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死这个魔王，我就回老家结婚了

　　司各特生日那天比平时都要冷。

　　窗外的烈风呼啸着吹着，震得木质的窗棱吱呀作响。
　　丝丝寒气从看不见的缝隙里漏了进来，分走了屋内本就不剩多少的温暖。

　　我默默套上里衣，又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宽大外套。这是一件成年人的衣服，长长的袖子和下摆几乎能拖到地上，我矮小的个子根本就撑不起这件衣服，看起来就像批了一件斗篷一样滑稽得可笑。

　　这是乔治大叔的衣服。自那天他被守城护卫团揍了后踉踉跄跄地推门倒到床上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一个月余的时间了。尽管男孩坚称他只是想偷懒，总有一天会在睡够了以后站起来继而恢复正常的生活轨道，但我还是察觉到乔治大叔的精神已经越来越差。
　　前几天他还能勉强完成几个任务，但昨天晚上，我在小屋的后院看到他垂头握着一把铁剑，一动也不动，就那样呆呆地站了很久。

　　“辛德？”察觉到我的来，大叔开口招呼道：“你回屋里吧，外面冷。”

　　“你的手……”我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下去说。

　　“啊，你也发现了？”他低低地笑一声，沙哑的嗓音里有对命运的妥协：“司各特那个傻孩子的心要是有你一半细就完蛋了。他到现在也以为我还是想偷懒才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的。”

　　我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在月亮苍白的光芒下，我看到男人散开了绷带，露出了他右臂上交错纵横的伤疤。最让人惊心的要数他手腕上的那道——斜斜地切过，横亘整个手腕内侧。伤痕的中心部分仍泛红渗血，有的地方甚至深能见骨，而外侧的部分则灰败腐坏，白色的脓汁从皮肉下溢出，带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我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去看那伤口，虽然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害怕，但好奇心制止我闭上眼睛的冲动。

　　“你胆子挺大的，小子。”乔治大叔笑道：“不像寻常的小女孩，她们一般这个时候都会哭着跑开了。”

　　“我不是女孩子，当然比她们胆子大。”我坦然回答他。

　　“哈哈，聪明的小鬼，”大叔用他完好的左手捏捏我的脸：“我之前说给你的那些屁话你还记得挺牢嘛。”

　　我任由他捏我的脸，但嘴中却毫不留情地指出他身体状况的真相：“你的右手废了。”

　　男人停下动作，将绷带重新缠好：“啊，是啊。再不截肢恐怕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所以你看我让你离开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

　　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突然又用开朗的语气说道：“过了这个冬天，我恐怕就要成为一个靠司各特来养活的废人了。那孩子虽然没你这么敏锐，不过也不是个笨蛋。别看他表面大条的样子，其实他心里藏着可多的东西了，那些什么狗屁责任感啦，报答心啦，还有保护欲啊总有一天会把他全部压垮的。他要是知道我成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得自责死？现在瞒他一时还行，再过段时间就没戏了。我不想成为那孩子的累赘。”

　　“和我有关系吗？”我抬眼看他：“我不是他，或者你的朋友。你忘了吗？我只是个路过借住的人。”

　　乔治大叔看起来又想笑又想同情我：“小子，你还记着那句话吗？都过了这么久，难道你还不明白？朋友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把和你靠的那么近的人拼命地推远，只能让你们一起受罪而已。”

　　“就说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吧，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我扭过脸去，不想听他的劝告，不知道是因为嫌他话多太烦，还是因为那些话字字都戳中了我的心。

　　“明天就是那孩子生日了。”乔治大叔说：“我给他安排了一项大生意，一票大的，那可是肥差，简单又好干，钱比之前的任务加起来都多。你跟着他一起，在他干完后尽量多拖点时间，让他迟些回来。”

　　“你想做什么？”

　　“我啊，”男人呵呵一笑：“我要送他一份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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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最后几粒扣子扣好，回头看了眼还躺在床上的大叔，他呼吸均匀，双阳闭着，似乎正沉浸在深度的睡眠当中。

　　身上的这件衣服是他给我的。

　　“你穿我的衣服吧。”他说：“别再让司各特那孩子天天冻得手脚通红地跑回来了。你们两都还小，冻坏了就长不高了。”

　　我没有吐槽他关于长个子的歪理邪说，接过他递来的外套：“那你呢？”

　　“我？”男人笑了：“我以后就用不着这件破外套啦，更多更好的衣服在等着我呢。”

　　推开门，厚厚的衣服帮我挡住了寒风的吹袭。将手伸到口袋里，我握住了那张乔治大叔昨晚给我的纸条。

　　“干一票大的。”

　　直到看到这张纸条上的字，我才明白过来“一票大的”到底是怎样的大。

　　这次的任务是溜进科英布拉伯爵的城堡，把他卧室里的一卷用红蜡封住的卷轴偷出来交给委托人。

　　在伯爵已经离开的现在，城堡里只有他两年前新娶的夫人和年幼的孩子，虽然仍留有人手保护他们，但大部分的兵力已经随着年轻伯爵一路南下往都城奔去了，只剩下少许不能参战的老弱士兵，充当城堡守卫，负责保护领主夫人的安全。

　　“我还是觉得很危险。”跟在司各特的身后，我皱眉对他说道。

　　男孩摇摇头：“我们会装作给厨子送菜的小贩的孩子，推着推车进门。之前的那个小贩因为被发现偷了伯爵夫人的祖母绿戒指而被辞退了，今天是新的菜贩来的第一天。这年头小孩子帮父母推车送菜是常有的事，没有人会关心一个菜贩的孩子是谁。”

　　我点头，但仍然觉得有些不太对：“那送菜的菜贩呢？他知道我们不是他的孩子呀。”

　　“这些事就不用我们担心了，雇主已经都安排好了。我的任务就是进到城堡里，去偷到那份卷轴。”司各特拍拍我的脑袋：“而你只要帮我卸完车上那些需要我卸的菜就好了，别的不用管。完成任务后，我们就能一起回家了。”

　　我注意到男孩的嘴角在说话时一直微微地上翘，好像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等着说。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要就此打住，但最终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做完这份任务我就攒够所有的金币了，到时候就能去买那把弓箭了！老爹已经答应明年春天时会带着我们离开帝国。他说艾尔特王国有个小镇挺不错的，山清水秀，很适合生活，我想我可以在那里学习怎么用弓箭。”

　　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没忍心纠正他，也不敢去深想右手残废的乔治大叔如何带着我们离开帝国去别处定居，我只是默默地点头，在心底祈求男孩所有的愿望都能一一实现。

　　毕竟，他已经受了这么多苦。

　　我们在街心广场那儿和推着车的菜贩会合，那是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叔，在出示了雇主给的信物之后，他对我俩的存在没有提出任何的疑问，便示意我们跟在他的推车两边，带着我们朝城堡的方向走去。

　　此时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清晨，路上的行人还很少，大多数都是推着车准备开摊贩卖货物的小贩。离开街心广场，我们走过一条长长窄窄的小巷。我注意到原本挤挤挨挨住满了人的小巷现在空旷得很，虽说现在天色还早，但有的屋子甚至连门也没关，透过门与门框间的缝隙，我能隐约看到空无一物的室内。

　　“都走了。”走在前方的大叔突然感慨一声：“做完这个月的活，我也想走了。”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忍不住多嘴问道。

　　大叔点点头：“呵，不许说不许说，再捂住人的嘴，也捂不住真相啊。”

　　他说完这句没多久我们便走出了小巷，在开阔的大道上，再议论这些就显得有些明目张胆，于是我们便又回归了沉默，低头不语地一个劲推车往前。

　　其实早在一两周前这些传闻就在城市里悄悄地散开了，不知道是谁先得到的消息，但两三天内整座城市里的人都会在守城护卫队看不到的角落里偷偷议论这些。

　　“你知道吗？”他们通常会这样开头：“听说伯爵大人已经快完蛋了。”

　　是的，一路势如破竹作势要攻下都城阿斯奈特的伯爵最终在帝都的门口，特斯高地上遭到了伏击。

　　春风得意的他完全没有料到那个看似软弱无能的新皇帝背地里留了一手。
　　从盖伊山脉开始，往南的一路上他们都没受到过任何抵抗，大部分途经的城主纷纷开门投降，高呼他为老皇帝真正的传人。
　　被奉承和战功捧晕了的伯爵没有像之前打仗时那样扣押城主的妻儿作为人质，而是让他们带上自己的军队加入南下的大军，并承诺他们只要能攻下阿斯奈特，就会封给这些“识时务的”领主们更多更大的领土。

　　但显然，帝国的皇帝曾给过他们更好的许诺。

　　在开始攻城战的前一晚，科英布拉伯爵和他的数万人军队驻扎在特斯高地。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伯爵拍着每一位将领的肩膀感谢他们一路来的支持，并亲自下到下级士兵的军营里为他们鼓劲。
　　每一位蒙此恩宠和信任的人都受宠若惊，有些人甚至热泪盈眶。

　　“差一点他就用魅力征服他们了。”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吟游诗人拨着三弦琴感叹道。

　　差一点。

　　那天深夜，伯爵和他的心腹们早早地睡下了，为第二天一早开始的攻城战做准备。但那些随他们一起上路的领主们并没有睡。

　　第一把火不知是从哪个帐篷烧起来的，顷刻间，数千顶在特斯高地上撑起的帐篷便变成了盛放的烈焰花朵。
　　惨叫和哀嚎从伯爵的亲兵营中不断地传来。当衣衫不整的伯爵匆忙从帐篷中逃出来时，等待他的是曾经假意向他投诚的领主们冰冷的刀剑。

　　但他还是逃了。
　　用数百名死士的生命作为代价，伯爵和他不足一万人的残部往北撤去。

　　皇帝豢养的猎犬们在他们的身后紧追不放，一直城门紧闭的阿斯奈特轰然开城，在飞扬的尘土归于沉寂之后，铁皮包裹的城门后奔出数千名铁甲钢盔的精锐骑士，白底的黑龙旗帜在他们的身后迎风飘展。

　　帝国皇室纳捷什金家的族徽是一条巨龙。

　　愚蠢的凡人总会高估自己的能力，却不曾设想过违禁冒犯所带来的后果。

　　利刃或许能杀死蛇和蜥蜴，或许能割断秋牡丹的花茎，但却无法撼动振翅高飞口吐烈焰的巨龙。

　　如若与龙共舞，势必玩火自焚。

　　科英布拉伯爵的军队一路溃不成军，且战且败，且败且退，一路被皇室联合军直逼到盖伊山脉脚下。
　　不过数月时间，原本意气风发几乎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伯爵如今便沦为试图弑君篡位的逆臣贼子。

　　帝国皇帝特伦修斯一世率军亲征。随行的将领们看到那个曾手握诗卷气质忧郁的年轻王子已经长成了一位杀伐果决的君主，他虽然没有他的骑士们那样孔武有力，但他轻柔却坚定的话语永远能指引他们往正确的方向战斗。

　　“皇帝陛下万岁！新利维尔帝国万岁！”
　　刹那间，将士们的呼声响彻盖伊山谷。

　　经由这场战争，之前不认同新皇帝的新老贵族们纷纷承认他才是最有先皇遗风的继承人。
　　至于那个所谓的“私生子”科英布拉伯爵？

　　不过是一个弑父之后又想弑君的跳梁小丑罢了。

　　但皇帝的军队始终没能完全击败科英布拉伯爵的残部。
　　因为伯爵的手上还握有一位最具价值的人质——艾尔特的国王陛下。

　　深恐伯爵被逼急而做出什么不理智举动的皇帝让军队以静制动，他们围困科英布拉伯爵的残部已有数周，在这期间，不断有小部分的士兵投降，在被赦免后仓皇逃回家乡。

　　科英布拉领地内的人们在消息传到时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害怕伯爵一旦被捉捕，等待这座城市的将是一次惨烈的清洗。
　　有些胆大的早在守城护卫团还未察觉异常时便趁着夜色全家搬离了这座城市。
　　如今两周的时间已经过去，曾经繁华的街市一片萧条，加强监管力度的守城护卫团对出入城严格把关，对每一个临时出城的人都再三盘查。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大家就不能离开这座城市。

　　守城护卫团的成员鱼龙混杂，其中大部分人本来就只是街上混的比较好的地痞流氓，除了对金钱有着绝对的忠诚外，他们对自己领主的存亡和荣誉毫不关心。
　　的确，他们控制了这座城市出入的自由，但这自由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用金钱来购买的。
　　人们对安定生活的渴求向来是亘古不变的执着，即使守城护卫团开价再高，只要还能付得起，他们都会把金币交到这些人渣的手里。

　　我看了看在前面卖力拉车的老板，想必他也是为了能赚够出城的钱，才会铤而走险混入这趟浑水里吧。

　　至于司各特，男孩似乎对这些传闻完全不感兴趣。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做任务，存钱，有空时去看那把弓箭。外界的风雨侵染不了他心中的净土，即使流言传的再厉害，他也不为所动，只是偶尔会在灯塔上和我说说他对未来美好的构想。

　　那个构想里有我，有他，有乔治大叔，还有美丽的森林和宁静的小镇。
　　有时听他的描述，我会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那份记忆里也有个紧靠森林的小镇，那记忆里也曾有过欢笑和美好。

　　但那都是假的。

　　正如他的梦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到底会怎样，但我知道，我永远也甩脱不了艾尔特公主的这个身份。

　　守城护卫团在城市里的排查一次紧过一次，他们似乎深信国王的女儿仍然逗留在城市里。如若能够找到她——我甚至能想象得到那群视财如命的小人们口水横流的样子——那将意味着一笔巨大的财富。

　　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我开始痛恨自己公主的身份。

　　如果没有这层束缚，我是不是就能够和司各特一起过上简单快乐的生活？

　　如果没有这层束缚，我是不是就能活得轻松点，而不是背满回忆和痛苦，在越来越紧的夹缝里挣扎？

　　我不知道，我更不敢去猜想。

　　不需要朋友，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朋友是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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