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

　　“娘娘，平王及其党羽虽都已处置。然，总有漏网之鱼，怕会在暗中伺机东山再起。老臣以为，为了这江山安定，天下太平，娘娘不如……”
　　轻烟帐外，春色正是最好时候。凡彻斜倚在塌上，恰能看到窗外那一株红梅，在一片锦绣繁花中显得如此落寞。
　　可还记得是哪一年？听闻红梅开得好，便踏一地碎琼乱玉去赏。
　　红梅压枝头，顷刻花不及。树下谁家狡童纨绮，朗朗好神情。
　　“娘娘？”
　　“赵卿家说着就好。我听着呢。”
　　“是，娘娘。因而老臣斗胆，请娘娘……”
　　粲然顾我笑，艳胜红梅三分。自此思佳人。
　　“娘娘！”
　　“就按爱卿说的去做吧。”
　　“谢娘娘。那老臣，先行告退。”说着，赵元正转身离开，衣角在拐弯处一闪而过。步履匆忙。
　　凡彻如未听见一般，脱下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端详上面细致的纹路。明明刻镂的是夭夭红梅，却能在繁复的图案中隐约辨出个“彻”字。
　　“这可是我亲手画的花样叫工匠去做的。阿彻，你戴上一定好！”
　　“看吧看吧，真不愧是我做给阿彻的！”
　　十多年转瞬就过，总爱在闲暇时把玩它。长期的抚摩，已使有些细节变得模糊，就像往事，总是只留下大致的轮廓。但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消去。斗转星移，红梅年年重开，年岁也逐日增长，不复还。
　　“娘娘，”素雪见她这般失神，上前轻唤她，“娘娘可知刚刚赵大人说了什么？”
　　嘴角似微微勾起，轻声道：“我知道。”
　　“那娘娘……”
　　“素雪，去沏一壶碧螺春吧。”
　　“是。”素雪虽是应下，面上却清楚地写着担忧。走开几步，又回过头。塌上那人，似乎在微微笑着。眼睛低垂，看不清目光中的表情。
　　撩起轻烟帐，迎面碰上了桑葚。“桑姐姐，娘娘她……。”
　　“无妨。你可是去泡茶？记得用那年前红梅上扫下的雪水。”
　　“是。”
　　隔着帐子，桑葚见凡彻正捧了一本书读。面上不见哀戚，神态自若。暗自叹一口气，却是随着素雪出去了。又仔细叮嘱了外头侍立的仆从，莫教人进去打扰。
　　待拿了一杯碧螺春在手，看雾气袅袅蒸腾上来。凡彻轻轻呷一口，喜欢的清甜味道慢慢滑过咽喉。不经意间，热气凝结于睫毛上，眼中已是朦胧。
　　桑葚悄声进来，神色犹豫。凡彻抬头看向她，轻笑道：“桑葚？”
　　“娘娘……娘娘，您看了很久的书，歇会儿吧。”
　　还是笑着，“桑葚，你何时也学会跟素雪那样，拐着弯儿和我说话？”见桑葚仍是闪烁着目光不说话，又道：“可别又像上回的素雪，跟我绕了半天的弯子，就是为了向我讨要个半天假，去会她的小情郎。”
　　“……”
　　“呵呵，可惜当时你不在。多有趣的人儿，红着张小脸，和我说：‘娘娘，这天气可真好。’我说是。她又说：‘娘娘，那鸟儿都是成双成对地飞，真好。’我早知道她想的什么，还是逗她，就说是啊，很好。她急了，脸蛋涨得通红，跟那一旁树梢上的桃花儿似的，说：‘娘娘，我想去见个人。’我说，哦，那是谁？她呀，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说不出来，还是素瑛告诉我的呢。你说，她有趣不？”兀自说着，还不时地笑出声来。
　　“……”
　　“那时候，我手里还抱着青儿呢。一花园的人都笑了，就连他，也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从没见他那么笑过。你说，他才那么小，是不是已经能听懂我们说话了？他一定很聪明，将来必会有所作为。这江山在他手中，一定是一片繁盛兴荣。于汗青中也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父亲母亲，都是那样好的人……”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喃喃几不能闻。
　　“娘娘。”桑葚终是下了决心。“娘娘，平王爷在牢中……已在牢中自尽了。您……”
　　“我知道。”容色未动，似乎还沉浸在之前所说的那花园闹景之中。
　　“娘娘……”
　　凡彻“扑哧”一笑，“桑葚，你还真是跟素雪越来越像。你现在这表情，跟她刚刚，可是像了个十成十。”
　　“……”桑葚不敢说什么，只觉得背上有些凉意。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
　　看着桑葚离开，撩起的纱帐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最后，又归于平静。
　　重新端起上好的青瓷做的杯子，再呷一口，已经微凉，清甜中夹杂着些许苦涩。齿颊余香缭绕。
　　年少不知愁，足风流。
　　“阿彻，那桥头有人拿了红梅卖，记得你最喜欢红梅了。”
　　“嗯……红梅斜插，眉连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真好看，阿彻，你真好看。”
　　可怜韶光不待，空惜闵。
　　“阿彻，你帮我可好？”
　　“阿彻，你看，这秀丽江山，如果在我手中，定会是盛世繁华。”
　　“阿彻，他日若功成，你必是我的皇后。”
　　“阿彻，只有你能帮我。”
　　“阿彻阿彻，帮我，可好？”
　　……
　　不过是简单的情爱二字。平常人家，小户儿女，只要道一声喜欢，便是凤冠霞帔，大红的花轿娶过门，就此相伴一辈子。安安稳稳，细水涓涓，十几年光阴，早该是孩儿膝下，夫妻床头捉白发。怎地到了自己这里，就是如此艰难。爱别离，求不得。十多年的纠缠，换来的不过是一句对不起。
　　喜欢。呵呵，喜欢？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连自己都不知道。从美人到婕妤，再从婕妤一跃为昭容。仗着卫桓对自己不应有的信任与依赖，一步步向上爬。周围人的眼光在变，渐渐习惯了那些佞臣内侍巴结的神色和谄媚的话语，不知不觉，想要的更多。还总是自欺说，都是为了他。
　　为了他？傻瓜。自欺欺人，能骗得了多久呢。自己背地里偷偷做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吧。却从来不说。喜欢，在名与利面前，输得太惨烈，万劫不复。
　　“阿彻，对不起。”
　　“阿彻，我带你离开，可好”
　　“阿彻，你总说想去你母亲小时候住过的维扬。这时节，定是青柳垂条婵媛，青山翠微。”
　　“阿彻，我们永远离开，漠北江南，西域东海，我们慢慢地去。可好？”
　　“阿彻，就算是我负你一次，你负我一次。我们扯平，我们重头来过，可好？”
　　“阿彻，对不起……”
　　是啊，有谁想到，到最后舍不得这荣华富贵、虚利空名的人，变成了我。决绝地离开，说是不敢再去相信？不过是自欺。
　　喜欢。多可笑。
　　“阿齐，嗯……那个……”
　　“怎么了？阿彻。”
　　“我……我……我喜欢你。”
　　一开始说喜欢的，不是自己吗？信誓旦旦地说永不离弃的，不是自己吗？咬牙切齿痛恨这名与利的，也不是自己吗？怎么到头来，放不下的名利，竟成了自己。
　　“阿彻，其实我也喜欢你。”
　　“真……真的？”
　　“当然！好阿彻，我怎么会骗你呢。相信我，等父皇给我封了王，我就娶你。”
　　“阿彻，等我赢得百官青睐，得到加封，我就娶你。”
　　“阿彻，等我得到这秀丽金瓯，我就娶你。”
　　一次又一次，一岁又一岁。
　　喜欢，慢慢酝酿，再慢慢变质。敌不过世间的名利俗物。
　　问自己，可还喜欢？喜欢的吧。否则，为何听闻你死去，我只觉得心头如有尖锥刺入，疼痛不止。突然觉得这半生追求所得，都比不上你当年的那一句喜欢。
　　上天若能让我们再活一世，能否乞求只是小户人家的儿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我之间，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春来看桃花，夏来闻荷香。秋天登山观红叶，冬天围炉小酒杯。
　　对了，冬天。冬天，我们去赏红梅可好？阿齐，我都来不及告诉你，为何我独爱红梅。
　　阿齐，阿齐。我还想这般叫你，就如我们年少时那样。
　　阿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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