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前程
二十年前,玉苍派还是江湖中响当当的门派,风头劲过冉家堡何止两三倍,武林中人自然推崇其掌门玉中天为武林盟主。
而那时,魔教补天阁恰好也在段天涯的督管下又进一步扩张了势力,处处与中原武林交恶,猖狂无比。
玉中天也正值意气风发的年岁,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火辣辣地烧到了无日崖。
领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率着一众豪杰围攻补天阁,就算不能将魔教中人一网打尽,也必须压制段天涯这抹邪火。
然而叫他最始料未及的是,他们才刚与补天阁交手,后方就已经传来惨绝人寰的消息。
段天涯派出手下四散在各方的杀手,对各大门派的家眷进行暗袭。
一片生灵涂炭中,整个武林顿时人心惶惶,众人拍马加鞭返回中原。
然而更叫人震惊的消息又爆出来。
江湖中上百人被灭口,唯独玉苍门的人竟然毫发无伤,只有玉中天的小女玉玉妍被补天阁掳上了无日崖。
一时间,众人对补天阁恨之入骨,亦是对玉中天怨声载道。
一夜间,玉中天像是老了十岁,心急如焚,却在万般劝解下不敢轻举妄动。
哪知玉中天的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偷摸着就重返无日崖要去救自己的小妹。
而二十天后被送还回到玉苍门的,却是一支送丧的队伍,和一口乌木棺材。
独子命丧黄泉,女儿下落不明,江湖众人都等着看玉中天会如何报此深仇。
却没想到玉苍门中传出话来,说玉中天放弃盟主之位,决意闭关,将门派的事务全权交由其他弟子。
又过了两三年,玉苍门门派势力渐渐凋敝下去,江湖中的风言风语又开始多了起来。
很多人说,玉玉妍已经在无日崖上被段天涯折磨致死,也还是挡不住有人说,玉玉妍是爱上了那个魔头,宁肯背弃家人与他在一起。
闭关三年后,玉中天也未曾重出江湖,只是给女儿做了个空的墓穴,从此除了偶尔在武林大会上露个面,再也不管天下乱世。
**
“师父,那个人说的是我爹和我娘吧……”
玉戈在马车上蜷成一团,眼泪濡湿了一片。
“他们都恨他,其实师父你也是的吧。”
穆兰川的脸色沉了一下。
幽暗的回忆在脑海深处战栗了一下,又慌忙地隐了下去,就算是现在,只要是想到过去的种种不堪,也难免叫人怆然。
“已经过去了。”
“可是我一辈子都流着他的血,甚至比他的血还可怕。”
玉戈坐起了身,把手猛地从穆兰川手底抽出来,抱膝缩在角落,“所以,总有一天你也会恨我吧,也许你让我走才是对的。”
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脸上胡乱爬着眼泪,眼底的神情却沉重像个洞穿一切的人。
是绝望。
像一个被困在洞里的人,黑暗里待得久了,连一点点光亮也怕了。
这个神情他见过。
就是五年前她缩在自己母亲逝去的那个房间的角落里,显露出的这般神色,让他下定决心要把她救出那个地狱一般存在的补天阁。
“你和他不一样,”穆兰川伸手捧住她的脸,一点点帮她擦干眼泪,只觉嘴里泛起苦涩,喉咙上下微动,“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他一字一顿,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却是宁可付出一切也要做到的事情。
马车轱辘轱辘地转着,一如既往的节奏,好像所有的事情又一次安定了下来。
兴许是哭得累了,玉戈靠在穆兰川肩上睡得很沉。
穆兰川一手扶在玉戈肩上,一手轻轻撩起了帘子远眺出去。
山林飞快地后退,山,水,树木,流转成一抹糊里糊涂的颜色,晃得好像让他的眼睛也恍惚了起来。
零零碎碎的片段从记忆里拼凑出来,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他想起曾经在补天阁听说过的关于玉戈娘亲的事情。
**
其实,江湖的人都说错了。
段天涯第一次见到玉玉妍的时候,她被捆了个五花大绑掷在他跟前,一个出生名门正派的娇惯大小姐,那时却被折腾得头发散乱,白皙的脸上全是尘埃。
他以为她会哭哭啼啼求饶,却发现这姑娘淡然地不像话,闭眼不屑看他,沉静如水。
他把玩着手里的半只,居高临下,对玉玉妍讲话,她却睁眼只剜了他一眼,紧接着抿紧薄唇,置若罔闻。
恍如惊鸿的不经意一瞥,段天涯却捕捉到了那一击眼神。
她目光如星辰闪烁,清澈里又杀出一股刀光剑影,傲慢得仿佛她不曾变成补天阁的俘虏。
他心里顿时痒得快要炸开一般,暴跳如雷起来,命人上刑。
扳着她的下颌,用恶毒的言语嘲讽她,却在对上她眼神的一瞬间,顿时哑了口,心里像闷了一口永远到不了火候的蒸炉。
玉玉妍奄奄一息,仍旧不讲话,只是眼底滚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水,热乎乎地滚湿了衣襟,最后像是暂时解脱一般,终于昏厥过去。
段天涯生了好奇,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子,眼神里不是对他谄媚攀附,亦不是恶毒至极的诅咒。
她麻木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具朽木。
也就是一双眼睛,让他有了要战胜她的想法。
命人将她囚在湖心苑里,每日去查看她的伤势,免不了冷嘲热讽,看她何时舍得说一句话,然后变得温顺起来。
玉玉妍依然这么软硬不吃,日子渐渐往后过,仿佛就要变成看不到尽头的囚禁。
湖心苑却突然传来消息,玉玉妍不知从谁那儿得来的信儿,知道了自己哥哥被段天涯杀了,便一个人躲在房里自缢,幸好被人及时发现,救下了一命。
段天涯撂下手底的事去看她,瞧见她惨白着一张脸,悄无声息地卧在床上,好像早已变成了行尸走肉。
他再次扳过她的脸,却再也提不起嘲讽的笑脸。
这次没有等到段天涯讲话,玉玉妍倒是先冷冷地开了口。
“我可怜你。”
像是从古井里拎出来的冷冰冰一句话,湿淋淋泼到了段天涯脸上,寒得彻骨。
她眼神缓缓扫过来,仿佛让人血液里也结起冰锥,扎在每一寸骨肉里。
段天涯错愕一下,捏在她脸上的手不由得松了几分劲道。
他有点无法确认,这个一直被他视作蝼蚁一般的人,竟然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
她在笑。
“除了杀人你还能怎么样呢?”
“可怜我之前,你还是应该先可怜可怜自己。”他倏地加重了手上扼住她的力道,不及她挣扎,整个身子已经压了上来,“这条命是我给你的,想死也要问过我。”
像是沸水在体内煎熬,咕噜咕噜的气泡,从水底翻腾上来,“啵”,微不足道地碎在了空气里,却揉乱了整个水面。
欲/望翻滚起来,连同理智一同被煮烂,连段天涯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
他突兀地想起初初见她,她的眼神,从那一眼望过来的时候,他自以为铜墙铁壁的心底就已经被豁出了一个窟窿。
他是在生气吗?还是在怜惜什么……
段天涯慢慢收紧自己的手臂,像是一条蟒蛇游移着箍紧自己的猎物,旋即欺了上去,就这么往她倔强的唇上贴过去。
她只是轻轻嘤咛了一下,早就知道,这一生至此算是全毁了。
后来一年,玉玉妍又有过几次刺杀和寻死,直到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才暂时作罢。
腹中的小小生灵是无辜的,她抚着逐渐隆起来的肚子,坐在湖心苑的亭间,反复如此劝慰自己,她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心软,却又无力扭转。
段天涯总是在花园间遥望她,春光正盛,花朵都开得正好。
从花花绿绿的繁盛里望过去,差一点,他就以为日子就要从此改变。
一切的好景持续到玉戈出生的那个夜晚。
玉玉妍第一次在段天涯怀里像这样没有挣扎。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浓重的血腥味,她的身体渐渐发凉,他紧紧搂住她,就好像这样就能让她重新温暖一些一样。
“阁主,小姐她哭得好凶……”钟婆婆怀里抱着才出生的玉戈,想让他这个父亲可怜着看她一眼。
玉戈还是皱巴巴的一团,连身上的血迹都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扯着嗓门哭得异常嘹亮。
“滚,让她也去死……”
狼狈的男人低沉着声音,杀出暴戾的目光。
心底有些自嘲,是啊,这一辈子他注定是野兽,为什么会奢望像人一样变得徒生牵挂呢?
夜里的湖心岛显得异常死寂,高树密林是半空中摇曳的黑影。
“沙沙——”,树叶摩擦的声音仿佛愈发遥远起来,整个夜晚也困了下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