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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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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中込太有个极为可爱的诨名,叫作“斑比”。
具体来源已不可考,但确实是由前辈们首先唤起来的。
有人说“斑比”是因为童贞,在城德高校棒球部挥斥方遒的天才投手,实则是个见到女生就脸红的纯情少年;也有人说“斑比”是个比喻,因为少年有双形状优美、瞳仁深邃的、像是小鹿般的大眼睛。
对于田茂青志来说,“斑比”的具体由头根本无关紧要。
处于上下关系严格的体育系社团,身为后辈、又颇受搭档嫌恶的他,只能毕恭毕敬地将对方称为“中込前辈”,再亲近些也只是“中込桑”。
却未曾料到,短短几月,小河原城德高校棒球部的一帮后辈,倒是与前来取材的中込混得相当熟悉。分明年龄差着将近一轮,竟也能没大没小地胡乱喊他作“斑比桑”。
为迎接夏季大会而特意筹办的合宿,中込为收集资料跟来。
辛苦基础训练的隔天,田茂起得很早,想要重新调整比赛棒次,正拉开宾馆单间的窗帘,便收到了棒球部经理樽見柚子的电子邮件。
——青志君!紧急情况!快去牛棚!
不知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地换了队服冲出去,连睡梦间压得四处乱翘的短发都无暇顾及。到了练习区,想要闯入,柚子的下一封邮件又追加而来,令人恨不得夸奖她神机妙算,时间点怎么能压得这么准?
——偷偷进去!别让对方发现!
于是放轻脚步,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进门右转,隔着老远便听见棒球撞击铁丝网的闷响。
越过发球机、穿过塑胶跑道,牛棚的景象逐渐落入视野。
田茂一个深吸气、险些噎住。
独自站在牛棚之中,穿着宽松运动服的男人,正面向本垒板,一球一球地、朝他想象之中的捕手手套挥臂。球速不快、姿势亦算不得上乘,与现任投手赤岩相较,恐怕不过勉强势均力敌。
可那人的神情太过专注冷峻,就好像普天下仅余投手丘与本垒板,他的眼中只有捕手腿间打出的暗号。
田茂眼眶一热,毫无道理地、就突然想开口叫叫他,然而仍是欲言又止。
后来这个冲动实现了,却相隔很久,发生在夏季大会的地区选拔赛上。
***
夏季大会、是全国高中生棒球选手的梦想。
最终能够昂首迈入甲子园的,无一不是实力和运气兼备、长年奋斗不辍的队伍。
而城德高校棒球部,这个组建还不到半年的崭新队伍,倘若大言不惭地以甲子园为目标,恐怕只会让人觉得好笑,更是对经年累月练习棒球后、方才站上同一赛场的竞争对手的大不敬。
田茂青志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情。
可既然他们是真的喜欢棒球、真的想要赢得比赛,那么,即便被人冷眼相待,他们也要喊出获胜的口号,大大方方、昂首挺胸地走进赛场。
首轮,迎战武宫高中。
前几日,棒球部成员之一·亀沢俊一由于家境无法负担学费,离开了城德,剩余九名队员,连候补都没法匀出半个。“高回报、零风险”的混乱战术,第一次在正式比赛采用,就算经历过练习比赛,公式战的现场氛围依然难以模拟。
一切都是未知的。
己方板凳区,只有自己、经理樽見和部长增本。
田茂相信,中込太此刻必定坐在观众席上。
比赛的战术、胜败,队员的情绪与发挥,全部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肩膀。
在防空警报悠长拉响的那一刻,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注视着场上、数月来同他朝夕与共的少年。
然后——
他们向所有人证明了城德所坚信的东西。
他们赢了!
***
武宫战后的检讨会开得有如庆功宴,地点仍是在樽見家的家庭餐厅。
柚子眼泪汪汪,拿着比赛记录带领众人回顾,一句“我们做到了”翻来覆去地讲;岡留兴奋地一个劲拍打小队长江波戸的肩膀,后者缩成小团,脸上还是露出羞赧微笑;最激动的恐怕要数压根没有上场的亀沢,握紧拳头,为了忍住眼泪而扭曲表情;几个年级低的孩子更是早已红了眼眶,没出息地抽泣。
一改此前亲善比赛的失落,他们证明了弱者的强大之处。
好容易把此次暴露的弱点总结出来,田茂监督累得精疲力竭,他看了眼钟,发觉时间已经不早,就催少年们尽快回去睡觉。再三嘱咐着睡前不要忘记做空想训练,甚至搬出“堂东”恐吓,好不容易将沉浸于荣光中、不愿离去的队员赶走,餐厅里安静下来,他才注意到…
除了等待最后关闭店门的楓桑,仍留在原地的,还有中込太。
并且,是身着深青色浴衣、足踏木屐的…中込太。
对啊…斑比的实家是和服屋。
向来敏锐的楓并未忽略田茂的片刻失神,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田茂犹豫了片刻,还是举了举手中柚子塞进的记录纸,扯扯唇角:“去哪里喝一杯?”
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再抬起脸来时,中込也是难得和缓:“我知道一家不错…在河对面。”
接下来,就是成年人之间的故事。
***
穿着整洁的调酒师将柠檬绿的鸡尾酒推到田茂青志面前,瞳仁黑亮、几乎看不见眼白的眼睛随着笑容弯起来。他降低高度,轻声询问了中込太想再喝点什么,声音又沙又甜,胸前“佐佐仓”的名牌擦得很亮。
高级酒吧Lapin,今天的客人不多,田茂与中込并肩坐在吧台,背景音乐是不知名的爵士曲。
时而碰杯,但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共饮。
两人喝酒的速度差不太多,种类大多是Lapin的王牌调酒师佐佐仓为他们亲自挑选。可坐着坐着,中込还端正地挺直腰板,田茂便已经趴倒,将酡红的脸颊贴上桌面。
“我们…”
口中呼出的温度,使桌面蒙上一小块雾气。
声音太小,中込听不清,压下背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赢了。”
“是啊。”音调中不透露情绪,“你们赢了。”
“真的…是可以赢的啊。即使我们棒球打得这么…烂…”
“棒球的世界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你们赢了这局比赛,就会被认可。”
“可接下来…还能这样…赢下去吗…”
“嗯?”
田茂的脸在吧台上滚了半圈,后脑勺对着中込,发心的头发乱糟糟地卷作一团。中込想帮他捋捋顺,手指都伸过去了,在半路上终究转了个弯,缩回来握住冰凉的酒杯。
他能感觉到,尽管是背对客人,但是佐佐仓的注意力仍集中在自己身上。
“接下去…”田茂又晕乎乎地开始了,“接下来就是…堂东…当年我们输掉的学、校…不、不是‘我们’,是我…我输了,因为我的水准实在太差了…ふふ。然后就算赢了…还有下一个队伍,16强…8强…争夺甲、子园的入场门、票…嗝。”
“甲子园啊!甲子园!是全国高中生都向往…的甲子园!你信吗?你知道吗?自从高中…升上三年级之后…我就不打棒、球了,ふふ…东大、东京大学什么的,也是触手可及…留在研究所…做研究出差也、从、从来不去…大阪。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喝醉了。”中込眼明手快地将田茂手臂旁的酒杯挪远,后者险些一个大挥臂打翻了它。
“我、没有喝醉…”
“喝醉的人通常都会说自己没有喝醉。”
因为去推了田茂的杯子,中込的身体略微向□□斜。
从许久之前开始,由于分别是左利与右利手,他们并排而坐的位置便固定了下来。
结果田茂一感受到人体温度,便飞快地抬起头,二话不说地拽住中込浴衣衣袖。
“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我这些年再也不看棒球比赛的原因吗?你知道研究室的老师最近又叫我回去继续做研究吗?你知道我其实想要回去东大吗?
“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吗!斑比!”
一声“斑比”,中込登时浑身僵硬。
此刻,田茂青志贴他贴得极近,连身上淡淡的柑橘味道都能闻得清晰。拿平辈语气唤完昵称后,又爱娇地仰起小脸,总是微微皱起的短眉毛,眼睑狭长的漂亮眼睛,似乎是酒精上脸,眼角潮湿地红着。
中込心中“轰隆”一声,蘑菇云扶摇直上。
“都是因为你啊、斑比!都是因为你!”
胸口贴着自己的左臂,长长地喟叹。酒吧的迷蒙灯光下,监督活像当年他初识时的那个青涩男孩。
“都是因为你啊——斑比!因为我根本就追不上你!”
喝得差不多转钟,酒吧里的客人也慢慢减少了。
眼前醉到扑街的田茂青志早已失了神智,歪歪扭扭地伏在案上。中込瞟了一眼他的口袋,深深叹气,只好自己掏出钱包,抬手叫住佐佐仓:“买单吧。”
“要帮您叫计程车吗?”目光礼节性地不在醉客身上逗留,佐佐仓递来收据。
而中込再度端详睡得香甜的田茂,摇摇头:“我自己带他走吧。”
不抱希望地推了那个醉鬼两把,他稍微估量了一下田茂的身板,起身穿好外套,随后在吧台上按了两张钞票:“抱歉了、佐佐仓君,你能帮我把他扶到我的背上来吗?”
***
田茂青志认为他一定是在做梦。
梦里有汩汩流动的河水,有昏黄的街灯,还有晃动的星光。
他似乎伏在什么人的背上,两手勾住对方的脖子,随着前进的动作轻轻颠簸。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清新的熏香味道。
他们走过了一座桥,一座红色的桥。背着他的那个人调整重心,偶尔会夸张地哈气。
那人很累吗?他想,于是在脊背上挣扎起来:“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而那个人坚持不放手,甚至愈发加紧了扶着自己大腿的力道。
“青志君…”
他的下巴磕在对方的溜肩上,坚硬骨头硌得自己生疼。可就是因为离得很近,所以更能够清晰体会到这一秒与下一秒呼吸的深浅,更能够清楚感知下一秒与这一秒语气的转折。他听见对方沙哑磁性的嗓音,是空气震动将其传到了自己的耳膜里,微微抬起眼睑,他能勉强分辨对方从下巴到锁骨的优美曲线。
喉结的形状不是很明显呢…ふふ。
“青志君…”那人又叫了一遍。
我明明有听到啊,你好烦…
“…干嘛啊?”他抵着对方的肩膀慢慢问。
“青志君…还喜欢棒球吗?”
哈?怎么想都喜欢吧…要不然为什么回学校来,还被强按上棒球部监督的头衔?
“当然啊…别说…废话。”
“喝醉酒的青志君还真够坦白的呐。”
“我、我没醉…”
“是是,没有醉,呐,你看,今天晚上有月亮。”
因为,身边的人都是心口不一的家伙,怎么可能一个人变得坦率。
***
次日清晨,当田茂青志被闹钟铃声吵醒时,他只觉宿醉过的大脑快要爆炸了。
狭小而逐渐变得熟悉的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身上仍穿着昨夜揉皱的脏衣服,也没盖被子,就胡乱卧倒在榻榻米上。
唯一残留的记忆,是那人似乎背着自己走过了“赤桥”。
说起来,在当地人的传说中,倘若恋人按这样的方式走过赤桥,便能终生相守。
他按下闹钟开关,怔怔地环顾凌乱房间里的每一样陈设,耳廓缓慢地红起来。
昨夜,莫非那人来过了?
捂着头挣扎起身,还没向前走两步,便踉跄地踩上一份报纸。
(注:“赤桥”梗来源于木更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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