么。我诧异地站在原地。
　　恢宏的落日倒挂在暮色深重的地平线之上，寂寞慢慢滋生出尖锐的棱角。我伸手去触摸绵延上城墙的野蔷薇，指尖的柔软是如此真实。
　　我重新站起身，观望周围的景象。惊异于这一切竟然不是咒术制造出的幻觉。
　　大风呼啸着吹乱了我的长发，把鲜明的孤单大把大把地扎进胸口，连喘息都没有余地。我抬起脸，这里是殇夜城高高的城墙，黑色的城砖堆砌起的坚硬堡垒让我心越来越沉重。父王在我成年时送我的那把唤蝶琴此刻安静地躺在地上。
　　我走过去将琴抱起。
　　逝去的记忆汹涌而来。
　　熟悉的忧伤音律弥漫在这整个晦暗的空间里，夜蔷薇肆意地攀爬上城墙的顶端，妖娆的姿态似乎在嘲笑般。我想起下雨的那个晚上，白衣染红的哥，鲜血溅落在凋零的花瓣上，震天的杀声持续地盘旋在殇夜城的上空。
　　我转过身看见还是小孩子的哥，他牵着一个纤弱的女孩子目光安静地落在我身上。
　　他冷漠的脸上带着还未凝固的血迹，瞳仁里蔓延出的忧伤似乎能够倾覆整个无声的黄昏。我的心慢慢疼起来。那个女孩子有着一张苍白的脸，笑容如同落花。她走过来伸手触摸我怀里琴弦银白色的唤蝶琴，姐姐，你的琴好漂亮。
　　你也喜欢弹琴么。我俯下身对她微笑。
　　嗯。她安静的瞳孔纤尘不染。等我长大了父王也会送我一把这样的琴吧····等我长大了我要弹琴给哥哥听。我的哥哥是很温柔的人呢。
　　嗯。我知道。我揉揉她的发，然后视线落在那个少年身上。
　　他突然哭了。
　　从眼眶里滚滚而下的泪水滴落在地上。然后走过来用不知何时出现在手里的长剑刺穿了女孩子的身体。鲜血沿着剑尖滴落下来，瞬间就汇聚成整片一望无际的血泊。我的视线被红色的血液染透。女孩子的表情变得忧伤，为什么，哥····
　　眼泪仓皇地滚落下来。我手里的唤蝶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刹那就被血液漫过，染成悲伤的姿态。我伸手抱紧她冰凉的身体，感觉到眼泪在灼烫着所有能感知的器官。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当我再度抬起脸时看见的是哥挺拔的身姿，犹如神明般屹立不倒。他握着染血的暗影剑站在原地，目光流连在落日的边缘，侧脸的线条冷冽而寂寞。
　　凝，没关系的。他突然转过脸微笑。
　　即使满脸的鲜血可瞳孔里流转的色彩还是如此温柔。
　　他弯腰拿起我掉落在地上的唤蝶琴，银白色的琴弦散发出夺目的光。然后指尖拨动，恢弘的音律立刻霸占了这个被染红的单薄空间，无数银白色的蝴蝶挥动着透明的羽翼飞上城墙，纷纷停落在夜蔷薇黑色的花瓣上。透过漫天的蝴蝶我看见哥挺拔而薄凉的笑容。
　　多么惨烈的幻象。
　　无数的银色蝴蝶突然穿进我的身体，疼痛绽放在离散的生命。
　　我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去脸上溅上的血迹，却发现彼此的距离是如此遥远，连体温都无力感知。意识一点点模糊，最后能看见的只是哥削瘦面容上孩子般寂寞的笑容。
　　哥，为什么。
　　眼泪的温度慢慢消失在了凛冽的风里。

　　哥，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你啊。

　　【夜未殣】

　　我召唤出暗影剑，警惕地注意着眼前逼真的幻象。
　　熟悉的宫殿布景。我意识到这是我曾居住的祭鸢宫。当我看到站在宫殿中央那个脸色苍白，笑容却如同落花的女孩子时终于怔住了。
　　宁儿。心硬生生地疼起来。
　　嗯，哥。你别走了好不好····陪着宁儿可不可以？宁儿一个人好孤单的。她神色落寞地站在不远处，笑容渐渐收敛进安静的唇角。
　　你是谁。我的眼神又再度锐利起来。我深深地意识到我的妹妹夜未宁早就在那场暗杀里死在了我怀里。那种绝望我到现在都可以清楚地记得。
　　哥，你不要宁儿了么····她突然哭了，我是宁儿啊···那个你说会一直陪着的宁儿啊·····你怎么能不记得呢····眼泪重重地砸落在白色的地毯上。她赤脚站在台阶上，望向我的目光里带着钝重的悲伤。
　　我的手开始发抖，眼泪几乎都要忍不住。
　　我努力维持着淡漠的表情，声线清冽，别再试图用宁儿来刺激我。战斗不是应该是光明正大的么，你这样操控别人的记忆有什么意思。
　　这时空旷的声音突然响起，夜未殣，我有预感你会死在蓝夜宫的地毯之上。然后是喑哑的笑声。是么，我冷冷地回应，可惜只是预感。
　　最可惜的是我的预感没有一次落空过。夜未殣，我会给你最大限度的死亡的快感。你知道么，是人就会有弱点，而人类共同的弱点是感情。你敢说自己可以逃脱感情的束缚么？然后是嘲讽的笑意，在整个空间里寂寂地蔓延。
　　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瞳孔急剧下降。
　　一切都只是开始，这场游戏你注定是输家。然后一切又恢复最初沉重的寂静。

　　站在原地的女孩子突然朝我走过来，哥，带我走好不好····
　　别过来。我后退几步。明明知道是幻象，我的情绪却无法控制波动。突然宫门被推开，我看见一大群杀手持剑闯进来。他们笔直地冲向那个朝我走过来的女孩子。她惊慌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哥哥···哥哥····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哥哥，宁儿说过长大后要弹琴给你听的·····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我的指尖收紧，然后挥剑。
　　鲜血溅上我的白色长袍，也溅上了女孩子苍白的脸。熟悉的刀光剑影，熟悉的血腥味，熟悉的厮杀。我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曾经不堪的回忆。
　　我想起她躺在我怀里时虚弱的笑容，还有安静地喊我哥哥的样子，总喜欢牵着我的手像是已经拉住了整个世界。打雷的时候会吓得躲进我怀里，被其他人欺负了还是一脸纯白的笑容对我说着哥哥，没关系。我的心开始泣不成声，一幕幕场景放肆地蹿进刻意被我遗忘的角落，曾经的悲伤再度遭遇残酷的裁决。
　　宁儿。
　　宁儿。
　　哥哥真的好想一直陪着你。
　　可是，对不起。

　　满地的尸体。我微微喘气，暗影剑折射出幽蓝的锋芒。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和满地的鲜血融为一体。以为不会再觉得心疼，可是当回忆重新窜逃的时候我终于无法克制一直隐忍的情绪。
　　女孩子脸色惨白地瘫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我染血的长袍。
　　我紧握着长剑不敢让自己有丝毫动容。
　　许久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我俯下身看着她如同白色花瓣般晶莹剔透的面容。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擦着我眼侧未干的泪水，哥哥，别哭。宁儿不会让你孤单的。
　　往事终于铺天盖地将我没顶而过。
　　我想起小时候牵着她的手踏过满地夜蔷薇的花瓣，把她护在怀里被其他皇子拳打脚踢，因为她而第一次动手启用玄咒伤了别人，跟她说着长大后要带她离开殇夜城·····夜未宁，夜未凝，我终于意识到同样的读音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而我究竟把自己仅存的感情留给了谁。
　　眼泪仓皇地掉下来，没关系的，没关系，宁儿。我努力强撑起笑容，伸手断然将她揽入怀里，熟悉的冰凉的体温，熟悉的她身上花朵的清香。一切如同回到了那个撕心裂肺的晚上，她满是血渍的侧脸安静地倒在我怀里，唇角仍旧是苍白的笑容。她说，哥哥，对不起，宁儿累了·····无论我怎么摇，她的睫毛都不会再颤动。
　　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冰冷的宫殿。我带着哭腔。
　　哥哥，宁儿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因为哥哥你是宁儿想要活下来的唯一理由。怀里的女孩子声音很轻，像是模糊的梦呓。
　　突然胸口一阵绞痛，我的手从她单薄的肩上滑了下来。血液喷涌而出，瞬间就染红了整个胸膛，白衣上晕染开一圈圈红色的涟漪。我抬起睫毛忧伤地看着她一如既往苍白的脸，她握着尖锐的冰棱，血迹溅满了整个干净的手掌。
　　她微笑，笑容像是绽放的雪蔷薇，带着无声的温柔。
　　为什么。我站起身踉跄地后退几步。
　　因为我不想看哥哥你一个人孤单啊····哥哥，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只要跟着你，去哪里都没关系。哥哥，这世界上最喜欢你了。
　　声势浩大的悲伤带着回忆的棱角深深地将我割伤。
　　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滚滚而下，宁儿，这世界上我也最喜欢你了。唇角淡淡地扯起。
　　这时候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哥。我还没看清她的脸，女子指尖突然长出一根根银白的琴弦，瞬间就刺穿了女孩子瘦弱的身躯。血液滴下来。
　　她手里的冰棱砸落在地上，刹那就碎了一地。眼中残余的光线变得沉重而忧伤。
　　哥哥，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带我离开·····
　　宁儿。我诧异地忘记了胸口的疼痛，过去扶住她摇晃的身体。她倒在我怀里，安静地露出笑容，声音微弱，哥哥，带宁儿走好不好·····我们可以去摘很多很多的雪蔷薇····哥哥····别寂寞了呢·····要是你难过宁儿也会不开心的····
　　宁儿····你别睡啊·····哥哥带你走···一定会带你走的·····滚烫的眼泪砸在她染红了的衣服上。
　　就算故事重来一遍，你我终究逃不出这样的结果。是宿命吧。
　　哥哥···对不起呢。
　　她如同那一晚一样微笑着伸手想要擦掉我脸上的眼泪，可手刚碰到我的脸就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最终还是遗失了言语的忧伤。
　　哥·····她不是你的宁儿·····你的妹妹早就死了不是么。女子走过来，我拿起暗影剑站起身指向她的喉咙，凝的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哥？

　　是，是早就死了。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活着。
　　哥，难道对你来说我还不如一个死掉的人么。她低下头，神色落寞。
　　如果你真的是凝的话，我会说，活着的人对我的意义比死去的人更重要。因为死去的人只能活在回忆里，而活着的人才需要去珍惜。我毫无动容。
　　你怎么会知道我不是她？女子抬起脸目光立刻变得锐利。
　　我其实很想知道像凝那样感情如此脆弱的人怎么能逃出束缚自己的记忆来到我的回忆里。蓝夜宫的司执，你能解释一下么。我淡定地微笑。
　　她脸上带着忿恨不甘的表情，然后眨眼间就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我诧异地发现他竟然是个高度只到我胸前的孩子。一双幽蓝色的眼眸带着诡异的光亮，面容干净无尘。可是你为什么不怀疑那个宁儿？比起夜未凝她更值得怀疑不是么。
　　他似乎为自己的计划被识破而恼怒，就像小孩子捉迷藏被发现了那般不甘心。
　　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才会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你能操控别人回忆里的人，可是不见得可以变成死人吧。我微微讽刺地一笑。
　　你。他懊恼，好吧，算我输了。我会跟随你一起去昼央帝国。
　　非常感谢。
　　我将暗影剑收回。

　　【玖焰】

　　当我意识到第三宫宫主的特殊能力是能操控别人的记忆时已经太迟了。
　　在我几乎完全绝望之时突然那让人窒息的场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当我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了蓝夜宫的地毯上，其他人好像都伤得不轻，而那个叫夜未凝的女子似乎已经陷入了昏迷。殿下用暗影剑撑着地面半跪着，眉毛微微地皱起，胸前的衣衫早被染红了一大片，甚至血液都开始凝固了。
　　流朔慌张地走过去想要为殿下开启愈伤咒止血，而殿下却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流朔，你先去看看凝怎么样了。
　　既然殿下已经这么说了，流朔也不好再强求，于是过去将昏迷的女子扶起。
　　我忍着疼痛走到殿下面前在他身前单膝跪下，殿下，是我没有尽到随从的职责才让您受伤，我感到万分惭愧。卿魇这时也过来随我一同跪下，表情已经没了先前的孤高傲然。
　　大家都受了不少苦，你们就不要这样了。殿下的微笑一直都那么宽容。这时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殿下身后，我下意识地目光锐利起来，你是谁。
　　他眸里幽蓝的光忽明忽暗，真是不识好歹，敢对我这么说话。
　　他正要出手时殿下制止了他，墓柒，不要伤他。
　　好了好了，殿下都这么说了，我今天就放过你，下次记得对我要恭敬一点。他带着孩子特有的懒懒笑意，目光里透出一股漫不经心。
　　真是世道乱了，连一个孩子也敢在我面前如此猖狂。我忍不住动怒。
　　玖焰，你也不要太在意小孩子说的话了，殿下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隐怒，忙打破了这紧张尴尬的氛围。他叫墓柒，是第三宫的宫主。
　　什么！我完全愣了，这小孩子是蓝夜宫的司执？我甚至开始怀疑三界之主选人的眼光了。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墓柒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逞强的挑衅。
　　我才懒得和小孩子计较。这话一出，面前的孩子显然抓狂了，这时卿魇突然忍不住笑了，诶，我说你们两个再这样，殿下都要头痛了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殿下一脸无奈的表情。
　　真是的，你这个不懂事的大叔，害我的殿下大人头痛的话我就把你扔出去。墓柒竟然比我先开了口。我摆着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彻底对他无语了。
　　喂喂，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你怎么能叫我大叔啊····叫哥哥，听见没。
　　喔？你也敢装年轻啊，叫殿下哥哥还可以，叫你那就算了吧。他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照样嚣张地挑衅着我的耐力。
　　你。我突然找不出词语反驳。
　　我说你们都给我安静点吧。一旁的流朔显然也开始头痛了，殿下，夜未凝的伤势不是特别重，只是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了一直没办法醒过来。
　　殿下皱了皱眉，墓柒，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他一脸孩子的无辜状，我没做什么啊·····估计是打击太大了·····不都说了人类最脆弱的是感情么。大概是自己在那里挣扎着所以醒不过来吧。殿下你和我说的一点都没错，我要知道夜未凝是这么一个脆弱人的话就不至于输得那么白痴了。
　　那你应该可以让她醒过来吧。殿下有些迟疑地问道。
　　那是可以了。只是现在马上让她醒过来的话会对身体有一定影响，让她趁此机会修养一样也好。墓柒头一次露出认真的表情。
　　你说得没错。殿下把目光转向了我，玖焰，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了。
　　是，殿下。我应允。
　　这么漂亮的女子不是便宜大叔了么。墓柒玩世不恭地撇了撇嘴。
　　是么·····我的眉间终于挂上了三条整齐的黑线，那你抱得动么···你抱得动的话便宜你也行啊。我嘴角抽搐地看着他。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真的是。卿魇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虽然我不知道殿下是如何战胜墓柒的，但是隐隐中觉得他如同神般能够书写奇迹。
　　我开始敬佩起眼前这个看似资历浅薄却心思慎密的少年。
　　我想他将会成为玄界有史以来最圣明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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