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自拔

　　我隐约地觉得汪曼枝在学校的人际关系紧张。她做事认真，不讲情面，又苛求属下。弄得怨声载道。
　　她很孤独。在学校几乎没有真正的朋友。除了工作汇报，她的办公室总是冷清清的。许多教师都对她敬而远之，她对此浑然不觉。
　　她喜欢琢磨一些教育教学问题，常常在不同场合把她的心得与学校教师一起分享，她想当然地以为那些教师和她一样对教育充满热忱。她不知道唯唯诺诺背后，隐藏着极大的不满。她曲高和寡。
　　我刚来黔城小学，汪曼枝就向我提起她主持研究的生命化教育实验课题。她想把我吸纳为课题组成员。她问我，有没有这个意愿。我回答说，我对教育课题研究一窍不通，我得仔细考虑一下。过后，我打听到搞课题研究很麻烦，耗时费力，很不划算。我就没有答应汪曼枝的请求。我的搭档梅姐对我说，什么课题研究？还不是卖狗皮膏药？当不得真的。我和梅姐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同一个办公室的李华老师也在，他说话就更刻薄，他说，老巫婆就是喜欢变着方儿整人，生怕我们这些当伙计的清闲了。我们这些做老师的，起得比鸡还早，吃得比猪还差。老巫婆整天嚷嚷，要什么奉献精神，要什么热爱教育，什么课题研究关乎教育的存亡。尽放狗屁。
　　老巫婆是谁？就是汪曼枝。我头一次听见学校里的人背后这样称呼汪曼枝，我很震惊：她多年轻，又那么纯真和浪漫，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恶毒的绰号？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怀疑汪曼枝在学校的处境艰难。
　　我看这李老师面团似的一张胖脸，不知显得多富态。他有什么理由叫屈的？谁不晓得他在外面偷偷招收学生，收费补课，期期赚个盆满钵满。他恨汪曼枝，不过是汪曼枝在大会上点了他的名，而且看样子，似乎还要断他的财路。他是怀恨在心。
　　象李老师这样的人在黔城小学比比皆是。他们和汪曼枝不是宿怨就是新仇。
　　我提醒汪曼枝要注意领导艺术。我说，象老李这样的事情，本来应该由朱校长来处理的。朱校长多有领导艺术，他知道这是一块烫手的火石，就抛给了你。你倒好，你拿了一根羽毛当令箭，你也不动脑筋想想，干群关系多重要。我要是你，也会睁着眼睛装糊涂。汪曼枝说，你以为我真傻？可这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处理。再说，这李老师可是三番五次地违反禁令。处理他，我是留够了情面。我说，你千万别把自己看得多重要，离开你，这个地球照转不误。何必呢？汪曼枝说，可我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我不怕得罪人。我问心无愧。
　　我们的这一次对话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骤雨初歇，太阳罩在雾蒙蒙的云层里。空气清新。面前的池塘里有青蛙在浮游。池塘的堤岸上种了几株垂柳，树影婆娑。我们坐在一把长椅上，迎面是开阔的原野，一块块整齐划一的碧油油的稻田，有竹林，有桃树，有梨树，玉米地里开出了嫩黄色的天花，李树上挂满了一颗颗翡翠色一般的青李。
　　是学校的一次工会活动。选择在郊区的一处农庄里举行。说是工会活动，实际就是找一个地方吃吃喝喝，跳跳舞唱唱歌。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教职工集体文娱活动。
　　汪曼枝的歌喉不错。读师范时，她是学校合唱队的成员。她还参加过音乐剧《教师的一天》的演出，扮演了一名成绩很糟糕的文娱委员。她的声乐，接受过黔城师范的专业训练。不知为什么，在工会活动中却没有听见她的歌声。
　　谁都看得出她是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仿佛深深陷入思索之中而不能自拔。任何嘈杂的声响都不能干扰她神游万里。她目光幽远，表情凝重，和周围的一切喧嚣格格不入。
　　吃过午饭后，便是全民健身运动，——搓麻将和打扑克，汪曼枝更觉得索然无味。她走出户外，在农庄的阡陌里蝺蝺独行。
　　只要是站在棋牌室的窗户，就能够看见汪曼枝徘徊的身影。但许多人视若无睹，没有人挽留过汪曼枝，更没有人选择和她结伴同行。我倒是听见有人轻蔑地说，老巫婆自视清高。然后是几声不怀好意的窃笑。
　　我看见汪曼枝在池塘边坐下来了。她在那里坐了多久我在心里就权衡了多久。我知道，我只要一走出这屋子，我就会被这里的人视为敌人，至少不会被他们视为盟友。那我在黔城小学就会陷入孤立，对于一个没有过多追求的人来说，要花上这么大的代价，实在不值得。我为汪曼枝担忧，也为自己担忧。
　　我最后决定还是要走出这间屋子，虽然我无法扭转汪曼枝的困境，起码精神上，我还是要支持汪曼枝的。
　　我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开始输钱，一边有意地大声抱怨自己运气背，要让他们觉得我输不起钱就会找一个借口下场；一边邀约其他同事去池塘钓鱼（当然我知道是没有人愿意去钓鱼的）。汪曼枝坐在池塘边上，如果去池塘钓鱼，那就是巧遇了。
　　我接连输了好几把，钱也输得差不多了。有人同情我，便准许我去钓鱼。就这样，我就和汪曼枝坐在了池塘边上。至于棋牌室里的人如何议论我，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象我这样一个不求上进、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的人来说，无论和汪曼枝走得多近，始终是他们的同类。他们对我的接纳，说到底，不过是同流合污而已。
　　汪曼枝又向我提起她主持的生命化教育实验。她说，这项课题研究很有意义，她仰起脸，脸上布满圣洁的布道者的虔诚。
　　她问我，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她笑了，是天真的明媚的笑。她郑重地说，是实现对生命的成全啊。她重复地说，教育是对生命的成全啊。
　　我能够听懂她的意思。她继续说，对生命的遗忘是教育最大的悲哀，对生命的漠视是教育最大的失职与不幸。我们现在的教育，正在丧失生命的温情，让许多置身其间的生命感受不到快乐与甜蜜，他们压抑，没有尊严感，没有成就感，显得自卑而猥琐。我们太急功近利，甚至太商品化了，不但忽略了他们鲜活的个性特征，而且还以教育的名义在伤害着他们，变相体罚，随意羞辱，轻视，把他们变为知识的容器……
　　我呆呆地望着汪曼枝一张一合的嘴唇，那象一座城堡的门，里面深邃而宽阔。我深感厌恶。
　　我多次想打断汪曼枝激情洋溢的阐述，我想告诉她，她不是救世主。她无力改变教育的现状。这一点，我在黔城小学这里看得很清楚。我还想告诉她，她现在是痴人说梦。
　　我之所以强忍住没有打断她，我是看出她已经深入梦魇。在梦中，总是很美好。我没有惊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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