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

　　玉戈在卯夫人院子里住下几天，一日日过得愈发平静，只是还是不肯放下防备，每晚睡觉都是和衣拥在被子里。
　　她睡眠很浅，刚躺下阖上眼，便听见屋顶窸窸窣窣的声音。

　　只转眼，声音便偷偷摸摸蠕到门外。
　　玉戈轻手轻脚翻下床，小小的身子蜷起来，像只小猫似的蹑手蹑脚蹲过去。

　　门飞快敞开一下又急匆匆合上，玉戈侧耳听着声音的来源，飞腿就要使劲踹过去，那人来不及防备，一下子被踹到软绵绵的肚子上，差点没栽翻下去。
　　“呃……”那人咬住唇硬生生把声音噎回肚子里。

　　玉戈硬着手掌还要往下砍，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
　　“且慢！玉姑娘，是我，我……”

　　“贞贞？你怎么在这儿……”玉戈赶忙收回气力，下意识地想找穆兰川的身影。
　　“没时间解释了，”贞贞掏出一件黑色斗篷让玉戈裹上自己，“快跟我走吧！”

　　说罢抓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跑，两人悄无声息地掠出摘星楼，与一伙藏匿在暗处的蒙面黑衣人汇合。
　　谢贞贞牵过他们带来的两匹马，催促着玉戈翻身上去，回头对着一种黑衣人点了点头，他们便飞奔着往两人刚逃出来的院子那头去了。

　　这是穆兰川的交代，黑衣人要在玉戈他们悄悄离开之后再袭入摘星楼，造成他们是这时候才来救玉戈的假象，以便替玉戈和贞贞争取更多的逃脱时间。

　　二人策马狂奔近一盏茶的时间，后面并没有赶来追捕的人，贞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兵行险招，好歹算是奏效了。

　　“兰川呢？”许久不见他，玉戈已经觉察出不安，像是要等着谁似的，情不自禁减缓了速度。

　　“阁主……”贞贞眼眶一热，眼前捂上一片雾气，两个字哽咽在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一想至穆兰川的嘱咐，还是硬生生挤出几丝笑意，手臂一扬，狠狠在马匹上抽了一鞭，“阁主说他在前面等着我们汇合，咱们再快点吧。”

　　自玉戈跨出那扇门，她心中的不安一直在蠢蠢欲动，如今终于破土而出。
　　像是疯长的藤蔓，结结实实盘绕上最后一点侥幸的期望，然后突然向四面八方拉扯出去，只一下，便活生生将它撕裂成血肉模糊的几块碎片。

　　一定有什么是不对的。
　　这样一个声音在玉戈心底反反复复告诫着。

　　“吁！”玉戈厉声喝止，拽住缰绳使劲往回一甩，调转方向又往回追去。
　　“玉姑娘！”贞贞措手不及赶忙来追，“你怎么往回跑啊，一会儿卯明飞该追上来了！”

　　“他一定有事瞒着我，兰川他是不是出事了？”
　　玉戈双腿用力一夹马肚，马匹也拼命似的冲得更快了，如梭如箭。
　　穆兰川既然派人来救她，自己却迟迟不肯露面，只可能是一种缘由，穆兰川自己早就陷入桎梏，不得脱身。

　　“阁主也是为你着想，若是你现在就回去，岂不是白费了阁主一番苦心？”
　　其实贞贞早就想冲回去救他们，但碍于穆兰川的嘱托，也只能继续劝阻着玉戈。

　　“我一人逃走又有什么意义？”玉戈一边狂奔着，一边同样也是气喘吁吁的贞贞向喊话，“我们回去一命换一命，用我自己换走他，到时候就算是绑你也要把他绑走！”
　　从发紧的喉咙里艰难地长吁出一口气，想要驱散眼眶里的朦胧潮湿，声音沉得冷漠淡然，“再不许他涉足摘星楼一步……”

　　“若是卯明飞使诈，将你们两人都捉起来，那又怎么是好？”贞贞穷追不舍。

　　“那便以死相逼。”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
　　玉戈明白，若是自己死了，这血液对卯明飞而言便不再有意义，就算是为了自己的母亲，他也不会让玉戈轻易死掉。

　　两人往回奔驰了一阵，隐隐见到前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连声音也嘈杂起来，是卯明飞的追兵。
　　玉戈索性直接下马，站在路中央等着他们到来。

　　卯明飞领着众人呼啦啦围上来的时候，几乎快要笑出声来，他以为只有穆兰川是个傻子，没想到这里还有另一个疯子。
　　轻笑挑衅，“怎么？住得太舒服，不愿意离开摘星楼了？”

　　“放了他。”低沉得几乎没有波澜，玉戈将手中的长剑又捏紧几分。

　　“可以啊。”
　　卯明飞不顾其他人的阻拦，又往玉戈面前站了几步距离，垂着的脑袋突然一抬，嘴角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只要你觉得就算是抱着一具死尸也满足开心。”

　　五雷轰顶，玉戈呆傻般立在原地，一时间竟然解不开他话语里的含义。
　　“不可能的，阁主怎么可能被你杀掉！”贞贞已经率先反应过来冲上去，暴怒着一剑劈过去。

　　卯明飞也迅速出鞘，几十招如行云流水般比划下来。
　　呼吸吐纳全部乱掉，眼睛发酸几乎记不住自己的招式，贞贞因为太过激动愤怒，一时只想着进攻，时间一长竟将自己的破绽也统统暴露出来。

　　卯明飞瞅准时机斜斜一挑，直刺向谢贞贞胸口。
　　贞贞撤剑回手挡过来，卯明飞手腕一转，剑锋转开，又深深刺进贞贞肩胛骨，抬腿向他胸口连踢几下，借力飞身旋转着向后落了回来。
　　贞贞连连退后几步，刚刹住脚，一大群侍卫就将他团团围住。

　　卯明飞正得意，举起剑又要冲上前，脖子上忽然一凉，一柄长剑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心脏像被抓紧一皱，足尖一踮，如疾风闪电般扭开，卯明飞往自己脖子上一捂，手掌附着黏糊糊的液体，竟然被割破了。

　　来不及再多想法，又被一剑恶狠狠刺过来，卯明飞略带慌张地退开。
　　玉戈敛住所有表情，眼神又变成两个黑黝黝的大洞，每一招几乎都不再带有技巧，只是直愣愣地砍下来。

　　剑锋划破半空，掀起嗡鸣声，铺天盖地向卯明飞卷过来，像一波大浪，沉甸甸地把他的倨傲砸翻了。

　　“杀了你。”
　　玉戈面无表情抿了抿嘴唇边沾上的血迹，仿佛嘴里蹦出来的这三个字，只不过是在交代某一种必然发生的结果。

　　“拦住她，抓住她！”卯明飞乱了阵脚，急急退进人群中，十几个侍卫手中抱着绳子围上来。
　　一瞬间，绳子圈套四面八方飞过来。

　　玉戈舞剑挡了几下，奈何实在寡不敌众，手背被夹杂在其中的暗器划伤，长剑脱手飞出去。
　　刚刚站定，只觉身上绕上来几圈绳索，不过挣扎一下，绳索猛地收紧，像是蚕蛹一般，将玉戈上半身牢牢裹住。

　　“留下活命！”卯明飞脸色气血不妙，扶住手下的臂膀大声交代。
　　奈何贞贞被一众侍卫缠住，根本脱不开身来救玉戈。

　　“就算你杀了他，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玉戈陡然抬起暗沉着的脸，一块巨石打破结冰的湖面，脸上的肌肉起了剧烈的变化，喉咙中像是撕裂一般，歇斯底里吼出一句，手往自己腰间的匕首上一摸，掏出锋刃就要向自己腹部捅去。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一条绳索缠过来，直拉上玉戈的手腕。
　　粗粝的绳子在细弱的手腕上一磨，顿时磨破出一圈血迹。

　　绳子又从四面八方拉起劲儿，绳索与肌肤所触之处像是针扎一般，血珠从翻起的皮肉里渗出来。
　　衣裳已经潮湿了，却不知究竟是被血沾湿，还是被疼出的冷汗浸透。

　　玉戈瘦削的身子受不住力，单膝用力往地面上一砸，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再也无法随意移动了。

　　嘴唇被咬得沁出血丝，脑袋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早已崩断，现如今似乎要将五脏六腑也全全牵扯出来，然后被周遭的獠牙狠厉撕碎。

　　穆兰川……

　　想到他一向漠然如霜的神情和波澜不惊的语气，却反而常常伸向自己的结实手臂。
　　温厚的手掌，无声地将自己的脑袋按在他的颈窝里，整个身子都被用力箍着，他薄唇轻启，吐出暧/昧的热气，小心翼翼却叫人安心无比地说起，“别怕，有我陪你……”
　　这些曾经奢望的，从此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了。

　　身体开始麻木，苦涩却从每一滴血液里清醒过来。
　　眼底像是灼烧起来，将所有的泪水都沸腾了，扑簌簌滚烫着落在脸上。

　　玉戈只觉自己每一寸□□，每一缕神经都快要崩坏。
　　牙根咬得要碎掉，心中酝酿着无数来不及说出的话语，终究洪水猛兽般冲破干涩的喉咙，仰头，全部化成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凄厉的声音在寂寥的夜空久久盘旋，像被魑魅魍魉缠绕住的宿命。
　　捉住玉戈的人被骇得有些颤抖，不自觉又将绳索收紧了一分。

　　这一紧差点直接将玉戈勒得昏厥过去，然而就仅仅只来得及加紧了一瞬，侍卫们甚至来不及躲开，一抹黑影从天而降持剑飞扑过来。
　　速度之疾，肉眼根本看不见剑身与肉/体接触的瞬间，那些侍卫的断手便齐刷刷飞了出去，像一截截烂掉的木头般滚落到地上，“嘶嘶”地喷着血。

　　卯明飞根本没机会冲上去阻止。
　　那黑影又是一闪，稳稳落在玉戈身边，长臂一揽，将她稳稳拥进了怀里，不臧剑握在身侧，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

　　“穆兰川！你怎么可能逃得出？”卯明飞又惊又怒。

　　穆兰川缓缓抬起头，眼睛只是定定地望住玉戈，手掌爱怜地抚住她的眼泪，然后绕在她的背上，轻轻缓缓地拍着，小心翼翼将她一颗悬着的心安抚下来。

　　旁若无人地沉默，半晌，杀气却从浑身上下翻涌而出，一字一顿将话语砸向卯明飞。
　　“我一定……会杀了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