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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牢
大理寺修的很有死牢的气息。
高墙深驻，密不透风，甚至连阳光也吝啬的不愿意照进这里。
死牢里氤氲着腐败，丝毫没有生的气息。
我的身体业已腐败，在这种没什么生气的地方，更显得颓废。
我走在这甬道里，昏黄的火光显得幽冥。
头顶一方天地一线的天空，若是被拘在这里，该是多么的促狭。??我心里有难言的紧张，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想吐，却又只能忍着……
“夫人……”
梅子担忧的看着我，我摇了摇头，
“无妨。”
过了甬道是一处空地，似是狱卒休憩的地方。
我看到前方三方皆是看不到底的黑暗，有些罪人看到似是有人到来，想喊冤。
枯槁的手从监牢的狱栏中伸出，好似奈何桥下死不足惜的恶鬼，就算自己受尽折磨，也要拖人一起陪着。
宫人将我的凤撵放下，我的腿脆弱不堪，稍不谨慎便会剧痛无比。
梅子想让他们带我直接去独孤陀的监牢，可是我却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我要走着去。
狱卒跟在我身边，给我们带路。
“独孤将军在这里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梅子问。
狱卒一路颇为谄媚，但见梅子如此问，却心虚不已，
“我们给独孤将军的牢房是最好的，不仅通风，而且我们日日给将军送干净的被褥。吃的也是好的，比我们牢头的还多一个鸡腿。只是……”
我蹙眉
“只是什么……”
狱卒不敢多说，我心头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可是有被上刑？”
梅子立刻问。
“……”
狱卒听罢有些不知所措，停了半晌，他舔着笑脸道，
“娘娘放心，独孤将军在我们这里，绝对不会过得不舒服。我们一定尽心竭力，侍奉到将军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
我应声停下了脚步。
梅子皱眉看向了那狱卒，问道，
“你说什么最后一日？”
狱卒见梅子生气，觉得自己好似是说错了话，急忙跪下道，
“娘娘恕罪……”
“恕罪？”
我没有看他，而是冷冷一笑，挑眉道，
“你又没说错？”
狱卒抬起头看向我。
我眸子阴冷，道，
“起来吧，带本宫去见他。”
狱卒不知我喜怒，见我好似不追究了，急忙爬起来，舔着笑脸给我带路。
独孤陀的牢房在最深处。
听说死牢都是在最深的地方，出去便是无尽的黑暗。
就算是想逃，也无处可逃。
可是，也就是这处牢房，有一扇窗户。
今日黄昏，窗沿透着昏黄带血的光，好似黄泉路上唯一的一处光亮。
目所能及的，也只是前世的记忆罢了。
“娘娘，就在这里了。”
那狱卒把狱门打开，请我进去。
我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梅子。
梅子明白我心意，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立刻上来两个禁卫军，将狱卒押住。
狱卒惊惧道，
“娘娘！”
“连话都不会说，留着何用？”
我面无表情，斜眼瞥向跪地的狱卒。
“娘娘！臣错了！臣糊涂！”
狱卒哭喊，可是如何能撼动我心分毫？
狱卒被拖了出去，我在梅子的服侍下进了牢狱。
我以为狱卒说独孤陀被照顾的很好，他便无碍。
可是我未曾想到，他竟是被锁住，挂在束缚犯人的架子上。
身上的衣服带着血迹，似是被抽打至此。
他低着头，好似没有意识，早已昏厥。
我看着那还是新鲜的伤痕，心中一阵抽痛，震惊道，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
梅子也震惊不已，没想到独孤陀竟是受了刑，
“奴婢不知……”
“本宫的小郎，竟是受到此等酷刑？！”
我紧咬着牙齿，攒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道，
“这是以为本宫死了吗？！”
我的怒气震得周围的人全部跪了下来。
梅子也生了怒气，一幅很铁不成钢的怒斥，
“还不快把将军放下来！”
“是……”
狱卒吓得急忙爬起来，就想把独孤陀放下来。
可是，本以为已经昏厥的独孤陀，却抬起了头，嘴里带着嘲讽，道，
“……你来这里作何？假惺惺的做给谁看？”
我闻声震惊的回过头，我不曾想，有朝一日，独孤陀会如此跟我说话。
“你在说什么？”
我仍旧没缓过神，瞪大了眼睛瞧着他。
他一定是以为这这是我下旨让他们做的，因此才心生怨恨。
只要解释清楚，便就没事了。
“让他们先把你放下来再说。”
“我这样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独孤陀盯向我，脸上肆无忌惮的恨意让我错愕。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怨恨。
我喘着气，拼命逼迫自己冷静，
“陀儿，阿姊没有让他们上刑，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咬着牙，狼狈的对狱卒怒吼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都不想活了？！”
狱卒吓得赶快上前，独孤陀却吼道，
“你们都下去！不许碰我！”
“陀儿！”
我震惊的看着他。
他神色憔悴，即使眼罩已经错位，却难掩精致面庞。
“阿姊，你来这里作何？是来看我的笑话么？”
独孤陀笑的讽刺又绝望，轻蔑的瞥着我，好似嘲讽，
“我已经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怕了。反正就是一死而已，我早就该是个死人了。如今苟活在世这么多年，我受够了！你们要杀便杀，给我个痛快！”
我没有见过他如此这般的模样，生冷，怨恨，又有那绝望的自嘲和自卑。
这哪里是我独孤府出去的天之骄子，哪里是我独孤伽罗最疼爱的弟弟？
我的身子僵硬，紧咬着唇，些许的恨意涌上心头。
独孤陀他不能恨我，更不能背叛我！
我们的感情没有人能比，他怎么忍心背叛我？！
我闭上了眼睛，幽冷的声音响起，些许颓然，
“你们都下去。”
狱卒和侍从见状，如临大赦，全部退了出去。
一瞬间，监牢里就只剩我，独孤陀和梅子。
我睁开眼睛，眸子腥红，可是眼泪却倔强的不愿意流下。
我深吸了口气，道，
“说吧，你想说什么，现在说给我听。”
独孤陀笑了，
“阿姊，你难道没什么……想跟我说吗？”
“陀儿，今次是阿姊不知道。若是阿姊知道皇上会如此待你，阿姊绝不会任他们为之。”
我见独孤陀问，立刻道，
“你是我最亲的小郎，阿姊一直觉得欠你的，一直想办法补偿，又怎会如此待你？”
“欠我？呵呵呵呵……”
独孤陀笑的癫狂，却又感觉讽刺，
“阿姊不欠我的。就算是欠我的，如今也还清了。”
“陀儿……”
我看到他绝望的眉眼，心中一阵痛。
“阿姊，你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吧？”
独孤陀笑着，侧着头，用一只眼睛冷冷的盯着我，
“那日独孤府遭血洗，爹娘惨死。两个最小的小郎被尉迟纲的人直接摔死在地上。当时尘香把我塞到了偏门旁的灌木丛，让我躲着不要动……”
独孤陀低下了头，笑容依旧，
“我当时听到周围的厮杀声，听到盔甲的撞击声匆匆而过。只要他们靠近，我就惊恐万分，浑身发抖。当时有人在不远处砍杀了一个府里的侍女，那侍女的头飞到我身边，眼睛还是圆睁着，嘴长得大大的。眼角有泪，嘴角有血。我吓得魂都没了。我想叫，可是我不敢。我只能死死的捂住嘴。我就想着，若是阿姊还在，阿姊一定会护着我。我也一定不会那么怕了……”
“陀儿……是阿姊的错……阿姊欠你的……一定会还的！”
我心痛不已，有些喘不过气。
“阿姊，你当时就在我面前，可是你却任那帮混蛋在我脸上划伤了这么一道伤疤……”
我咬着牙，呼吸急促。
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痛，伤疤在他的脸上，可却长在我心间。
长好了，可是疤却永远除不掉了……
“陀儿……你阿姊我骄傲一世……只有你这件事……阿姊这一生都在懊悔……”
我强迫自己淡定，我不求他原谅，可是我希望他能体谅我。
我靠在梅子身上，浑身颤抖。
梅子发现了，对独孤陀道，
“六公子，夫人这一辈子，没对谁低过头。今次她对你认错，是因为夫人这么多年，每每提到这件事，就无法摆脱内心的痛苦。你能不能看在夫人这么多年努力补偿您的份儿上，体谅体谅夫人？”
梅子担忧道。
“体谅？她何曾真正想着补偿我？”
独孤陀冷冷的瞥了我们一眼，怒道，
“阿姊，我不像你，我的阿娘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要不是因为小的时候入了道观，父亲觉得娶她回来能有好运，她根本进不了独孤府的门。与阿姊比，我本在府里便就什么都不是。不是最年长的，也不是最得宠的，更不是出身最高贵的。阿姊，我阿娘跟我说，就算是阿姊你性格跋扈，喜欢欺负人，可是只要跟着你，我就能好好的。我……我被阿姊打过很多次，可是我觉得只要是在阿姊身边就是安全的。而且你后来变了，对我好了，我就觉得阿姊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是你却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伤害我，害我失去了我的脸！你看看你那么美的脸，兄长阿姊，甚至长兄的脸都那么好。可我呢，我小的时候，大家都说我长得像父亲，长得可爱。可是自从那一次，我的脸毁了，我唯一的骄傲没有了！你若是真的关心我，你拼尽全力，你能救我的！可是你没有！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谁都靠不住，就算是阿姊也保护不了我。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拖着病体去蜀郡。我记得第一年去蜀郡的时候，当地就有霍乱。我们这些被流放来的，命如草芥。那个时候，只要染上霍病，无论何人，只当是处死便就是了。可是我的身体没有好，我的眼睛又染了疾，二兄只能忍痛将我的眼珠生生的拔了，才留下我这条命！阿姊，你可知那剜眼的滋味？我才八岁，我生不如死！可是你呢？你在长安，受着皇上的保护，锦衣玉食！你的生活好啊，你是随国公夫人，年纪轻轻便就有了孩子。你没有受过那种苦，你不知道朝不保夕的滋味。我想死却不敢死，我甚至已经决定要死了，可是又被生生的拉了回来。阿姊，我就算不如你出身高贵，我无论如何也是独孤府的公子，我也是贵胄之身，为何我的命运就如此不公！为什么？！”
独孤陀越说越激动，他声嘶力竭，我心如刀割。
“为什么？”
我宁湾着他，紧抿着唇，强忍着泪，无力的说，
“因为苍天残忍，万物如刍狗。你我都被玩弄于鼓掌，逃不脱，所以只能接受。”
“呵呵……”
独孤陀笑问我，
“阿姊……这话你信么？当我回京的时候，你已经是皇亲国戚，更是被宇文邕看中。那个时候，大周上下便无人敢轻慢阿姊了。可我呢，在穷乡僻壤长大，身体残疾，受人欺凌，一无所有。你我皆出自独孤府，可为何差别却如此之大？这到底是苍天残忍，还是阿姊好计谋？当初明明有能力，却又不救我们回来？”
独孤陀笑着，望向窗外。
夕阳残血，映在他脸上，显得绯红又凄惘。
他的眸子被夕阳染成了浅褐色，却觉得好似长河落日一般的孤寂，
“我以为阿姊会心疼我，可是我后来才发觉，阿姊变了，变得没有情感，没有心。给我找的夫人，是阿姊亲信的内妹。为的不是我，而是为了拉拢杨素。为了自己的权势，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工具一般的戏耍。我看不惯长兄，只是因为觉得长兄出身底层。我心里的那点卑微，让我可以从长兄身上得到些安慰。可是长兄终归是我们的亲生长兄，但你竟是可以如此利用。还有地伐，我回京之时孤苦无依，阿姊你忙着争权夺利，只有地伐有那个心思常去独孤府看看我们。那孩子跟我亲近，好似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可是说到底，他是阿姊的亲儿子，可是阿姊弃他如敝履。还有……还有我最敬重的昭玄哥。连他……阿姊你都能利用。阿姊……我怎会不担心，有朝一日你也会利用我，然后再毫无怜惜的抛弃我？”
“六公子，夫人所经历的种种，你又可曾知道一二啊？”
梅子于心不忍，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她知道我的苦楚。
她不忿，反驳道，
“六公子，就算夫人有什么对不住你，你怎可用猫鬼之术去诅咒你自己的亲阿姊？”
“诅咒？呵呵……”
独孤陀无所谓的笑笑，道，
“阿姊，如今我又算什么？连皇上都变了心思，我就算是与你为敌，又有何奇怪的？阿姊你从未曾真心对待过身边的人，你又如何妄想身边的人能真心待你？我觉得，只有阿姊你死了，皇上或许才能念着阿姊往日里对他的一点好，不至于降罪于我们独孤氏。否则独孤氏早晚还是会覆灭的！”
嘶……
我紧咬着牙，已经站不稳了。
心被伤的千疮百孔了……
我以为，自己早已不惧任何的伤害。
可是独孤陀的话，才是致命的一击。
我好像没了感觉，没了情绪。
好似突然空了，或者说，活着的意义，突然不在了。
连他都恨我，我觉得，自己真是失败……
我独孤氏满门的血债，我奋斗了一生，竟是一场空……
我独孤氏的至亲，在这一路的归途中，一个个与我分离……
孤苦一生……
便是如此……
再如何的金碧辉煌，再如何的万国朝拜，我站在世界的顶端，却也是最寒凉最孤独的那一处……
我受够了……
我没有力气再斗了……
我闭上了眼睛。
物是人非……前朝往事……
突然，一切都不重要了……
“六公子，你这是打算要了夫人的命吗？”
梅子终于是愤怒了。
她不顾主仆之别，对着独孤陀怒吼。
“呵呵，反正什么都没了，我就等着皇上给我一个了断。”
独孤陀盯着我的眸子里，只有恨意，没有任何的温暖，
“至于她的死活，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
我嘴角勾起了笑意，然而空气却好似结了冰。
绝望便就是如此。
在这昏黄的夕阳下，也是最好的决绝之地。
情绪凄惘寒凉，我甚至不由得抖了抖，
“独孤陀，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给你。你放心，你不会死，我一定会放你出去。只是今次之后，我再也不欠你。你我也就恩断义绝吧。”
我言毕转过身，头也不回。
我想离开……
不……
我想逃……
我想逃离这大理寺，逃离大兴，甚至……
逃离我的躯壳……
我想离开，彻底的离开……
“我不需要你还我！”
独孤陀神色里猛地一痛。见我如此说，他有些愤怒，对我的背影吼道，
“我只要！从现在开始！永远不要看见你！”
我没有停下脚步，可是眼角的泪珠，却再也止不住，倾泻而下。
我要离开，离开他们所有人，离开杨坚，离开我所有的一切……
再也没什么留恋的了……
“夫人……”
梅子使劲的拉着我，才不至于让我跌倒。
呕……
又是一口血……
我头脑昏厥，浑身无力。
“梅子……我们走……”
“好，我们这就回去。”
梅子焦急的扶着我，将我扶上自己的御辇。
我看着残阳落下，最后一丝的绝望也都没有了。
我做了决定。
我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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