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白砂糖

　　七叶阁前收鞭下马，入得堂来。却见自家伙计行客，并了惊情辨上一干宿老名侠都往院中好生戳着。絮絮暗里正且话与什么。楼主瞧得情状若此，也得抖了一抖，跌道：“糟糕糟糕。莫非阿神已将玩月楼拆了？”

　　然则目及之处，几廊海棠一溪竹色两行朱户不曾改得，唯得檐下碎了几片瓦来，遂往众人身后匿得一匿，便得着意来听。

　　闻得一人踉跄只道：“哎呀哎呀，天山剑神这莫不是失心疯了？怎么昏天黑地找他师弟，这番都折腾三个时辰。如今倒是找到房上瓦底去了。”

　　一位白须先生扪袖叹道：“可惜我刚烧得好茶，还未及品。便见剑神推门进来。掀了帘子来唤师弟。”

　　紫衣大汉从旁劝道：“旬老，他与你掀了帘子还算客气。你瞧瞧我，唉，我午后尚且没起，睁眼时候就得剑神掠进窗来。还向我榻下寻他师弟。你说这，我何德何能，得叫他师弟生生于我床底存着？”

　　七叶侧畔左右听着，愁得额上眉间一行彼黍离离。草草也来敛衣飞檐，便自堪堪落在阁前。瞧着阿神掀瓦正往墙缝之中唤得一声师弟。虽则前番得人说着，但亲眼见来，还是惊得两步，好歹没自琉璃檐上囫囵滚将下去。

　　七叶且把身形稳得一稳，扶额说道：“阿神。”

　　师兄撩瓦探头唤道：“师弟？”

　　七叶上前将他扯着，急道：“阿神，你，你疯了。你师弟偌大一个活人，怎地能向这般地方来藏。你该想想他从何处丢了，才好再寻。”

　　师兄听了默然一晌，说道：“玩月楼。”

　　七叶闻言无语以对。两人如是相顾半日，临了七叶还待话起何事，却叫师兄抬手阻了，敛眉只道：“到了。”

　　七叶愣得一愣，便见天外一点乱絮翻得几翻，振翅胡乱扎往师兄衣前。七叶拿眼真切瞧来，竟是素羽红喙一只白鸟。且为师兄拽在手中戳得两戳，森然说道：“师弟丢了。”

　　白鸟扭头只往师兄掌心咳出一条长虫。

　　师兄淡定垂目瞟得一瞟，又道：“你吃撑了，师弟丢了。”

　　白鸟想来亦觉师兄面上容色委实甚有冷厉，煞得晴宵高日亦不肯陪亮，都昏昏去也，遂得鸣了半声，两爪翅下团罢，囫囵僵得一遭，直往师兄袖底躺倒。七叶从旁惊道：“它，它这是，死了？！”

　　师兄显见没甚着意，得闲还与七叶施舍半眼，拎了鸟腿哂道：“装死？何必。我成全你。楼主，借你东厨一用。”

　　唯得师兄言中“厨”字一落，七叶便自瞧着师兄掌中白鸟振翅拔身而起，浑然未着前番将死垂危模样。师兄拽它未松，说道：“引路。”

　　言罢纵了白鸟，展得身形衔它往去。方是掠得十丈之外，还得醒起何事，遥遥凌空旋身抱拳，撂得一句戳往楼主怀中：“今日叩扰，得罪。”

　　这厢七叶房上正且扪汗道声不扰不扰，其下便见盟主快马一鞭随其北上。便也愣得半晌，跺脚却道：“盟主，惊情辩未完，你——。”

　　奈何其人彼时已行得甚远，想是不得着听。七叶没甚奈何低眉一笑，不意瞟得足下两片琉璃断碎，一时心惊且痛，捧了嚎道：“我的房顶啊。”

　　盟主循得师兄追了半日有余，直往村衢偏径之上寻得其人。霜发黑衣长身负剑，且向一方茶摊底下共了伙计论得何事。肩上存来一只白鸟，生得浑圆可亲。遂牵马近前，恰得小厮说道：“此路也不是什么官径通途，行客往来极稀。今日晌午只过得一位皂衣汉子，寡言少语的，身畔还得四人抬得一顶软轿。也没将歇多久，便向北边去了。”

　　师兄闻言与他一指碎银，垂目谢了欲走。盟主见他甚没心思多来话与，唯得隔得三丈衔了师兄。两人前后行得一晌，却得师兄斜得半句：“我师弟。”

　　盟主抬眼只待师兄再来说起师弟，莫名得他叹了一叹，添道：“不该让他下山。”

　　盟主从旁瞧了师兄面上云雨耿耿，当真忧切得很，但觉心下莫名一涩。念着他与阿神相交十三载，平素多见师兄一番形容山长水远，千般不曾叫人瞧出悲喜来。难得今时更把一番思忖都向眉下显，委实甚有凄怆。却不知怎生劝解，唯道：“小兄弟轻功卓绝，性情又好，为人更是玲珑机巧，定能化险为夷。”

　　师兄听了，竟是停步转头将他望得一望，良久说道：“不错。”

　　两人于前再行三里两里，便见路上撇得一枚软轿，左右未曾见了人烟。盟主撩帘还向轿中瞥得一遭道：“空的。”

　　回头却见师兄几丈之外躬身抹了一手沙土，且自捻得半片碎布袖中存罢。盟主瞧得离奇，问道：“如何？”

　　师兄与他三字：“拓无衣。”

　　盟主闻言蹲地真切瞥了半晌，扭头讶然只道：“阿神，这，这地上没写啊？”

　　师兄额角青了一截，拧眉却道：“看。”

　　盟主听罢再看半晌，颓丧仍道：“没有啊？”

　　师兄敛眉笼袖说道：“虚空剑势。”

　　盟主得他甫一提点，抚掌只道：“不错不错，这确然正是虚空，那什么招的痕迹。不过为何偏生却是拓无衣？”

　　师兄垂目添道：“此等修为，不过两人，拓无衣，庄沉忧。”

　　盟主这般方才恍然，悟道：“是了！拓无衣近日正在玩月楼下榻。庄沉忧远在关外护镖，自然不得至此。阿神你果然厉害。”

　　话毕又道：“我们现今何处寻他？若是寻得他来，他推拒不认，又该怎地？”

　　师兄听了却来一笑。

　　因着平素其人积威太深实难转圜，是以现下一笑，亦也笑得盟主扪一袖霜，遂眨眼再道一句：“怎地？”

　　师兄说道：“没怎地。问过明决便是。”

　　盟主闻言愣得一愣。

　　需知明决正为阿神手中四尺八寸长剑，随主凡十五载，斩尽中州几多头颅。现下得他这般说来，却是要与无衣拼命一回。莫名但觉糟糕得很，身后叹道：“阿神，此间还有惊情辩。你若欲同拓无衣刀剑相向，恐怕楼里那群武林宿老又得向我跟前多絮一遭。”

　　师兄道：“劳你替我受累。”

　　盟主得他一言，仓惶只道：“说什么受累，你行去就是。先生那厢有我担着。饶是他们再念个十年八载，我也听得。况且小兄弟楼中失了踪迹，也是我看护不周，你未怪我便好，如此客气做甚。”

　　两人如此定了计较，草草疾往城中赶。暮至方抵玩月楼。七叶阁下掌灯相候，见了师兄上前只道：“阿神。盟主。可有消息？”

　　盟主点头回道：“有些眉目。拓无衣还在楼中？”

　　七叶闻言却道：“拓无衣今晨已走。剩得教中左护法留待惊情事毕。投宿白字戌号。”

　　师兄听罢无话，拽了明决堪堪转往楼上去。盟主见得，无暇更与七叶切切还将前缘后事一番话与，唯是撇了楼主与他并行。廊下却叫师兄拦得一拦道：“盟主，你莫来。”

　　盟主瞪眼将他望着，竟望得师兄又多一言：“你受不住。”

　　话尽撩窗掠进屋去。

　　盟主门外只闻內里絮絮两番言语，半晌直向耳畔碾了一声惨嚎，惊得楼前几个伙计捧了物什左右探头来瞟。盟主扶门共了迎前众人一笑，说道：“无事，这，这唱戏本呢。”

　　说罢复得师兄森然一句：“好硬气。”

　　也正师兄更与护法讨教之时，盟主但觉心上寒得一寒，迎头犹是半盏秋霜，泼得扑面叫人好生憔悴，便把袖襟扯着紧得一紧，却万般未得消冷凉。遂垂目来看，唯见窗上檐下不知何时，竟已蘸了一抔新雪。盟主拿手扪得一扪，呵呵扭头还与廊下几个伙计笑道：“新把式，新把式。那个，那个漠北传来得玩意，泼水成冰聚沙成雪，有趣得很。”

　　然则师兄于他身后蓦地转出门来，乱雨急风一字未得，还将众位一一扫过。伙计得他如此一眼剐过，寂寂俱是消了声息。

　　依着其人色冷如刀似冰未消一副模样揣测，显见屋里情状早和“有趣”二字差得稍远。幸甚盟主没见阿神衣袖之上攒得什么腥膻，想是那位护法痛虽痛了，当也不曾伤得性命，便好大一回宽慰。

　　遂问：“阿神，如何？”

　　师兄笼袖说道：“泉乡驿。”

　　这方师兄得了无衣音信，正待来寻。那厢师弟且为新晋大哥骗得又往榻里休歇一晌。艾冯徒自撩帘出得舱来，戳在舫头思忖半日，心下念得万言，剩得一字曰愁。劫老瞧他叹了又叹，叹得眉上堪堪添了几痕，便也从旁站了，要替人解忧。

　　先生拱手只道：“邪主何事不妥？”

　　艾冯扶额说道：“在想小师。”

　　先生又道：“如何？”

　　艾冯叹道：“不知如何。”

　　先生笑道：“邪主欲留便留，拓无衣若要来论，自有老夫担待。”

　　艾冯拧眉：“不是此节。唉，因着小师有个师兄，乃是天山剑神，怎生是好？”

　　先生闻言愣得一愣，说道：“那位剑神？”

　　艾冯望他一眼，说道：“先生莫要玩笑，中州难道还得第二位剑神？”

　　先生默得半晌，说道：“我们还是将他好生送回去算罢。”

　　艾冯听了抱臂哼得一声：“不要。如此忒没志气了。”

　　先生只道：“到时剑神杀将过来，可真不是好收受的。”

　　艾冯却道：“杀将过来便又怎地，我难道还会怕他？只是，只是，唉，我掐不过他。”

　　先生得他坦率一句，当真欲笑还敛，劝道：“若然如此，那便快些逃了。剑神天大本事，现下当也捉着拓无衣来寻。一时半会还查不到邪主身上。你我携了这位小兄弟回了岛上。中州千里，便是剑神欲找，也得耗得多些时日。”

　　艾冯且将先生一番言语还往心下过得一过，以为甚是有理，说道：“如此甚好。”

　　先生又道：“只是唯得一事，邪主还需先得过趟泉乡驿，究竟此番出来，是为替得荆老搜得药引。昨日我得崔严书信，提及泉乡驿此旬唱卖*之物，乃有一件‘雪中青’。邪主驿中扑得此物，再是回岛，想来亦无妨碍。”

　　艾冯点头称是。

　　这般两厢论定，着人拔船弄浆且向江南行去。

　　*唱卖：或者是“扑卖”，就是拍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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