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凰梦

　　“小姐……到了……”
　　此番话语刚毕，小翠掀开帘子一看，回头道。
　　“真的？”
　　我听罢很是激动的往车外瞧，看到久违的府门，竟是毫无变化。甚至连府牌，也仍是当年那块。其上镶的金字已然掉漆，却并未重新修缮。
　　一切如旧……
　　却有种此去经年之感……
　　看着这老旧的府牌，这已然铜锈的门把，不禁陷入了回忆……
　　想到当年岁月，我和独孤陀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
　　好似两个幼小的身影就在眼前，偷偷的从府门溜了出去，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和天真的快乐……
　　……
　　一切已然一去不返了……
　　我不由得有些感激普六茹坚，他或许是知晓的心思，将一切都保留了原貌……
　　纵然是老旧，却让我倍感亲切……
　　心里五味杂陈，又不由得暖暖的……
　　我会心一笑……
　　无论如何，他们都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小翠的搀扶下走下车，还未命人上前敲门，府门却已被人从里面打开。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下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那男子看起来已有年岁，甚至两鬓以有了白发。
　　我站在原地，眯起了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他面相颇为熟悉，却又有疏离之感。
　　我上前两步，想辨认的更为仔细些，却听他唤道，
　　“……妹妹？”
　　“……”
　　他声音黯哑，些许颤栗。看了我许久，才试探着走上前，
　　“……妹妹？”
　　“……”
　　这声音苍老却熟悉……
　　是那个一直跟在爹爹身后的二兄……
　　即使已然面目全非，但我一眼便就认得……
　　我看着苍老的男子许久，心里百转千回。只觉鼻头一酸，泪水无法控制的涌出。
　　我猛地回过身，抬眼将眼中的泪意逼回，才笑容满面的转过身，
　　“二兄……我是七儿……”
　　“真的是七儿？真的是七儿……”
　　独孤善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许久，才微微的笑了。
　　他已于当年大不相同，苍老的感觉远大于他原本的年岁，像四五十岁的垂暮男人。
　　“二兄！”
　　我激动的走上前，对独孤善恭敬稽首。
　　独孤善见我行大礼，立刻将我扶了起来，拉住我的手感怀道，
　　“此生能见到就好，何必如此大礼……”
　　“是啊，能见到二兄便已知足。”
　　我反握住他的手，激动道。
　　独孤善激动的溢出了眼泪，他急忙尴尬的擦掉，拉起我的手说，
　　“进去吧……”
　　我微笑点头，与他一同进府。

　　*****************************

　　“这么多年蜀郡流放，苦了二兄了……”
　　我与独孤善入堂而坐，轻抿了口茶，说道。
　　“二兄老了，不像七儿依然意气风发……”
　　独孤善黯然道。
　　“……”
　　我听罢也略感心伤，说道，
　　“我一直心中有愧，却无奈贼子强悍，只能暂且隐忍，以图后报啊……”
　　“二兄心里清楚的很，从未责怪过妹妹，”
　　独孤善道，
　　“蜀郡虽苦，但有齐公宇文宪，昭玄还有妹妹帮衬着，日子还过得去。”
　　“可否与妹妹言明，这么多年二兄都是怎么过的？”
　　我问道。
　　“说实话，蜀郡的日子并非七儿想象的那般艰苦。对于我们这种常年生活在军营之中的人来说，并非不可忍受。”
　　独孤善笑言道，
　　“不过就是一些苦役，伐木修缮罢了……”
　　“……”
　　我听罢无奈而笑，又抿了口茶。
　　“只是蜀郡地处凹陷，潮湿多蚊蝇，常年下来会有风湿之症……”
　　独孤善说道，
　　“因此回京之后，需待调养。不过并无大碍，七儿勿念。”
　　“随国公府中有上好的冬虫夏草，等妹妹回去，便派人送来些给二兄养身。”
　　我听罢说道。
　　“不必……”
　　独孤善笑言道，
　　“在蜀郡之时，昭玄便常常派人送来养生之物与我们。常年养着，因此才一切平安。”
　　“……是么……”
　　我听罢尴尬一笑，心中却燃起了不快。
　　“有七儿的资助，我们在蜀郡的日子，从不缺银子。齐公在之时甚至少有机会出去劳役，”
　　独孤善道，
　　“昭玄则是时时关怀，衣食住行皆有他关照……你也知我阿娘之事……宇文护歹毒，幸好昭玄时时提醒，让我们注意身边的歹人，才使众人逃过一劫……”
　　独孤善眸中一暗，为了掩去情绪，急忙喝了口茶。
　　“……”
　　我叹了口气，心下不忍，安慰道，
　　“如今宇文护已经伏诛，是七儿亲眼看到他的尸首……更是七儿亲手把他戳的千疮百孔……然仍难解心头之恨……”
　　我皱起眉头，面色阴狠，语气冷酷，
　　“可惜……纵使再恨，也只能让他死一次……”
　　“妹妹……”
　　独孤善见我如此，些许讶异。
　　我并未在意独孤善的变化，冷笑道，
　　“后来想到，若是让他遗臭万年，怕也是最为狠戾的报复之法了吧……”
　　“此事既已毕，妹妹就不要在纠结于此了……”
　　独孤善正色道，
　　“我独孤氏向来宽厚待人，妹妹可切勿效仿过往那些机关算尽的女子啊……”
　　“……”
　　我看了独孤善一眼，说道，
　　“多谢二兄提醒。”
　　“如今独孤氏重立，一切都要靠二兄，二兄着实辛苦。”
　　我说道，
　　“让独孤氏复兴，是二兄最牵挂之事，不累。”
　　独孤善道。
　　“当年我新婚之时，曾随夫君游历齐国。在曲阜曾遇到一异族男子，胸口有一闪电胎记，”
　　我说道，
　　“后我曾与故兰陵王联络过，他证言那男子便是我们的长兄独孤罗。”
　　“长兄还活着？”
　　独孤善惊讶道。
　　“是……”
　　我言道。
　　“如今我已派人去齐国寻人，若是寻到，即便带其回国。”
　　“……这样……”
　　独孤善垂下眼睑，目光闪烁，幽幽说道，
　　“若是……等长兄回来，我定然将独孤府的掌事交予长兄……”
　　“二兄这说的什么话，”
　　我听罢言道，
　　“长兄就算是回来，然而他心中有怨，执掌独孤家，怕也是难事……”
　　“……”
　　独孤善看我的眼神深邃无比，过了片刻，他说道，
　　“多年不见……妹妹真的是长大了……”
　　“已有七位子嗣，怎会还是孩子呢？”
　　我言道，
　　“今日前来，妹妹还有一事与二兄相商。”
　　“何事？”
　　独孤善问。
　　我并未言说，而是对身后的小翠使了个眼色，小翠顺从点头离开。
　　独孤善见状，也一挥手，堂上的侍婢尽数退去。
　　“二兄可知，高熲他自回京之后，可是有何作为？”
　　我问道。
　　“昭玄……”
　　独孤善听罢，了然笑道，
　　“这么多年了……妹妹还是放不下……果然有情有义。”
　　“二兄竟是会打趣我。”
　　我笑道。
　　“昭玄回京之后尽心尽力，府里的事物若是无他帮忙，怎会这么快便井井有条？”独孤善道，
　　“妹妹也是辛苦，为了四妹和四妹婿守孝将近一年，为兄也是感怀……”
　　“可……为何他从未去随国公府拜会过？”
　　我问道。
　　“……这你可怪不得他，”
　　独孤善说道，
　　“早前刚回来之时，他忙于府中之事，实在是无暇。后来皇上看中昭玄的才华，不仅封官，还许了亲事……”
　　“亲事？”
　　我一听，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是……听昭玄说，是元氏女，出身高贵，美艳不可方物……”
　　独孤善说道，
　　“只是他应下了官职，却不愿娶元氏女，因此皇上让其于府中好好静思，其实是禁足府中了。”
　　“……这是为何？”
　　我疑惑道，
　　“既是迎惠，为何只许官却不愿娶妻？他多年前丧妻，如今正是时候续弦啊？”
　　“……这为兄便不知了，”
　　独孤善道，
　　“或许是因为还念着旧情？”
　　我听罢垂目微笑，道，
　　“若是如此念旧，当年为何娶妻生子？”
　　“……人逢聚变，为尽孝道，也应为家中延续血脉。昭玄是重孝之人，自是以孝为先，你该是理解他……”
　　独孤善语重心长道。
　　我心中不屑，冷笑道，
　　“我看不会这么简单……皇上释以重利，于公接受官职是尽忠，于私若仍是遵从皇上旨意，便是彻底成为当今圣上之幕僚……恐怕他有别的顾虑才是真的，也因此皇上才会禁足。”
　　“……”
　　独孤善听罢点了点头，说道，
　　“妹妹所言有理，没想到昭玄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
　　“今次我想说的便是此事，”
　　我继续道，
　　“他既然已经表态，皇上定不会许以重用了……倒不如我们独孤府给他寻一门亲事？”
　　“如今我独孤府已无适龄女子，妹妹中意何人？”
　　独孤善问道。
　　“二兄看……妹妹的侍女小翠如何？”
　　我问。
　　“小翠？”
　　独孤善惊讶片刻，又陷入了沉思，
　　“小翠……”
　　“对，小翠倾慕高熲多年，如今仍是心意未改。我感念她多年不离不弃，如今正好高熲无妻，让小翠去给他续弦并无不妥。”
　　我说道。
　　“可是……小翠的出身……”
　　独孤善犹豫道，
　　“皇上所指的亲事毕竟是元氏女子，相较小翠，恐怕高熲会为难……”
　　“这不难，”
　　我说道，
　　“小翠虽出身不高，但是高熲从不是逐利之人，他不会在意妻室的出身。若是皇上以此阻止，也不是难事。小翠侍奉我多年，早已情同姐妹，我们可以认小翠为独孤氏的义女，入宗谱，以独孤氏小姐的身份出嫁，如此便无此非议。”
　　“可……这可是直接拒了皇上的提亲……是与皇上相抗啊……”
　　独孤善皱眉冥思，觉得不妥。
　　“若是高熲直接与皇上提及，就与我们独孤府无关了……”
　　我说道，
　　“高熲若是与独孤女情投意合，态度坚决，皇上怕也是无法拒绝的吧……”
　　我喝了口茶，成竹于胸。
　　“这……”
　　独孤善思索着，抬头看了我一眼，
　　“……妹妹的心思我明白，是想试试高熲的心思。若是真如你所说，倒也可行……”
　　“所以……二兄算是应了？”
　　我眼神一亮，问道。
　　“小翠入籍之事可，但是……高熲的心思我不甚清楚，不知他会否拒绝……”
　　独孤善道。
　　“二兄去说，定能成事，”
　　我笑道，
　　“听二兄方才所言，便知他仍是对我们独孤府有情。二兄以独孤府掌事之名去见他，他看在我独孤府的名义上也会应下的。”
　　“……妹妹如此说……我便去试试吧……”
　　独孤善见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点了点头。
　　“若此番真能成事，妹妹以茶代酒谢过二兄了！”
　　我给自己斟满茶水，敬独孤善。
　　独孤善听罢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

　　“陀儿呢？”
　　我见事毕，喝了口茶，问道。
　　“又出去了，”
　　独孤善叹了口气，无奈道，
　　“那么小便随家人去了蜀郡，这长安城的样子早就记不清了。一回来就四处乱跑，整日里不见踪影……”
　　“这孩子眼看着二十有六了……还没寻一门亲事……我这当兄长的难辞其咎……”
　　独孤善愧疚难掩，别过了头。
　　“他……脸上的伤……可好？
　　”我同样心痛难忍，颤声问道。
　　“左眼看不到了，后来到了蜀郡又感染生了重病……”
　　独孤善同样悲伤难抑，痛苦的说道，
　　“高烧不退……阿娘又病了……眼看着不行了……实在是……”
　　“……”
　　我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弱小的陀儿在简陋的柴房里膏盲奄奄，高烧不退脸上绯红的样子。
　　他满头大汗，浑身痉挛，嘴里却不住的唤着，
　　‘阿姊……阿姊……’
　　我顿时痛彻心扉，死死的握住自己胸前的璃带，浑身震颤。
　　独孤善幽幽地说道，
　　“蜀郡的郎中已经无能为力，让我们筹备丧事……幸好有个蜀郡的巫医用巫术下药，竟是治好了六弟……”
　　独孤善悲凉的叹了口气，继续道，
　　“只是……只是左眼瞎了……巫医用蜀郡特有的琉璃珠给六弟镶了一个假的眼珠。”
　　“那孩子……小的时候那般灵俐可爱，如今……脸上一道疤，怕是在他的心里也留了道疤……变得越发的内敛古怪，我也实在是那他没办法……”
　　独孤善声音沉郁，听得出他的伤心与愧疚。
　　“……”
　　我也很难受，说道，
　　“我明白了，我想办法给他谋个官职如何？”
　　“皇上许过官职，但他心不在焉，只是挂了个虚名，仍是日日在外面野……”
　　独孤善叹气道。
　　“那……给他寻一门亲事如何？有夫人管着，也让你我少费些心。”
　　我言道。
　　“官职或是亲事都是小事，只要让他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不要日日虚晃度日，我便放心了。”
　　独孤善语重心长道。
　　“妹妹明白……”
　　我说道，
　　“即使如此……那妹妹便不扰二兄休息了……等过些时日再来看二兄。”
　　言毕，我站了起来，对独孤善行礼。
　　独孤善见我要走，起身送我下堂。堂下已经办了许多箱子，独孤善见状疑惑道
　　“这些是什么？”
　　我笑言道，
　　“这些是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家人回来，想必这些东西都需要置办。阿延也是有心，我回京之时发现他早已准备妥当。听说已经送来了不少，我这趟便将其余的也带来，算是给家人的见面礼了。”
　　“七儿实在是客气了。”
　　独孤善道。
　　“六郎君……六郎君您小心些……”
　　我与独孤善正寒暄着，便听到门口传来人声，只见几个侍从扶着一个青年男子进了府门。
　　那青年衣冠不整，走路晃晃悠悠，一副醉态。他
　　身量不高，身材瘦弱，走两步便打个嗝。
　　“酒……怎么没有酒了……”
　　他嘴里喃喃着，走了两步却突然脸色一变，冲到一旁呕吐不止。
　　“六郎君……小心小心……”
　　侍从急忙在一旁给他顺气，身旁的独孤善见状急忙对身边的婢女说道，
　　“快！快去拿水！”
　　言毕，他便不再顾不得我，急忙上前查看那男子。
　　我和小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烂醉如泥的男子震惊不已。
　　他的左眼覆着眼罩，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他给我的感觉那般的熟悉，熟悉到让我就此认定，这个人便是我那可怜的六弟。
　　“黎耶……怎么又喝成这个样子？”
　　独孤善虽然嘴上责备，面上却全是焦虑。
　　我晃神片刻，急忙稳定心绪，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唤道，
　　“陀儿……陀儿？”
　　“……”
　　那男子未有应答，却是停止了呕吐。
　　他呆愣在原地，毫无动作，只是背对着我，并未回头。
　　“……陀儿？”
　　我见他反应异常，心中惊喜，急忙拉住了他的袖口，
　　“陀儿？是阿姊啊……是七姊啊……快让阿姊看看！”
　　我拉住他的袖口，想把他拉过来面对着我，然而他的身子却紧绷着，任是我怎么拉也拉不动。
　　“陀儿？你不记得阿姊了？”
　　我心下异样，见拉他不动，于是转身绕道他面前。
　　然而他面上一惊，又猛地避开了我，别过了头。
　　“陀儿……你怎么了？你看看阿姊呀？”
　　我心中不快又沮丧，拽住他的袖子，
　　“让阿姊看看你呀……”
　　“……”
　　独孤陀仍是不言，却没了动作。
　　我见他似是有所触动，手上的力道松了些。然而他却突然猛地一拽，将袖子从我手中拽出，转身便朝府中跑去。
　　“陀儿！陀儿！”
　　我见他跑，跟着他跑了过去。
　　“陀儿！”
　　我拼命的叫他，然而他却从未迟疑半步。
　　独孤陀跑的极快，我追了两步，他便已经没了踪影。
　　“别追了……”
　　身后的独孤善言道，
　　“他怕是不想见你……”
　　“为何？”
　　我不解，回过了身。
　　“……”
　　独孤善不言，却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我也回望着他，看到他眼神中的愧意和无奈，回过了头望着独孤陀消失的拐角，许久幽幽言道，
　　“他还是在怪我……”
　　“回去吧……”
　　独孤陀说。
　　“我怎能回去？”
　　我反问道，
　　“这么多年，他都未曾原谅我，我该如何自处？”
　　“滴水石穿，只要妹妹有心，总是会好的……”
　　独孤善说道。
　　“可我等不及！”
　　我怒道，
　　“他是我的小郎！亲小郎！他如此怨怼与我，我怎能心安？”
　　“……”
　　独孤善听罢心下黯然，隔了片刻说道，
　　“这种事情急不得……我来试着劝劝他吧……”
　　“……”
　　我仍是不死心的盯着独孤陀消失的前方，握紧了拳头。
　　“回去吧……改日我带着六郎亲去你府上拜会你……”
　　独孤善道。
　　“……”
　　我仍是不言。
　　独孤善劝道，
　　“回去吧……”
　　“……妹妹告退！”
　　我知晓无奈，愤恨不已，甚至不曾拜谢便转身离开了独孤府。

《皇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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