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故人心上过

　　下班后，我们一前一后的走出银行的大门，照例在地铁口等。
　　3月的上海开始有了春天的气息。
　　我有种特异功能，能闻到四季的味道：春天是甜甜的花果香，夏天是泥土香，秋天有种雨水的味道，冬天有松木的清香。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感受到四季的变化，但我可以靠嗅觉判断，尤其是在季节更替的时候，那种气息尤为明显。
　　记忆中的那天，有非常强烈的花果香。
　　我看到他站在地铁站出入口，对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发呆。他的身材修长，183的个头配上宽厚的肩膀，干干净净的装束和脸庞，以及只有我能闻到的舒肤佳的香气，他是个耀眼的人，即使是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口，依然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周围的人对他侧目，包括一些青年女子。
　　隔着10来米的距离，我得意洋洋的叫了声“Raul”，他转过头来，对着我微笑，我快步向他跑去。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亲昵的说了句“小朋友”。
　　那家小龙虾店离地铁站口大概有15分钟的距离，我们一路说说笑笑的走了过去。
　　在他的面前，我总是特别像一个小孩子，总是笑嘻嘻的蹦来蹦去，他不停的说着“小心台阶”“小心水坑”“看着车”，我喜欢这种感觉，一种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喜悦，在他周围，我有种深深的安全感，即使天塌下来了，我也不会怕，有他在旁边，我们一直在一起，多好。
　　那家店不大，装修的很温馨。我们一顿饭吃了好久好久，他讲诉着这段时间的经历，遇到的人和事，有惊险的、温馨的、搞笑的，我认真的听着，想象着那些画面，气氛很好。
　　末了，他从包里取出一个手机袋，交给我。
　　“你猜猜这是谁？”他问我。
　　袋子上正面画着一个女孩子，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三七开的偏分长发，扎着一个马尾，她微笑着。
　　袋子背面用彩色的油笔写着“希美丽”。
　　“真好看，谢谢你，我很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在棉布袋子上画画，凭着记忆画出来的，还挺像吧？”
　　他告诉我，这是在吉隆坡的一个青旅里面，一个流浪画家和他一起画的。
　　“我当时只是想随便画画，不知道怎么的，画出来的人越看越像你，”他很认真的说，“所以我在后面加了‘希美丽’三个字，当时就打算回来送你。”
　　我摩挲着画上的人，他当时如果心里想着的人不是我，又怎么可能会画个我出来呢？
　　画面上的女孩子从不曾老去，而人却太经不住时光的流逝。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觉得三十岁简直不可想象，三十岁以后的人都没有存在价值了，后面才知道，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已。
　　一顿美好的晚餐后，他送我回学校。
　　路上我问他：“陈诺，你说我们俩这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啊？”
　　他想了想，笑着回答：“因为智商。”
　　我当时因为这句话郁闷了半天，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大家一直以来都是夸奖我聪明漂亮，从小在赞美声中长大的我，第一次被质疑智商不够。
　　不过但凡是真正努力过的人，都会知道天赋的重要性，其实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很大程度上天生早就注定好了。
　　就像会跳绳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跳绳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么可能有人不会呢？可偏偏有人天生小脑不发达、协调能力差，就是没有办法做好那个看来很简单的事情。于是不会跳绳者心有不甘，在勤学苦练之后，终于怀揣着跳绳的本领前来挑战，却发现别人根本没打算和你比，他可能早就学打篮球去了，于是又心有不甘的去学打篮球。如此循环反复，金字塔顶端的还是那个人，你只是一直跟着别人兜圈子而已。所以我一直觉得“勤能补拙”，只适用在“聪慧者不勤”如此而已，如果“聪慧者勤”，光靠勤是绝对补不了拙的。

　　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下小雨，雨很小，都不足以打伞，我们就一路散步回去，实际上也没多远，半个小时的路程。
　　我是天生扁平足，走路非常容易累脚，所以我很少走很长的路，和朋友们逛街也几乎是第一个撤退的人，但是和他在一起，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甚至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我们就这样走到时间老去。
　　突然雨就下大了，稀里哗啦的雨点落下来，我们赶紧躲到一个卖甜品的小店屋檐下。时间已经不早了，加上下雨的原因，路上行人非常少，我们都没有带伞。
　　“我知道旁边那条街上有家711，里面肯定有卖伞的，要不我们冲过去？”我问他。
　　他伸出手去感受了下外面的雨，犹豫地说：“但是外面雨很大的，天又那么冷，万一冻感冒了就不好了。”
　　“那怎么办啊？在这里等雨停啊，我们宿舍11点就门禁了，你要我翻墙进去啊？”我吓唬他，其实只要敲门都可以进去的，“而且我们只要冲到对面马路上，那边都有连着的屋檐，就淋不到什么雨了啊。”
　　他想了想，同意了，然后把外套脱下来，拉住一角，并示意我拉住的另外一角，这样外套就可以撑在我头顶了，“我数到3，我们一起往对面跑。”
　　我拉着他脱下的大衣的一角，靠着他的身上，他只穿了一件衬衣和羊毛背心，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这是我第一次离他那么近。
　　我的左手就这样垂下来，搭在他的右手边。
　　“1、2、3……走吧”，他拉起我的手，朝街对面跑去。
　　我第一次牵到他的手。
　　那一瞬间，下雨、街道、行人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是我眼里心里唯一能看到的，他就是我的全世界。

　　初春的上海，空气中有甜甜的香花的味道，混合着雨夜中湿哒哒的泥土味。从那个时刻开始我爱上这个调调，之后每年春天初雨的夜晚我都会撑起小伞出去，故意踩一脚泥回家。就像一种宗教仪式，这也是我怀念你的方式。

　　在对面街角，他松开我的手，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
　　“将就搽下脸吧，小心感冒了，这个天气很容易感冒的。“
　　他把脱下来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
　　“不用不用……”我慌忙挣脱开，“我不冷，没关系，万一你感冒了也不好啊。”
　　“穿上吧，我没事。”他微笑着帮我把衣服盖好。
　　我完全没有抗拒的余力了。
　　“谢谢……”我有点感动。
　　一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滴了下来，有一小撮头发很不听话的耷拉了下来。
　　我忍不住伸出手把那搓头发理好。
　　一种暧昧的情愫在我们之间滋生蔓延。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下我的头：“走吧，小朋友。”
　　我懊恼的跟在他后面，心里默默的对我刚才的行为狠狠的扇了自己两耳光。其实我只是想对他好而已。
　　隔壁街的711便利店果然很近，几步路的距离就到了，我们也很必然的在里面买到了一把伞。
　　他撑着伞，我们一路无言。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在轻举妄动，毕竟他那时候的身份还是我的经理，我怕在某个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惹他生气了。
　　几分钟的距离很快就走到我宿舍楼下。
　　“我到了。”
　　“嗯，上去吧，早点休息。”
　　“明天见。”
　　“明天见。”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看不出来他生气了或是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我有点生气，他一直平和的像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我把衣服还给他，转身上楼。

　　回到寝室，我越想越想不通。
　　“喵喵，你说为什么啊？”我躲在被窝里打电话给喵喵。
　　“不知道，从你的描述他应该不会对你没有感觉啊，而且我也见过他两次，以我的经验他是个好男人，不像有很多花花肠子的人。”喵喵接着说，“他应该要么是还没有想好，不想冒然开始，要么就是他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那是什么事情呢？你不是之前跟薛然确认过他没有女朋友的吗？”
　　“薛然是这样说的啊，但他也不能完全保证吧，毕竟他们也只是大学同学，关系也没有铁到一天见一次面。”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明亮的双眸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晃来晃去。
　　“你累不累啊？”我懊恼的蹬了一脚墙，床狠狠的晃了一下，睡在下铺的小艺“哼哧”了一声，翻了个身。
　　我怕吵醒其他室友，不敢在发出太大的声响。拿出手机，已经1点多了，外面淅淅沥沥的还继续下着雨。
　　我编辑了一条短信，想问他睡了没有，却不知道说些什么。短信删了又删，始终没有发出去。

　　由于没有睡好，加上头天晚上淋雨的缘故，我感冒了。
　　第二天上班我迟到了半个小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状态非常的不好。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看你好像病的很严重啊，去医院看看，这个季节感冒很容易引起肺炎的。”我的领导姚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已经在办公室里咳了一个上午的，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嗯，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我收拾东西走出来办公室，下楼梯的时候遇到陈诺。
　　“感冒了？”
　　“嗯。”我有点懊恼他那种爱说不说的态度，再加上身体不适，对他非常没有好气。我低着头打算赶快从他面前消失。
　　他身上飘来那种熟悉的味道，我鼻子一酸。
　　我讨厌这样的他，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走出银行的大门，我撑起伞往公交站走去。
　　雨一直在下，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赶走了之前的阳光和煦和春光明媚。可能是天气影响了我的情绪，我低落到了极点，有种想哭的冲动。
　　站在市中心的摩天大楼脚下，我收起伞，雨滴滴的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我抬头看着天空，感受着被雨水冲刷的感觉。
　　天雾蒙蒙的，高楼笼罩在一层水汽中，看不清楚楼顶。
　　小时候妈妈跟我说，神仙就是住在云层中的，云中有美丽的七仙女。那时候我开始喜欢抬头看天，想象着云层里有美丽的仙女，穿着七彩的纱衣，想象着有天可以冲上云霄，自己也穿上美丽的衣服，和仙女们相遇。后来长大了，上海建了很多很多摩天大楼，我也经常的坐着飞机冲上云霄，才知道，天上没有神仙，云层上面其实还是云层。
　　根本没有的东西，人力怎么都无法改变。

　　站在雨中想象着天空中仙女的我，头上突然多出了一把伞。
　　“走吧，小朋友，你站在雨中思考什么呢？”陈诺在我身后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来买杯咖啡，刚刚好看到站在雨中沉思的你。”他笑着说，“想什么呢，还要淋雨？走吧，我陪你去旁边便利店买杯热奶茶吧，药吃过了吗？都生病了干嘛还跟自己过不去？”
　　他撑着伞，我默默的走在他旁边，然后去到便利店，乖乖的听他的话就着热奶茶把药吃了。
　　他开车送我回去，我没有拒绝。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纸巾，递给我，让我擦擦头上的雨水，我赌气没有接。
　　他没有勉强我，只是默默的帮我系好安全带，叹了口气。
　　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精神不振的靠着窗户上昏昏欲睡。
　　陈诺把暖气开到很大，车上暖暖的，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我很快睡着了。我是真的生病了。
　　醒来天已经快黑了，窗外雨也停了。陈诺坐在我旁边，头靠在另一侧的窗户睡着了，我身上披着他的黑色风衣。
　　“啊，对不起，现在几点了？”我慌忙问，“你怎么都不叫醒我啊，一下午你都不在工作没问题呢？”
　　我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
　　陈诺抬手看了下：“快5点了，我看你睡得很熟，没忍心叫醒你。”
　　“那你今天一下午不在银行也没关系？”
　　“没事，我请假了。”
　　“哦……谢谢你啊，我可能刚才心情不是太好。”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送你回去吧，你家住哪儿？”
　　我报出了家里的真实地址。
　　他笑了，“我就知道上次你是骗我的。”
　　“那是喵喵家，你见过的，就是之前在CICI一起玩的女孩子，那天还有薛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慌忙解释。
　　“你和薛然认识很久了？“
　　“嗯，我们小时候就住在一栋楼里，从小他就欺负我。”
　　“可我知道的不是这样哦，薛然对你很好的，他之前还来找过我。”
　　“他来找你，为什么啊？”
　　“因为你啊。”
　　我没有再接他的话，事实上我心知肚明，薛然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我把他当大哥哥看，但他没有当我是妹妹。
　　薛然去找陈诺，我突然有点心虚了。
　　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陈诺打破尴尬的气氛，“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快毕业了吧？是打算留在S银行，还是另谋出路？听说你好像是要去电视台？不错的工作啊。”
　　“还没有想好，如果你在S银行的话，我就留下来吧。”我很真实的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每天看到他，也是好的。我怕他误会，接着补充了一句，“你和姚姐姐都是很好的领导，我觉得跟着你们没错。”
　　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那如果我不在S银行了呢？”
　　“不然你去哪儿？”我急吼吼的问。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是他不在S银行我该怎么办，没有他，我在S银行继续下去是为了什么？
　　“我随口说说。”
　　车很快到了我家楼下，“回去吧，吃了药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小朋友别一天东想西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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