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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3.
倘若陈一苇的人生以黄鹄的出现与否做分割,这会儿只怕要跳过去好大一截,再感叹一句时光如梭了。可这么说其实也不尽然,两人虽分隔两地没再相见,可偶然地,陈一苇也能收到黄鹄的来信,那当然不是黄鹄亲手写的,打小黄鹄就不爱念书,一手字写得狗爬似的,遇上不会写的还会画个符号代替,也就陈一苇揪着眉毛费尽心思才能看懂那些个暗号似的字来。
信是黄鹄请军中的先生代写的,说的事儿大多无关紧要,陈一苇读过了却也都妥帖地收进匣子里,再安安心心地花一下午研墨铺纸回他一封。黄鹄所在的地方总是不那么固定,今儿个在碎叶,明日兴许就驻扎去了不周山,可不论对方收不收得着,回信总是必要的。
上战场前,尤其是死战、苦战之前,士兵们总有机会给家里寄信,黄鹄瞧着同僚们要么寄给乡里的爹娘,要么就给各自家里等着的婆娘,他排队时琢磨半天,轮到了便规规矩矩地说了遍信的内容,末了说寄去藏剑山庄,被弟兄们听着了,起哄道:“没想到你这小子默不吭声的,怎么就拐了个藏剑女侠回来?”又挤兑他,问何时能喝着喜酒,黄鹄难得地闹红了脸,大声分辨说是寄给兄弟,众人瞧他急了,口上笑说懂了懂了,心里却都是不信的,这家书哪有不寄给至亲,反倒寄给不同姓的兄弟的?
大唐虽然太平,可边境却常有小股吐蕃部队出没骚扰,黄鹄日子自然不比陈一苇的平安,那次尤其凶险,黄鹄被兄弟救回去之后在床上躺了七天,像把他这一辈子在破碎的幻梦中又过了一遍似的。他一生走到这儿才不过二十余年,十五六年无忧无虑的童梦,七八年向死求生的疆场,而在那藏剑山庄呆的几日竟被单独地抽了出来,反复地穿插在每一个间隙。他看见陈一苇的面孔由青稚变得成熟,却始终如江南烟雨,沉默而温柔。
醒来时碎叶城依旧,空气里都浮动着黄沙的浊气。可黄鹄望着泥巴墙发了一会儿呆,仍幻觉鼻端能嗅见一丝雨水的清甜爽气。“昨晚……下雨了吗?”他哑声问旁边的军医。
那随军的万花弟子瞥了他一眼,“没有。”
黄鹄又躺了几天起来,觉得世界都变了个样。全营的人都晓得他昏迷的时候念叨陈一苇的名字,更加笃信了先前的猜想,再加上藏剑山庄的女侠那的确多是豪爽,使起七八十斤的重剑毫不费力,也爱跟人称兄道弟,想着这些,便怪不得每见着黄鹄都要暧昧地挤眉弄眼一顿,起先黄鹄听着弟妹啊嫂子啊之类的荒诞称呼还要辩解几句,后来实在有心无力,便也随他们去了——到后来陈一苇真找上门来,那真是跌碎了不晓得多少下巴。
黄鹄养好了伤后不到一个月,被军医递了封信过来,说是藏剑那边寄来的,把他高兴坏了,找了个空闲躲起来一个人回了营房细看。他少时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现在识字也不算太多,好在陈一苇用词并不晦涩,磕磕绊绊将信内容看了个大概,便摸着最末尾那一行“纸短情长”笑,碰巧被一个讨了病假的兄弟撞见了,狠狠地挤兑了一通。黄鹄笑骂他是自己想媳妇想疯了,可晚间结束了一天操练回来,摸着枕头底下的信,心底一阵暖热的熨帖,在困倦的睡意中,朦胧地觉得,兴许陈一苇是特别的。他在军中有好多个兄弟,可陈一苇和他们不同,究竟哪儿不一样,却又说不太上来了。
那一战之后碎叶城平安了好些日子。黄鹄觉得日子过得太慢,可后来回过头来看,又觉得日子过得快极了——这段时光被分为好几段,有时候间隔是一两个月,有时候是三五个月,全把握在信使手里。碎叶城地处偏远,信使也来得少,驼铃在营前停住,有时候会喊黄鹄的名字,有时候不会,可总是活得有所期待的。
被起哄得多了,其实黄鹄也细细思量过他究竟是不是真喜欢陈一苇。旁边老兵看他一个人纠结,便拍着肩说情啊爱啊那都是娘们玩意儿,其实男人是很简单的,惦记着一个人,想跟她上床,又不单单是想上床,那自然就是喜欢了。
黄鹄闻言如遭雷击,半晌讷讷道:“那小山儿对烟花巷里的那个果儿,也是喜欢?”
老兵吧唧着嘴:“回回去都就找她一个,不是喜欢是啥?”顿了顿,又狐疑地看了看黄鹄,“每次他们去烟花巷玩,都没见你跟着啊。”
黄鹄轻咳了一声,没说话。
老兵意味深长地嘿然一笑,悠悠然地就走了。黄鹄心不在焉地磨蹭了一会儿,想起那句“想跟他上床”,隐约记起少年时候头一个春梦,又给臊得面热,慌慌张张地回了校场练习弓马。他张弓的手很稳,可心潮却澎湃涌动,像震颤的弓弦,像疾飞而出重重剁在靶心的箭矢,即便是少年怀揣梦想离家出走,站在天策府巍峨的城门前,也未曾有过这样、这样暗暗的、无法跟人分享的惴惴与欢欣。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找校尉告假再去一趟藏剑山庄,可他不能。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负担着守卫大唐西北边境安危的重担,未得皇帝的传召,即便是这儿的将军都不能擅自离开。更何况这里盛着他的雄心壮志,他毕生所求的荣耀和功勋,也不是江南那温柔水乡能给的。
他不去藏剑山庄,陈一苇自然见不到他,藏剑山庄生意做得大,可也没大到能将触手伸到那般遥远的地方。那段时间里陈一苇出去历练的机会愈发多了,阅历渐涨,人也日益稳重可靠,叶泊秋见他办事妥帖,也渐渐将些剑庐的重要事宜交付与他。
后来各大门派掌教被困融天岭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庄里不少精锐弟子追随三庄主前往苗疆救援,即便是武艺稀松平常的二庄主都有些按捺不住亲身前往,这山庄大大小小的事务一下子全都堆在了总管叶芳致头上,忙得一时也有些焦头烂额。
陈一苇这时得着任务,叫他运送一批兵器去黑龙沼龙心泽支援轩辕社的行动,临行前被剑庐里的老上司叶泊秋细细叮嘱了一番,说那地方蛇虫多,此时听说被五毒教天一教乱七八糟的弄得乌烟瘴气,万要小心之类云云。末了又感叹道,“你这孩子性子稳重,可剑术中规中矩,又尤其不擅内功,若不是山庄着实抽不出人手,怎么也不该让你去冒这个险。”
陈一苇自然晓得这位须发皆白的长者是担心他,便宽慰道:“一苇往日押送兵器也有数十次了,叶叔不必担心。”说着又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一个来回怎么也不会超过三个月,婶子秋日里要是酿桂花酒,可得留我一坛啊。”
“就惦记着吃!”叶泊秋笑骂道。
陈一苇拜别叶泊秋,便与几位师弟押送着马车往南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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