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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 失与得
如果此生有机会参加葬礼,那么主角八成会是自己,佑希一度这么以为。曾经无比真实地在死亡那扇黑色大门前徘徊过,他自认已经对此做好了准备。然而现实却是他还活着,存在着,如同母亲无数次说过的,他会比她活得更长久。
守灵式上邻里亲戚进进出出,悠太随父亲站在祭台侧面接受着众人的香典和慰问,佑希远远地坐在一张桌边,光一被他搂在怀里,这样的场合里第一次安静到毫不做声。一切都是循规蹈矩自然而然的样子,没有仿佛没法停歇的抽噎啜泣,更不会有不合时宜的嚎啕大哭。
要、春和千鹤都各自随着家人坐在另外的位置上,所有人都默契避开了角落里的一张矮桌,那里佑希正像抱着只大号娃娃似的将小少年扣在怀里;压在对方头顶的脑袋微微扬起,他注视着远处母亲的遗像一下一下眨着眼睛。
“……Yuki?”许多人开始用饭了,光一小心翼翼地挣了挣身子,开口时话音有些颤巍巍。
“……嗯,”佑希听到了杯盏碰撞的声音,浅褐色的瞳仁内光影一晃,片刻后他才松开手挪后了一些;怀里的光一没有动,佑希不由地低下头扯了扯他的脸皮,“不要吃饭么,小鬼?”
“不要扯啦!”光一挣动一下,声音里泛起了气恼,“我不饿!”
“可是我饿了啊——”佑希由着他扒下自己的手,“你不挪开的话我要怎么吃东西?”
小少年在呆一下后气呼呼地挪到了一侧位置,佑希帮他将餐具摆好,而后慢吞吞地抄起勺子向嘴巴里填了一口白饭。饭粒有些硬,咀嚼之后会带上极淡的甜,他一口一口吃着不添配菜的白饭,像惯常那样吞咽缓慢。
“真的不要吃么?”佑希偏过视线看了一眼低垂着脑袋的光一,“晚上还要守夜,会很累。”
“都说不饿啦!”光一蓦然拔高了声音,扬起头后又仓皇垂下,一颗眼泪被斜斜抛进了空气里。他一边抽噎一边用手背胡乱擦着面颊。
“……”
佑希没再做声,他接着向嘴巴里填了几勺饭,而后将瓷质小碗推到了一边。祠堂里黑糊糊一片,尽是穿着黑色素服的来客们,悠太和父亲仍垂首站在远处,他们身后则是那张被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微微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温柔。佑希极轻地呼出一口气,而后再次将肩膀不断耸动的光一拉过来塞进了怀抱里。
“喂,一边吃饭一边哭好不好?”他轻轻揉了揉怀里小少年的脑袋。
佑希还记得许久之前母亲微蹙着眉向自己抱怨腰酸背痛的样子。那时候还是夏天,前一年的夏天,他正帮母亲捏着肩膀,后者在提到近来手臂泛痛时顺口嘟哝了一句“上了年纪啦”,他立刻反驳得斩钉截铁。
“才没有!”佑希脱口而出,却在视线撞到母亲头顶的白发后抿紧唇转开了脸。后者只是笑笑地没有做声。
过了一会儿,光一随着悠太一起进了客厅,一句脆生生的“奶奶”后他便蹦蹦跳跳地奔过来将佑希挤到了一边。这孩子从记事起似乎便和佑希有些不对盘,然而到了两位父母和悠太面前却从来都是活泼讨好的模样;两个人互相“嘁”了一声,一贯喜欢孩子的母亲却是笑呵呵地将光一楼进了怀里。
佑希撇撇嘴挪到了一侧位置,片刻后被悠太揉了一把脑袋。
曾经听说过手臂或是肩膀疼痛也许预示着心脏方面的问题,然而佑希却从未将这和母亲联系起来。也许是不自知地认定了母亲永远能够包容和原谅一切的心早已坚韧到了不可摧毁,他从未想过那样一颗心脏也会变得千疮百孔岌岌可危。
母亲在年底的一次突然昏厥里入了院,而后便是为时不短的治疗,浅羽家的新年第一次显得这样惨淡无比。
转院后母亲一直都是在悠太所供职的中心医院接受治疗,后者想办法换了班在除夕夜里当值,佑希和父亲自然是留在病房里陪护,加上放假后便一直缠着奶奶的小一,一家人干脆是在医院里迎来了新的一年。那是手术前的事情,母亲困倦地垂着眼,但至少是清醒的,她还能在光一打着哈欠擦眼角时轻柔地将对方揽进怀里。
半个月后进行手术,佑希几乎能将搭桥移植的过程倒背如流,原本就是在大学里专修临床医学专业,不自觉的钻研里他更是对于心脏科了解透彻。
手术前一天里他如常帮母亲揉着有些肿胀的指节,甚至能够在感觉到对方极小的不安时开口安慰;是成功率十分高的手术,他拨着母亲的刘海告诉她不要怕,用着悠太面对病人时的轻柔口吻。而在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牵着他的手的少年也是这么说的,正是这样的勇气和陪伴让他坚持到了能够坦然拥抱对方的未来。
母亲极淡地笑了笑,片刻后垂下眼捉住了佑希微微发颤的指尖。那大约是最后的,母亲留在他生命里的笑容,有些苍白,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手术后持续昏迷了20多个小时,她在深夜里走得无声无息,只有仪器屏幕上跃动的波峰拉成直线时发出了声音。
佑希没能旁观最后的抢救过程。他在紧咬着下唇呼吸不稳时被悠太扯到了走廊里,而后在一个拥抱里被眼泪卷走了所有气力。
用过饭后天色便已经接近全暗,佑希摇摇晃晃爬起身去院子里点起了长明灯,光一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像个沉默的小尾巴。打算一切从简,许多不甚熟悉的造访者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长年相识的一些长辈朋友们继续留在屋子里守夜。
佑希揉了揉光一在寒风里有些发白的脸颊,然后才抓住小少年的一只手一起进入屋子。父亲和长辈们坐在一起,悠太则和几个好友坐在另一张桌边,小小空间里对话声窸窸窣窣,谈论的大多是之后的安排或是母亲生前时候的一些琐碎小事。死亡在这时已然成为了能够坦然接受的一道程序或是进度。
悠太很快起身走近,他将光一暂时交给了春,而后抓着佑希的腕子将后者带进了卧室。桌面上的水是刚刚晾下的,还有些烫,悠太背过身拿出药剂和针管,帮佑希做静脉注射时永远是手法纯熟的干练模样。
“先睡一下吧,凌晨的时候我来叫醒你。”他帮佑希将衬衫袖子放下捋平。
“不用了,”佑希晃了晃脑袋,接着将微烫的玻璃杯拉过来捧进手里,“我不累,而且也有好好吃饭——”
“但是温度还是没有完全降下去,”悠太动了动眉头,“打针和吃药之后也很容易感觉到疲倦,不休息的话大概没办法坚持的吧,一整夜的话。”
“……”佑希没做声,只是在沉默一会后将盛着药片的小盖子拉过来,然后就着热水将一堆药灌下了喉咙。悠太靠在桌沿边揉了揉他的脑袋,过了一会起身离开,顺便带上了房门。
开着顶灯的房间里一片明亮,佑希揉了揉眼睛,而后径直爬上床铺缩进了被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在他迷迷糊糊入梦前有人返回来关上了灯。
梦境里的场景从来都充满实感,即便逻辑混乱不可思议,沉睡中的人依旧极难分辨得出梦境和现实的差别。而在这样的几天里,佑希甚至在清醒时便已经有些分不清楚两者了。懵然间他顺着暗黑走廊摸索前进,最终到达的依旧是那间几乎被仪器占满的病房门外。这一刻,他真希望谁能来唤醒自己,不论是在梦境里还是梦境外。
“……抱歉,我们尽力了。”
最终的抢救过后,主刀医生给出的依旧是这样千篇一律的一句话。那时候佑希刚刚被悠太握着一只手带回病房,一眼便望到了远处病床上蒙着白布单的人,他倚着门框没能再抬起脚。几步外的父亲和几位医生一齐望了过来,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微微弓起的背在那一瞬间尽显佝偻。
“抱歉……”医生再次重复,口罩摘下一半的的一张脸上布满了疲惫。
“……”佑希摇晃着走近,几步里神情逐渐冰冷,“道歉有什么用。”他伸出一只手,却在即将触上白布单前滞在了空气里。
“骗子……”佑希抿住唇,在一阵静默里掉转反向,他微扬着下巴冷冷望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医生,“你们根本就没有尽力——明明是能够顺利完成的手术,明明是早已经制订好了的治疗计划……你们根本就没有尽力去完成——”
“佑希!”父亲蹙起眉扳了扳佑希的一侧肩膀,“不要再说了……”
“——明明是只需要5个多小时就能顺利完成的手术!”佑希挣扎一下提高了声音,“明明是只要认真执行有不会有问题的步骤!你们有考虑过吗,出现状况之后家属的心情!”
“佑希”悠太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不是上条医生的问题……”
“病人从来没有过高血压的病史,手术过程中出现了很多意外状况……”上条医生神情尴尬,“我们……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他求助般望向了与自己共事许久的悠太。
“是意外……”悠太勉强将佑希固定在怀里,“佑希,是意外。”
“所以就要这样什么都做不到看着妈妈死掉吗!”佑希喘了口气,下一刻用力将悠太推到一边,“你们医生总是有没完没了的借口!能够活下去就该感谢,不小心死掉就该自认倒霉,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没有办法救人的家伙为什么要做医生,没办法完成的话凭什么得到这份工作!”佑希面对着悠太拔高了声音,一时间近乎失控,下一瞬却在一记耳光里趔趄一下靠上了墙壁。他愣愣抬头望向对面的人,甚至来不及抬手捂上面颊。
“不要这个样子……”悠太深呼吸一下后才放下手臂,“即使是妈妈,也绝对不会想要看到这样子的佑希。”
炙热的液体经由脸颊滑下去,佑希感觉到火辣辣的痛,他怔怔地捂住有些发烫的皮肤:“很痛,悠太已经快要感觉不到了吧……”悠太呼吸滞了一下,却没有开口反驳。
“……我觉得很庆幸,对于自己没有成为医生这件事。”
一阵静默之后,佑希直直望进悠太的眼睛里,话音极小地打着颤。他扶着墙壁倒退了几步,而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抱歉。”有些呆滞的上条咽了咽口水,面对着剩余两人,他能说得出口的只剩下这两个字。
始终沉默不语的父亲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他拍了拍悠太的后背,然后对着医生深深鞠了一躬:“……辛苦了。”极为隐忍的哽咽尾音融化进了沉默里,一墙之隔的地方,佑希望向走廊尽头的目光里填满了茫然。
“Yuki——”细细的童音突然闯入耳际,佑希在睡梦间颤了颤眼睫,“呐,Yuki!”脸颊微痛,他躲闪着偏过脑袋,片刻之后才揉着额角爬起了身,光一趴在床侧正眨巴着一对深棕色眼睛。
“唔……到时间了么?”佑希低声开口,话音里还带着睡意未消的沙哑,“……我睡了很久?”
“嗯,连我都已经睡醒啦,”光一咬了咬下唇,“悠太爸爸让我来叫醒你。”
“……哦。”
佑希揉着眼睛下床,顺便捏了捏小少年的脸颊,而后在对方的抱怨声里慢吞吞套上了黑色西装。他扣着光一的脑袋进了客厅,不少人一起望过来,脸上极淡的笑意也很快齐齐褪去;悠太也望了过来,却在和佑希视线交汇一下后垂下了眼睛。
光一挣扎一下后从佑希手底下滑了出去,他鼓着脸挤进了悠太和春之间的空隙里。佑希偏一下视线后走向了祭台方向,几支线香已经快要燃尽了,他换上几支新的,又拨了拨有些忽闪的蜡烛,在火苗稳定之后才放下铁签。
母亲包裹着白布单的遗体在几步外,佑希走过去蹲身撩开了遮盖着对方面容的手帕。打理之后闭着目的面容沉静温和,仿佛睡着了,他犹豫着抚了抚那张雪白面颊,却只感觉到一阵冰凉。掀起大半的手帕晃动一下重又落了下去,
窸窣的对话声里没有人望向这边,佑希闭了一下眼后又睁开,然后撑着膝盖站起身走向了悠太所在的桌边。要微侧过身为他让开了一些位置,佑希盘腿坐下,接着抬头望向对面,光一瘪着嘴却还是乖乖挪过来被他塞进了怀抱里。
此前几个人大约是在聊着各自对于母亲的印象,这时候却陷入了安静,另一边父亲和亲戚正商量着对于母亲公司同事的招待事宜。
“……妈妈的话,是有些孩子气的性格,”佑希抿了抿唇,而后低低开口,纠正了不久前千鹤对于母亲“稳重大度”的认知,“喜欢可爱的东西,小碎花之类的……总是喜欢帮我和悠太买衣服,同款式的——也会强迫我们陪她逛女装区,喜欢的风格也总是会变来变去……”
“喂,悠太也说一下吧,这种事情——”他抬头望向对面,箍着怀里光一的手臂不由地紧了紧。
悠太愣了一下,片刻后淡淡柔和下了神情:“妈妈啊,是很温柔的人……”
永远没有办法忘记的,最为温柔的那个人。
冬日里泛着黄却依旧一丛丛聚在一起显得茂盛的荒草、透过极淡的云层落上皮肤的惨白日光、郊外冷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气息的焦灼味道、连接着风箱,仿若即将倾轧一切的焚尸炉的巨大轰鸣——佑希想自己大约永远都没法忘记这些。
现实冷硬而残酷,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曾经鲜活明朗的东西最终也只剩下尘土。
如同曾经听说过的那样,他秉着呼吸接过了一路传递的长筷,然后微微颤抖着手将一块焦骨放进了骨灰龛里。小时候听闻类似的片段时只感觉到惊悚和恐怖,然而真正到了执行的时候,脑袋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属于亲人的一部分经由自己一点点传递到了最终的归处,这样的一道庄严仪式在此时成为了静默里最好的告别。
长久以来懵然的感觉在松开长筷的一瞬间消失了,骨灰龛的顶盖在最后一块焦骨被放入后封了起来,佑希望着自己的手指,片刻后意识到母亲走了。这一次是深切的,真实的,他意识到了母亲走了。
父亲抱起深黑色的方形瓷坛向门口走去,微垂着眼像在进行最后的拥抱和诀别。佑希停留在原地没有移动,他半侧过身体,看到悠太也同样留在原地;后者在这时候怔怔然看过来,微微发红的眼眶里一颗泪珠倏然落了下去。
所有汹涌的情感似乎在这一瞬间才来得及悉数得以宣泄,悠太擦着面颊,却没法停下眼泪。这是第一次,他终于在母亲去世后落了泪。
佑希呼出一口气,而后向前一些将悠太拥进了怀里;悠太的额头埋进了他的肩窝,他也同样将下巴置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细小的啜泣声里,他对着远处在光线里一片朦胧的门扇阖起了眼睛。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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