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醉芙蓉
苏州城西南隅盘门内的钓藤巷里，本地的豪绅士族陆氏在年前新造了一处宅邸，取名木园，园内遍植木芙蓉，是为了嫡子六郎迎娶东都洛阳的贵女而特意建造的。
那位出身京兆韦氏的贵女在二月十二花朝节那日嫁了过来，迎亲时的仪仗从钓藤巷口排到了盘门城下，连刺史与正好在江南道巡视的采访处置使都有请来坐宴观礼，一时间江左陆氏可谓是风光十足，茶馆巷口哪都有人谈论，娘子们更是一天到晚地说个不停也不厌烦，没嫁人的盼望着自己成亲时能有这一小半的风光，嫁人的回首往事唏嘘不已。
只是也许是初到吴地，处于话题中心的韦氏夫人还不大适应这朦朦胧胧、烟雨缥缈的江东之地，成亲后的数日，除了拜见长辈和按照族礼祭拜宗庙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木园，甚至连族中女眷的各类邀请也全都推辞了。
因此今日夫人竟然设宴待客，木园的仆妇们着实有些意外。
但，意外归意外，该做的该布置的全都规规矩矩地弄好了——夫人在云洲石舫设宴，石舫内又设罗幕帷幔，少数几个留在上头侍奉的都是夫人娘家的仆婢，其余人都不许在旁走动。
这样有些奇怪的安排，也不知请的是什么人。
姝娘跽坐在柔软舒适的锦席上，默不作声地听着玉娘介绍着一道道菜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连侍奉在侧的婢女们都小心到了极点，却还是有因为过于紧张，在给姝娘送浆酪时洒出了些许。
“蠢婢！”玉娘原正说着一份芙蓉糕的由来，瞥见洒落的浆酪，面上一沉，低声喝斥，“还不快给贵客赔礼？”
那个捧着青色玉杯的婢女不过十二三岁，被玉娘这样一骂，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婢……婢子……”
见状，姝娘的眉头微皱，摆了摆手道：“无事，我原也不爱饮这酸溜溜的浆酪。”
玉娘呵呵一笑，“姝娘到底是心善的人。”眼角余光瞥过帷幔后的几条身影，立即有婢女出来把瑟瑟发抖的小侍女带下去了。
“我记得你原也十分心善，连蝶儿也不曾扑过，只是人心果然是会变的，不过四年，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听到姝娘如此近乎直白的话语，玉娘却也不生气，优雅地端起玉杯，道：“我只是嫁了人而已，姝娘。”她幽深的瞳目温柔地注视着姝娘，宛如还未出嫁时那个弱不胜衣的小娘子，“这是用醉芙蓉制的芙蓉饮，滋味十分特别，我最是喜欢，你快尝尝。”
姝娘低头望着婢女刚刚重又奉上的浆酪，青色的碧玉杯中盛着一汪深红的浆饮，应是用在日暮时分摘下的色作深绯的芙蓉花制成。只是这个时节芙蓉花并未开放，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玉杯清透，被烛光一照，红与青相融，煞是好看。眼睫一抬，见玉娘正执杯望着自己，目光清澈温柔，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段两人交好的时光。
“请。”
线条柔和的下颌一点，“请。”
浆酪在这个时候饮用还是太早了些。姝娘抿了抿嘴唇，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
“怎么了？”玉娘笑吟吟地问，“不好喝吗？”
“不。”纤长的手指勾住手腕上的红玛瑙链子，“你忘了，我不爱饮浆酪。”
玉娘笑得愈发温柔：“我没忘啊。”她从坐席上起身，牙色泥金披帛落在了凭几上，“姝娘最怕热、却不爱饮冷，不爱香料脂粉、只喜草木香气，最爱水木芙蓉……我说的对不对呀？”
说话间，已行至姝娘的案前。她弯下腰来，反手拔出篦在发间的银鎏金簪，一头漆黑的长发散下来，夹杂着几条细细长长的青藤，在姝娘眼前微微晃动。
玉娘一把拉住姝娘的手，引着她的手指摸向她的垂发，“看呐，姝娘，四年了，我都习惯了。”
指尖触及发间的青藤，一阵刺痛——玉娘握住了姝娘的手，连带着一块儿狠狠攥住了一条青藤——竟是已经长出了细细密密的半透明的刺，只是在设了帷幔的室内看不大清。
“你……”姝娘吃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感到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气力，“你下了药……”
玉娘紧紧攥着姝娘的右手，另一只手却轻轻按在姝娘的手腕上，在那条细长的淡淡疤痕上温柔地摩挲着，语气也十分温柔：
“你离开洛阳后，我给你写了很多信，都没有得到回复。后来，有一封自称是你母亲的回信，要我不要再写信来。我十分恼怒，便央求母亲遣人去长安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什么也没寻到。——你骗了我。什么长安裴氏，父亲是读书人，母亲娘家在洛阳，全都是骗人的！枉我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写信给谁就写信给谁，甚至还能入道做女冠——而我却被逼着嫁了人！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越想越怨，这些青藤也越长越多、越长越长，渐渐长出刺了——我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母亲和外祖母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却都无能为力，可是，嫉妒难道不是世人的天性吗？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要遭受这样的诅咒！”
姝娘浑身发软，无力地靠在凭几上，头顶上玉娘的声音时远时近，随着眼前越来越深的黑暗，逐渐就听不到了。
……
玳玳一上午都坐立不安，姝娘来去匆匆，要不是枕下银香囊中的血琥珀吊坠还在，她当真会以为那是个梦的。可姝娘为何不告而别？她实在想不通，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阿婆一大清早就赶到长洲县浒墅关去了，那儿住着她的乳母，昨天夜里去了，走得很平静，是喜丧。
只是……
她攥着琥珀走到门边，又叹了口气走回来。
姝娘是狐仙，那位韦夫人再厉害，姝娘有了防备，总不会吃亏，自己这么胡思乱想，倒是像在咒姝娘似的。
不行不行，不能乱想。
她强迫自己定下心，把琥珀放到一旁，坐到绣架前，拿起银针开始绣花。
绣架上绷着的是时下流行的绫布，玳玳心不在焉地绣了两针，心里愈发焦躁，想去拿桌面上的茶杯，却不当心被烫到了手指，吃痛地收回手来往桌上一瞧，自己碰到的不是茶杯，而是姝娘的琥珀坠子。
那块沁着血丝的琥珀，正发出一种灼人的热度。
姝娘！
玳玳一下子立起来，提起裙子往门外跑去。
……
耳边是湖水轻漾的柔和水声，仿佛置身于一条小舟上，伴随着湖水的起伏而温柔地摇摆着。姝娘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确实是在一条乌篷船上，周围摆着许多剪下的木芙蓉，有碗口那么大，色泽雪白，花瓣层层，正是木芙蓉中最为名贵的醉芙蓉。
正值初夏，在秋日盛放的木芙蓉，怎么会在这时候开了？
她按着有些发晕的额角从锦缎中起身，带起一阵细微、但在这寂静的舱内而显得格外清晰的响声。自手腕处感受到的冰冷，顺着它摩挲，婴孩手指粗细的银锁链竟是径直垂进湖水中的。
抬手掀开垂帘，清冷的月辉落在船板上，外面夜色浓郁、明月高升，看样子约莫已经过了定更。
她竟然昏睡了四五个时辰么……好厉害的药。
指尖凉凉滑滑的，她捏了捏，原来是上了一层药。
难怪。难怪并未饮下掺着迷药的芙蓉饮，还是中了套。玉娘早有二手准备，她在发间的青藤上，也下了药。
“哎呀，你醒啦。”玉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个早上给她引路的木偶似的小婢女替她撩开垂帘，走了进来，“分量下重了，对不住。”
玉娘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她的长发拢在脑后，梳了一个汉代流行的堕马髻，身上穿着荼白的六幅长裙，外头披一件大袖的青色纱衫，脚步又轻又缓，长裙坠地，配上她极美的容貌，颇有几分飘飘欲仙的味道。
只可惜这里没人欣赏。
姝娘扶着舱壁起身，这条船比寻常的乌篷船要高上许多，别说姝娘能站直身体，就是青珩在这里，也用不着弯腰。
玉娘温柔地伸手想来拉姝娘受伤的手，“手上的伤口还疼不疼？”
姝娘往后退了一步，“玉娘，你若是想用我来破你身上的咒，那我告诉你，别白费功夫。”
玉娘先是一愣，忽地明白了什么，抓住姝娘的衣袖，急急地问：“你说‘咒’？你知道什么？姝娘，你告诉我，你离开洛阳之后便断了与我的往来，是不是就是知道了我是被恶人下了咒的，怕被连累，所以才没有再给我回信？”
姝娘靠着舱壁，面色有些苍白，声音却依然清透有力：“我是为了你好。如今你既已知晓这病根在哪里，为何还要执迷不悟？没人能帮得了你，韦夫人。”
“别叫我韦夫人！”玉娘陡然拉高了声音，却带着哭腔，“我不想的！我不想的！可我每天看见你，心里头就羡慕你，愈羡慕，就愈是嫉妒！后来你走了，我以为我能得救的，可我每天每天都还是在想你——你走了并不代表你不存在了，你会愈来愈美，你会有其他的好友，你会嫁一个如意郎君……你知道吗，我每天都要找借口躲在屋里，躲开所有人——包括我那个夫君！”
“据我所知，陆六郎是个不错的男人。”
提到玉娘的夫君，她的神色有些缓和，姝娘藉此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听玉娘缓缓道，“六郎……六郎确实是个温柔的人，他对我很好，好到成亲当日连我说要分榻时，他也没有气恼。姝娘，你知道我有多怕吗……要是被六郎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一定会觉得被欺骗、被侮辱了的！所以……就当是我求你了，你让我试一试吧？”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羡慕嫉妒恨的玉娘，无缘无故一直在躺枪的姝娘，百合的好素材→_→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