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

　　“下去吧，”穆兰川面不改色，淡淡下了令。
　　几个下人像得了大赦一般，捶着有些麻木的腿脚逃也似的退出大殿。

　　谢贞贞反而愁眉紧锁，一脸的不平，急着性子往前上了一步，欲言又止。
　　“你送萧姑娘下去歇息。”穆兰川斩钉截铁支走了他，贞贞只得支支吾吾领了命。

　　“玉戈你也回去歇息吧。”一如既往的冷淡态度。
　　“师父，你饿了吗？”玉戈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回答地牛头不对马嘴，一把挽住正要往外走的穆兰川，兴冲冲地说，“玉戈去给你做饭！”
　　还没等穆兰川回答，玉戈已经蹦跶着冲出了大殿。

　　穆兰川用手指揉了揉眉心，把她带了回来，还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相处才对。
　　“阁主终于回来了，真是——”
　　声音高亢传过来，细腻好听，然而故意拉长的语气，却总是显出一股子阴阳怪气，粘稠的笑意里，语调陡转成轻飘飘的最后三个字，“太好了。”

　　男子背着逆光从大殿口从容走来，狭长的眉眼颦笑间略显阴柔，轻轻翘起的薄唇笑出一分邪气，容貌精致更甚女子，衣着光鲜华丽，一看便是极其费心装扮。
　　比起穆兰川的淡薄，这个人形容举止都是太过讲究的。

　　“阁主喜欢我帮你调/教的下人吗？”他软绵绵喜滋滋的模样，却分明是挑衅。
　　“延渊，你提前出关就为了这等闲事？”
　　穆兰川抬眸反问回去，心中自然是抱了自己思忖过的答案。

　　延渊便是补天阁左权使，年岁与穆兰川相近，也差不多是同年时间来的无日崖，少时倒是有过几段交情。
　　虽然延渊与右权使紫耿一样，同在五年前为穆兰川付过力，但他向来不及紫耿对穆兰川那般殷勤。

　　“自然不是为了他们，闭关三月实在是乏了便出来了，这才知阁主领人去了江南。咱们补天阁有阁主也是福啊，不过十八九岁便能夺下阁主之位，如今又只身涉险去和中原武林打交道，真是辛苦极了。”

　　穆兰川面不改色将话听进耳朵里，不由得苦笑一下，一番话说得如此违心，这才真是辛苦延渊了罢。
　　补天阁中谁人不知，左权使延渊向来主张补天阁不择手段扩张势力，苦于被穆兰川的压制，一直不能将计划成行，所以他也常常趁口舌之快，在穆兰川背后作些小对。

　　“不过看见阁主平安返还，延渊也就放心了，若是阁主无事吩咐，我就退下了。”延渊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已经抬脚往后走了。
　　穆兰川站在原地，也懒得和他反驳什么，反正他如今能赢的，也就只有这么张嘴了吧……

　　延渊和紫耿都曾与他一同并肩作战面对过段天涯。
　　五年前，段天涯其实有四个护法，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一个护法名为炎珏，他在反叛开端便趁乱逃下了无日崖，隐姓埋名，就连现在都不知躲在哪里。
　　剩下他们三个与段天涯鏖战一天一夜，这才把这雄极一时的魔教之首打败。

　　补天阁一场大清洗后，穆兰川因着各方面的出众被推为阁主，剩下两人为左右权使。
　　而谢贞贞则是自少年时便追随穆兰川，是他唯一的护卫，亦是只听命于他一人。

　　穆兰川回想至往事，又难免感慨两三分。
　　若是没有延渊，其实他们也根本没可能对付得了那时持有不臧剑的段天涯。
　　那一场战役延渊付出的不只是血汗，还有屈辱，也正是因为这样，穆兰川也总是对他忍让三分。

　　“阁主！”一个小丫头火急火燎赶了过来，一进大殿便扑过来，“咚”地磕了一个响头，几乎快哭出来，“右权使她，右权使她求您去她那儿一趟！”
　　穆兰川面无表情打量着地上哆哆嗦嗦的小丫头。
　　沉默半响，没有波澜地开了口，“我想先歇息，若是有事，明日再报罢。”

　　小丫头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额头上已经肿起来一块红，“右权使自知上次对玉姑娘有错，日日责罚自己，茶饭不思，奴婢怕右权使继续下去，身子亏不住的！”
　　“过去之事，认错改错便是，”穆兰川依旧淡淡说着，不为所动。

　　“阁主看在右权使也曾为您尽心尽力的份上，您就去看看她吧。”小丫头再把头抬起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淌下一股血了。
　　穆兰川的眉头已经微微皱起，他向来不喜欢被谁捆绑着做什么，走到大殿门口，头也不回抛下最后一句，“你退下，让紫耿也歇息，我抽空会去。”

　　穆兰川大步流星往自己院子走，刚跨进房门，门外就已经响起凄楚的一声，“阁主”。
　　反身推开门，果然是紫耿。

　　“做什么？”穆兰川也没打正眼看她。
　　紫耿跪在地上，缓缓抬头，明眸含泪，可怜楚楚地看上来，“紫耿有话想对阁主说。”

　　“进来吧，”毕竟是追随多年的人，穆兰川也退了一步。
　　紫耿提着一个食盒跟着他走了进去，“阁主，紫耿自知有错，这些时日自我反省，今日亦是特来认错，亲手煲了一盅冰糖雪梨银耳汤，请阁主降降火。”
　　“放下吧。”穆兰川坐在桌边，只是拿起手边这些时日耽搁下的信件读了起来。

　　“请阁主尝一尝。”紫耿拿起调羹搅了搅。
　　穆兰川换了一封信，头也不抬，只说，“一会儿，你走吧。”
　　“阁主，不知你还记得吗？”

　　“五年前我们三人一起拼杀那一晚，我都记得，我被段天涯一招挡开，摔在墙上，真是觉得疼得五脏六腑都快裂开，阁主身上也全是伤口，却从地上起来把我扶起来，递给我一只瓶子，你说那是你从段天涯那里偷来的，唯一一颗能保命的药丸，你让我把它吃了，自己却浑身是伤又一度冲上去厮杀。那时候紫耿就发了誓，要生生世世追随阁主……”

　　穆兰川正在做批注的手一顿，纸上染上一团黑墨，终于抬头看了紫耿一眼。
　　一个月的时间，她现在的模样是他所见过的最憔悴的样子，低下常日里高傲的头里，飞扬跋扈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打转的泪光。
　　他忽然想到成为阁主不久后，有人趁他伤势还重的时候刺杀他，是紫耿飞身扑过来救他，她气若游丝，却只是对他笑，从此在她身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疤。

　　穆兰川放下手中的毛笔，盛了一勺汤水，轻抿了两口，“你也回去吧。”
　　话音刚落，紫耿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竟站在原地咯咯笑了起来，肩膀抖动着，笑声越来越大，直到身子也开始打颤。

　　穆兰川揉了揉胸口，自知已经有些不妙，四肢已经开始发虚，身体却在发热。
　　“是啊，紫耿发誓生生世世要追随阁主，可是阁主却从没拿正眼瞧过紫耿，哪怕是一句寒暄也好啊！紫耿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呢？”
　　紫耿脸上的笑容绷得几乎扭曲，眼泪就这么直接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穆兰川半虚着眼睛，几乎已经趴在桌上了，按捺着身体里的冲/动。
　　“求你看看我吧！好好看看我啊……”
　　紫耿哭笑得凄厉，颤抖着声音，一层层剥下自己的衣裳，最后只剩薄薄一层肚兜，一边说着一边往穆兰川身上靠。

　　“滚。”穆兰川提起最后一点气力把她推了出去，见她一副疯妇的模样，又咬牙说，“你又是何苦？”
　　“何苦？”紫耿站住脚，也不哭也不笑了，瞪大眼睛钉住穆兰川，“苦！我一直很苦，但是只要穆兰川，穆兰川你肯看我一眼，我就什么苦都不怕了，不管一会儿你会杀了我，还是剁了我，又算什么呢？”

　　紫耿上前捧住穆兰川的脸，吐着轻气藤蔓似的幽幽缠绕上去，脸上的泪潮湿地沾在他脸庞，嘴唇轻轻摩挲着穆兰川的耳垂，反反复复说着“算什么”。
　　穆兰川紧咬牙关压住越来越粗重的呼吸，面颊开始发红。

　　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
　　穆兰川从牙缝里挤出“玉戈”两个字，声音却小得可怜。
　　紫耿把桌子推过去抵住门口，把穆兰川移去床上，“没什么玉戈，现在只准看我。”
　　门外多出几声阻挠，叩门声戛然而止，又归附于悄无声息。

　　院子里一切都很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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