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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论剑海修的极高,临水,浩浩烟波却不是赏心悦目,白天他听步渊渟讲完故事,再往后山寻素还真,一路留意溪中可有长剑残骸,有的折做两截,有的遍布锈迹,沉埋泥沙不知几载。初始的一段,心中不忍往往拾起在岸边筑个剑冢,后来越见越多,掌心触及剑柄,剑魂声声悲戚,那冷如冰霜的恨意甚于深秋河水,玄同望着断剑,双手一松,终究任其坠入水中去了,一步步涉上岸,听见有人叫他,是步渊渟着人来送伞,抬头一望,萧疏黄叶摇动在风里,更高处乌压压的云缓慢聚拢,果然是风雨欲来的模样。
玄同道谢,天候叵测,顷刻间便有零星雨水落下,及回到自己住的客房,外面已是瓢泼一般,约摸不过申时,仍需点起灯烛,支起窗户,往下百米嶙峋突兀的石崖,急雨如豆,湖水怒浪拍卷,浑浊里透出微红,如稀释的血。
门忘了落锁,翠萝寒敲过两声,听房内有人应她,自己走了进来,托盘里一盏刚烧好的姜茶。
人人有份。翠萝寒道,快喝了驱驱寒气。
玄同笑了笑,姑娘家到底细心,翠萝寒又问他看什么,玄同不答,端着杯子几口喝完,开始坐立不安,末了重新取过伞,说要出去一下。
素还真是得了病,你也要跟着发痴吗。
翠萝寒说话直来直去,径自挡在他面前。玄同摇头,你不知道,他怕雷声。
趁对方愣住的间隙,他将门推开,檐下断线珠子噼里啪啦砸落台阶,头顶一个炸雷,半边天空被闪电照的雪亮,浓云墨龙般翻搅,风催雨骤,没走几步肩头衣摆湿透,翠萝寒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只觉得一个个越发不让人省心,她会医病,可也医不了心病,玄同踏进雨地,一头长发湿漉漉贴在背后,她再要去拉他,那背影寸步难行的狼狈着,却分明远去了。
/
有那么一刻,玄同想起曾喝过的一味茶。
除过剑,他毕生少有事物上心,但出身的缘故,到底自小衣食无忧,接触许多或稀奇或贵重的东西,拿茶来说,日常喝的也非凡品,却没有一样比素还真的枫露白茶更妙——该说是微妙,茶如是,烹茶的人不外如是,随意闲聊着,眉梢眼角一脉温和坦然的笑意,水火能够相容并济,你我立场相悖又如何?
茶味其实不是记得很清楚,好在抄录过烹制方法,素还真这方面是行家,忙的风火轮一般过日子照样讲究情调,得闲还有兴致演示几手,这人身上似有令人安心信服的能力,他坐在一旁帮着留神火候水色,放在以前,绝难想象对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完全放下戒心来,然而他们相处的很好,从容自在,也不像外间所说的,你来我往尽是多么高深的对话,脑补着都累。
这样的日子,玄同一开始不习惯。
无论在森狱,亦或少年长成外出游历,后者漂泊无定自不必说,若论前者,素还真明白他的心事,的确烦恼。
常言道,家家一本难念的经,但不见得谁都有幸摊上阎王那样的爹,他爹惯坑儿子,坑了二十八代战绩彪炳,论心态古往今来唯有弃天帝可堪一较,但弃天帝是神,神的心思凡人不能揣度,想来想去,除了自认倒霉,玄同不能多说什么。
不出意外,玄同和他其余十八个兄弟的命运将早早划定。
事实上,森狱皇室血脉凋零的也不剩几个,玄同能活到现在,大半原因归功于自身的本事,其次是谨慎提防的心态。
森狱一大特色,影帝层出不穷轮番登场,素还真听说过,亲自交锋过,纵见惯风雨,面对玄同也不免唏嘘。
没什么。玄同低头喝茶,垂眸静待浮荡的翠叶沉下,就是小时候差点被淹死。
……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怕水,不肯去河边玩耍,洗澡也不要人跟着服侍。
玄同没说凶手是谁,事情发展到今天,用头发丝也能猜到,日子过的如履薄冰,终究是过来了,疑惑无用,伤心不必,不能够依靠任何人,也不想死——素还真看着对面姿态淡漠的青年,玄同的确是淡漠的,看穿淡漠的外表,无非是因为寒心,即便如此,寒心终究有别于绝情。
素还真弹筝,清远旷达,松风滴露。
乐声有时比言语更能抚慰人心,玄同反而若无其事的模样,秋风吹落遍地霜红,红叶如血,这样的血色曾令他伤感,蚍蛉剑出一式绝艳,往日种种皆付这一场秋光,抚筝之人应着他的剑招,乐声陡转高昂,辗转处百折千回,耐人寻味。
世间万物皆有道,剑道同样,浅尝辄止、曲径通幽、殚精竭虑、穷尽心血,局外人不解其妙,唯见其痴,他也的确痴出了门道,抛开森狱太子的身份,秋风暮霞惋红曲是江湖的一个传奇,但这条路的初衷,是天性对剑的执着,或者某种逃避,答案模糊而暧昧。
据说强者理应正视人生的种种难题,继而坦然面对,玄同不语,内心是有几分不以为然的,他后来非常不愿意回家,倒不是因为害怕,糟心的厉害,实在不想搭理罢了,何况其他兄弟未必乐意相见。那些年他携剑四方游历,去人烟繁华的闹市,去千鸟飞绝的幽谷,拜访隐居的剑客,找寻罕见的铸造矿石,心境淬炼的越发沉着,山间小路崎岖,甚至走着走着便成了绝路,只好用剑辟出一条新的,或者路的尽头什么都没有,枉累一身尘埃。
他在千丈高的水瀑下静坐,薄雾散去时,身边篝火只余灰烬,虹霓双剑铸成不久,斜插在水潭边缘,晨曦中流转瑰丽难言的霞彩,这样纯粹的美好,远超世间纸醉金迷权柄在握带来的喜悦,听剑,问剑,剑与剑者最单纯的共鸣,它们不会背弃他,也不懂算计人心,以平等的地位与剑相交,这一刻他是满足的,虽然仍旧孤独。
人生一世,曲高和寡者往往孤独,但孤独又如何,自认从未听天由命,某种程度却学会了随遇而安,若有可能,惋红曲是他更愿意接受的身份,漂泊浪迹,终究好过面对命中注定的冷酷亲情,豆萁相煎,骨肉相残。
泠泠弦音,戛然而止。
红叶徐徐飘降,漫不经心被剑锋托起,玄同翻转手腕迎风一送,素还真捡起落在面前的一枚,俯身放入玉波池,就此随波逐流,浮沉于世。
还会觉得难过吗。
仍旧,但……不会再因此自困……
他回到他身边,饮尽已经冷却的残茶,熏炉中烟缕袅娜,不知名的香料令人昏昏欲睡。
和煦暖阳照落,他枕在那人膝上,静静望着一片水波中摇曳的荷花,最好的时节分明已过了。
讲究培育的方法,延长花期不算难事。素还真道,再过一段时日,大约真的只剩枯叶残荷,但留得残荷听雨声,意境也不错。
还有莲藕可以吃。他想了想,挖来新鲜的,别的都不用放,洒一点糖,简单入味。
晚饭时候,餐桌上果然多了一碟白糖藕片,玄同看素还真,那人只是笑,屈管家叹息这等菜色毫无挑战性,但看众人津津有味的吃相,仍是一本满足了。
/
灌下云蛟兽角炼出的药水,玄同做了个梦。
梦是虚幻,又说人生如梦,梦境虚无,偏映射心深深处的遗憾。
死去的朋友回到身边,少女无疾而终的恋慕终究释然,还有另一人,他问他,天下已定,能共饮这壶三清酒么。
然后他醒了过来,躺在简陋的床板上浑身酸痛,想起先前因何受的伤,想起伤他的那个人,最后想起素还真。
世情有这么容易吗。
玄同想,为什么要醒的这样快,他来不及等他一个答案。
但为什么他的梦里要有他,素还真并不是他的遗憾,他们之间应无遗憾。人生万般不如意,岂能事事靠人开解,他在他的生命里扮演什么角色,什么时候这个角色又能翻转,轮到他去帮助他?
玄膑仍旧昏迷着,他看了一会儿,动作放轻挪下床去,走出茅屋,斜阳将最后一丝云彩灼尽,黄昏与黑夜交替,枯草间秋虫低鸣有气无力,直至无形威压逼迫而来,终于噤声。玄同侧首,熟悉的气息再一次出现在身后,一双手臂环过腰间,衣袖纹饰繁复而华丽,耳鬓厮磨,含笑的声音万般可憎,却毫不陌生,他只见红发如血垂落身前,闭上眼,那张面孔在脑海中勾勒出来,与自己如出一辙。
许是因为疲惫,许是因为知道对方不会做出真正出格之事,玄同并未反抗,毒性解开不久,此刻当真动手,胜负未必拿捏的准。
叫你赩翼苍鸆,还是挽风曲?
有区别吗,好比玄同太子与惋红曲?
你现在还不是我。
我终究会成为你。
你无法夺走我的一切,无论什么。
你以为,你拥有的很多吗……
蓦地睁眼,一掌穿出肋下,打在无形无质的虚影上,空气无声震颤,他却听见狂妄肆意的笑声仿佛嘲讽,汗水涔涔而下,脚步虚浮险些撞在墙壁上时,被另一人扶住了。
四弟醒醒!玄同!
大哥。他回过神来,脑中恢复一丝清明,发现自己手肘抵在玄膑胸口,另一手化出长剑,是杀心已动。
大雨如注。
玄同踏过石桥,溪水暴涨,几近淹至桥面,从上游冲下无数泥土砂石,浑浊不堪。
他仍旧没有找到素还真。
手中淡黄碎布早已湿透,后山小路年久失修,被冲刷的辨不出本来面目,他猜测素还真会往哪个方向,一面宽慰自己,那人只是失了记忆,但看之前种种行径,神智却还清明,不至于被人诓骗陷害了去。
他继续往前,碰到崩塌的山石和倒下的树木便绕开,天色暗如泼墨,要看清眼前景象需花费一番功夫,好在雨势渐小,玄同拧一把浸透雨水的衣衫下摆,索性将伞收起,左右也避不了什么,又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高渺的峰顶浮动一线血红,仿佛曙光,他再行一段,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峡谷,数里外一个小小村镇,朦胧清淡的晨曦中,依稀炊烟袅袅。
他去镇中打问,一无所获,乡野少女好奇打量这陌生人,衣角沾着泥水,举止仍是个贵公子一般的,只是容色冷淡了些,可惜一副风流清俊的样貌。
跋涉一夜腹中空空,摸着钱袋里还有碎银,他便挑干净的店铺随意吃些东西,老板极力推荐一款新出的茶饮,色泽浓厚的茶汤兑过牛奶,放入木薯粉圆,饮用时需用细竹管,口感醇厚香滑,但味道略嫌甜腻,盖住了茶叶天然的清香。
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玄同琢磨着,胜在新奇有趣,往后可以带素还真来,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店主人奉素还真为偶像,店内墙壁悬挂无数画像,视觉冲击颇震撼,但也因数目庞大,一眼望去活像通缉犯人的告示,玄同无语,出钱将画像全部买了,整作卷轴带走时大略翻看一遍,不知道自己脸上微微露出笑意,这是他以前的样子吗,在彼此还未相识之际。
好在认识一个人,不一定要从他的过去开始参与。他想起许久之前说过的话,想起因为立场相悖,不止一次的‘初遇’,缘起处既是萍水相逢,失去记忆也罢,我会帮你找回过去,而过去种种,应有我一席之地。
/
颠簸、厮杀、脚步踉跄,粘稠的是血迹,绵绵秋雨里唯一的温度。
你是谁?
我是玄同,你是素还真。他答他的声音顿了顿,似是勉力提一口气,莫出声,抓紧我。
茫然无措中本能收紧手臂,伏在说话之人背后,因为疼痛而模糊的视野黯淡了,衣发猎猎仿佛最后一抹暮色霞光里的红枫,灼着双眼,将沉眠许久的记忆轻轻叩响。
玄同。他低声重复。
什么时候,我似曾与你这样并肩作战。
他昏了过去。
摩罗天章一振,将毫无知觉的人护在背后,快的不急眨眼的功夫,大蓬鲜血溅开,剑者倒退两步,捂住洞穿胸口的伤处,指尖微颤,雨水冲刷星星点点的血痕,沿苍白脸颊不住滴落。
玄同望一眼论剑海的方向,以袖口掩住受伤手腕,血液被不断汲取,元神兽低声哀鸣,摩罗天章断不能再用,他凝神重新化出蚍蛉,然而铁链拖行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未及转身,风声急促枪尖陡然射至,玄同聚起最后一丝力气格挡,凭直觉长剑迎向空门大开的后背,金铁铮然一击,虎口迸裂蚍蛉坠地,猎颅荧惑在三丈外站定,微微点头致意,四太子。
他要你来的吗。玄同问,这一刻他的声音极平静,机不可失,务尽全功?
猎颅荧惑沉默,地狱枪撤回化作血滴子,静静托在掌心。
玄同轻笑,旷野间毫无遮挡,一个昏迷的伤者,一个杀出重围几近脱力的自己,但,仍未到绝路。他投向远天的目光迷蒙,更高处乌云翻搅聚拢,自一点凝聚出漩涡般的风眼。
猎颅荧惑皱眉,似乎觉察对方有意拖延时间,再不迟疑,追颅铜首瞬间出手,然而一声尖唳响彻四野,血红光芒袭卷而至,苍鸆宽大羽翼狠狠拍将下来,巨大的冲击下,疾风如惊涛怒浪,猎颅荧惑自顾不暇,甫站定只见玄同伏在巨鸟背后,剧烈的呛咳中鲜血沿嘴角滴落。
不连他一起救了,我现在就去死。玄同低笑着,揪了一下苍鸆颈间的翎毛,苍鸆仰头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理他。
救他,你要什么,我都给。玄同又说,自此一句再无后续,想是等来救兵,气空力尽心安理得的昏过去,苍鸆低鸣,猎颅荧惑惊疑不定,踟蹰间那巨鸟口衔蚍蛉,又抓起素还真,如闲庭信步般绕他飞了一圈,趾高气扬振翅往来处远去了。
这个交易,其实不算吃亏。
玄同倚着石壁,宛如镜像双生的青年风度翩翩,愈显得他遍身染血狼狈不堪。
赩翼苍鸆。他唤道,青年走近了,半跪在他面前,用华丽柔软的衣袖一点点擦拭血迹,声音万般温柔着,的确不吃亏,左右这样下去也活不久,不如交付于我。
你终究不是我。他重复这个答案,声音断续,震裂的骨骼刺穿脏腑,剧痛中执拗的不肯更改。
你只知我几乎失去一切,却无法体会我拥有过什么,这一生在你眼中一览无余,但你终究不是我。
赩翼苍鸆叹口气,仿佛不愿与这将死之人再做争执了。
夺舍之后,会烟消云散吧。
不会。他认真解释着,烟云仍是实质存在的,而你——
你的存在将彻底被抹杀,时间最是无情,灵魂湮灭于滔滔长河,再锋锐的棱角也会磨平,然后在岁月的洗刷下,一点点变作砂砾,一点点碾作微尘,你会不记得自己是谁,记忆如深夜里微弱的灯火,飘摇挣扎过,难逃熄灭,后世亦无轮回。
还有未竟的愿望吗。眼前清澈双瞳渐渐失去光彩,苍鸆问道,他轻吻了一下那人的眼角,或许,我会替你完成。
为什么。玄同眨眨眼睛,因为我是第一个自愿被你夺舍之人?
苍鸆笑而不语。
他的掌心覆盖在伤者胸口,奇异咒文在身边的泥土上隐约浮凸,织出诡异纹路。
玄同,你即是我,我便是你。
红光如水,一虚一实,温柔摇曳在渐渐重合的影像上。
那么,替我救一人,再杀一人。他的目光越过青年肩头,落在山洞彼端昏迷之人的身上,星子般微微闪烁一下,终于熄灭了。
/
赩翼苍鸆站在水边,静看着被雨滴敲出涟漪的湖面。
春雨绵绵,却最是温柔,他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撑伞外出,随性信步而至,兴尽则返,这安逸是乱世中难得的体味,稍纵即逝,但何妨片刻的享受。
赩翼苍鸆从前没有这样的习惯,不用细思,也知道是属于那个人的。
氐首赨梦一路寻来,递给他琉璃仙境送来的信封,然后远远站开,苍鸆微笑着看他一眼,重新专注手中纸笺。
六王开天局破,却并非败于外人,森狱阎王欺瞒在先,离间同道于后,终毙命红冕新任之主与他人联手筹谋,这世间从无坚不可摧的联盟,在需要之际联合,利益相悖时反目,本不拘于所谓正邪两道,本是寻常事。
他去过翠环山,好奇大病初愈的素还真会以何等心情面对自己,然后略略失望。
主人精通茶道,送至面前的一味,名唤枫露白茶,这名字风雅却不知来历,记忆中隐约一副画面,赩翼苍鸆沉吟片刻,想不起更多。
赨梦。他叹了口气,你看这水上浮萍……
那人不应,他也不以为忤,青萍点点,在水面远远铺开或浓或淡的翠色,湮灭许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或许是他自言自语也说不定。
这一回,就当成我是随波而来的浮萍,在此时此刻初相遇,可以吗?
可有谁来答他?苍鸆闭起双眼。
记忆中黄衣莲冠,仙风道骨,嘴角笑意温和,目光却穿透他,望向虚无中另一人:劣者却之不恭,便做一回拨水的闲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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