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同人·蓬萊之笑

作者:海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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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一)


      昨夜,我又夢見了峨眉。

      今日的朝陽就像那一日的夕陽,黃澄澄熱呼呼,只少了那股潮悶味兒。
      稍嫌炙烈的春陽,剝除了路人厚重的冬衣,不多的水氣,被曝曬成薄紗般的輕霧,矇住了眼前的世界。三月末的大稻埕街上,士農工商,為生活忙碌的人車,來來往往交織出一幅太平盛世的虛假影像。殊不知曝露於陽光下,那高挽袖下的蒼白才是真相。

      夢中的峨眉長髮白衣,時光又回到與旱魃相遇的那日,那已經被歲月壓沉在記憶底層的十六歲模樣。透白的肌膚如同眼前輕霧般矇矓,神情一抹淺淡憂鬱,微啟的唇彷彿想告訴我什麼?
      峨眉,妳想說什麼呢?

      「唉!」
      望一眼對窗洗衣店二樓緊閉的窗簾,不自禁地嘆出氣來。
      「無論如何,我會記住妳最美的這一刻。」

      「媽媽,您今日怎地不吃早飯?是哪裡不舒服?我煮碗粥給您好嗎?」無極從房門口擔心地勸道。
      「不用了,我不餓。」

      我哪裡吃得下呢?
      經過兩個月的周旋與準備,洋行與賈命公終於要在今天正式簽約,也意味著一連串的變化即將揭開序幕,雖然我也不知這變化是好是壞。
      更確切地說,序幕其實早就揭開。

      過完年,談無慾便向女孩子們說明即將展開的撤退計劃,以無豔和蝴蝶要回英國成婚為由,偷渡其他人上船。

      「阿月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她個人的問題,也是身在笑蓬萊的妳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只要她失蹤,妳們是一個也逃不掉的。秋君、羽仔也一起走。」談無慾面色凝重地說明。
      「我留下。」羽仔淡淡地回答,只是看向無豔的眼光帶著濃濃的不捨。

      「羽仔……」慕少艾正要出言相勸,卻遭羽仔搶白。
      「你無權決定我的去留。」羽仔依舊口氣平靜。「這些年的訓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你要為無豔想想,何況你也是笑蓬萊的一員。」慕少艾說著明知說服不了羽仔的理由。
      「我已決定。」羽仔只是將視線調回無豔,拒絕再談論這個話題。

      明白自己是計劃中最關鍵的人物,大局為重,不能有一絲的疑慮,無豔靜靜地迎著他的目光,不問原因,不說一語,看得我心疼不已。
      「等我。」越是隱忍越是心疼,見無豔連問也不敢問,羽仔不避諱地上前緊牽住她的手,簡短兩字卻透出無比堅定的力量。
      無豔輕點了點頭,用力回握住羽仔的手。

      「為什麼我有一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
      完全不知計劃核心的秋君,只從羽仔的堅持,便猜出其中必有隱情。
      「到了國外我毫無用處,照顧她們,蝴蝶一人就足夠了,我也留下。」秋君自行決定去留。
      「秋兒,你剛新婚,要為君憐著想啊。」滄伯忍不住相勸。
      「羽仔能留下而我要走?」秋君微顯慍色。
      「為什麼我也要走啊?」西風跺腳插嘴。
      「把妳送去英國學學什麼叫淑女!」泊寒波一巴掌擊向西風後腦。

      「談叔,是我能力不夠?還是不相信我?」秋君更提高了分貝。
      見秋君堅持,談無慾無奈,和盤托出刺殺計劃。

      「我們不能永遠處在被動的立場。計劃若成功,勢必會遭到全面追捕。若失敗,我們就只能潛入地下,找出鬼梁的秘密工廠,徹底毀滅他的計劃。總之,不論成功與否,追捕行動必是鋪天蓋地,危險至極。唯有將妳們先送走,我們才能在無後顧之憂下放手執行。」

      「那我更要留下了,多一人就多一份助力。」聽了計劃,秋君更篤定了。

      聽得計劃內容,女孩們莫不驚慌失措,其中又以君憐的反應最為強烈,不論秋君如何勸說,只換來她抗議的眼淚。

      男人啊!決定計劃前,從來不考慮女人家的心情!
      才剛新婚吶!秋君真說得出口。

      「我不懂,已經犧牲了眉姨、九姨,還有……」君憐淚水潰堤。「我們就這樣過日子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反日?一定要冒險?為了民族?榮譽?我只知道失去了生命就什麼也不是。抗日成功就能過得更好的保證在哪裡?值得嗎?又為什麼是你們來做?想想赦生與宵受的苦,想想後山的石碑,難道我們的下一代也要這樣活嗎?」說到最後,君憐已瀕臨崩潰。

      是啊,這樣過日子有什麼不好?島內絕大多數人民不都是這個想法嗎?
      君憐說得不僅沒錯,還很有道理。看吧!這幾個自以為是的大男人,不就語塞了嗎?
      但是啊,人不是動物,吃飽就好,人有靈魂有思想,有必須堅持的原則。
      值不值得?見人見智沒個準則,但是我知道,不論成敗,要做了才能評斷價值。
      唉!看來我非出馬不可,有些事總得有人來做。

      「君憐,榮譽、尊嚴全是屁話。」我抱住君憐顫抖的肩膀,拍著她的背。「但妳眉姨曾經說過一句話,她說:有些事總得有人來做。的確,誰也不能保證趕走了日本人生活就能過得更好,但是可以確知的是,至少不用活在恐懼之中。峨眉他們犧牲生命,無非就是為了下一代能夠不再恐懼,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姓氏、信仰、語言、生活方式,只是沒能成功而已。至於值不值得,如果妳去問雲染嬸嬸這個問題,我相信她會告訴妳答案。」
      「媽媽……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犧牲……」擦去淚水,君憐勉力維持理智。
      「不會啦,我們一定會很小心。」秋君一副已經得到留下許可的語氣,又引出君憐一串淚水。

      「君憐,就算不刺殺鬼梁,不毀工廠,阿月也是非走不可,結果仍是要逃亡。」慕少艾道出殘酷真相。「分批逃、分開逃,全身而退的機會才高。」
      「可是鬼梁這三年來也沒有任何行動。」
      「等他行動就來不及。」談無慾終於又再度開口。「他不曾忘記阿月給他的羞辱,三年來不時派人暗中監視,妳也是知道的。來台三年,他現在隨時有可能被轉調,萬一他硬要帶走阿月,又或是臨走前對她下殺手……我們不能處於被動的立場,不能冒這個險。君憐,我保證,絕對不會重蹈當年的覆轍,若無機會,取消計劃,絕不執行。」談無慾口氣堅定拍胸保證。
      「君憐,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一臉歉意的公孫月從角落發聲,臉色發青兩眼紅腫。
      「別這麼說,這不是妳的錯,如果沒有鬼梁……」發現矛盾,君憐突然停了口。
      「所以囉,與其被動不如採取主動。」秋君蹲下來,握住君憐雙手。「阿月走,勢必就要跟鬼梁翻臉對決,既然翻了臉,所謂蛇抓七吋,將工廠毀了才能徹底瓦解他的勢力,這叫連鎖反應。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

      因睡著而完全不知刺殺計劃的秋君,卻能一語道破核心,不禁讓談無慾為之折服。
      「這小子小事糊里糊塗,沒想到大事精得很,看來你的訓練很成功。」慕少艾在談無慾耳邊輕聲說道,談無慾卻不見笑容,反而更顯愁鬱。
      「我原本希望能多走一個便是一個,唉。」談無慾輕嘆道。
      「這個結果,我們不是早有預料到?」慕少艾偷眼瞧了下羽仔。

      「那……什麼時候走?」無豔可憐兮兮地問。
      「蝴蝶號現在正從印度航向香港的途中,抵達後會停泊等待另一艘從美國去的商船,並裝載那艘船上的部分貨物,待洋行的買賣契約完成後再啟航來台。那批貨物,我故意遺忘在契約中,它入港時洋行已屬於賈命公,屆時兩方必起產權糾紛,總要在港口鬧它個幾天,那時就是妳們趁亂上船的時機。」蝴蝶這時才接口說出計策。
      「會這麼順利嗎?」無極擔心道。
      「放心,就算遇到最糟的情況,我也已準備好應變之計。」蝴蝶不再是平日輕佻的神情,有力的聲調透著令人安心的穩重。

      「那你們要怎麼撤離?」細心的君憐察覺計劃的矛盾處。「蝴蝶號那時已經走了啊。」
      「我們不撤離。」談無慾實話實說。「我們會分散,各自隱藏直到風波過去,這樣被捕的機率較低。」
      「那不是要很久?」無豔終是忍耐不住問出聲。
      「以當今世局來看,戰爭不會持續太多年的,這之間我們會見機行事,找機會潛逃到香港與妳們會合。」慕少艾溫柔安慰。
      「年……」無豔掉下淚來。

      年?一年也是年,十年也是年,虧你慕少艾說得出來!
      幾日不見就要得相思病了,幾年不就只剩下灰了?你到底懂不懂什麼是愛?
      呸呸呸!我到底在說什麼!
      我真是聽不下去,差點就要罵出聲來,但角落裡無言的淚水,又讓我吞下肚。
      是啊,此時此刻,最最難過的是阿月啊!
      明知這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可這氣悶,總可以在心裡發洩吧?
      才成婚兩天的新娘子吶,一個人縮在角落裡,自責的淚水都沒有停過呢。
      唉!我除了將她抱進懷裡,還能怎樣呢?

      「為了我一個人……」阿月在我懷中極力忍住情緒。「卻要害她們受累多年……」
      「姐妹呀。」我輕順著她的背。「這些年就有勞妳跟蝴蝶好好照顧了。」
      「金姨,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阿月抬起頭來,又回復平日不服輸的倨傲表情。
      「如果有,妳叔叔會想不到嗎?」

      我隨口安慰著,心裡卻很不踏實。
      再完美的計劃都比不過天一劃,當年不也是這樣嗎?直覺告訴我,事情不會如計劃般順利……

      「那爸爸呢?」君憐又擔心起來。
      「我老了,不想離鄉背景。」滄伯說得毫不猶豫。
      「所以啊,我留下來照顧爸爸,等妳們回來。」秋君再下一城。
      「哈!」滄伯一掌打向秋君後腦。「妳放心,我會替妳好好看著這小子,絕不會讓他少根寒毛,妳就放心地先走吧。」

      「下山後,有幾件事仍須妳們配合。」解決了撤離問題,談無慾終於將進度往前推進。「首先,妳們的歌舞秀要停止。」

      ※

      「媽媽,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無極挽住我的手,將我拉離窗邊,一臉關心。
      「今天就要簽約了,我呢,既希望順利完成,又希望破局算了。矛盾啊。」
      「事已至此,您就別想這麼多了,您臉色不好,再躺下來休息一會。」
      「也好。」順她的意,我躺回床上。「房間都整理好了嗎?」
      「都整理好了,蝴蝶隨時可以搬進來。」
      「那就好,雖然只是做做樣子。妳出去吧,我再睡一會。」

      打發了無極,躺在床上,腦中盡是想著這兩個月來的變化……
      首先,以君憐嫁作人婦,及無豔即將與蝴蝶訂婚並將遠渡英國,不宜再公開表演為由,笑蓬萊向外宣告,將以全新陣容取代蓬萊三姝的歌舞秀,並大動作地公開舉辦招聘考試,鬧個沸沸揚揚熱鬧滾滾。
      新的歌舞女郎在本月初登場,君憐與無豔正式引退,連帶羽仔也一併引退。但為了不引起鬼梁過多的懷疑,阿月和無極仍在笑蓬萊工作,兩人擔任節目安排和訓練新人。
      聽聞歌舞秀結束,鬼梁當晚便親臨笑蓬萊,直到目睹阿月照往例選擇舞后伴舞,方才離去。

      與此同時,蝴蝶與無豔偶爾公開露面,或在洋行內、或在鬧區、電影院、咖啡館,兩人的婚事成為大稻埕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兩個月來蝴蝶經常藉故留宿,因而坊間盛傳兩人已暗渡陳倉,謠言更使得人們對婚事深信不疑。
      假婚事成了蝴蝶夫妻的最佳掩飾,外人如何能得知他其實是睡在阿月房裡呢。

      洋行一旦賣出,談無慾與蝴蝶勢必得搬家,蝴蝶將名正言順搬入笑蓬萊,住進已空出的秋君的房間。羽仔年後不知為何竟然搬進了慕府,空出的屋子正好可供談無慾入住。

      宵持續與洋行談判,賈命公拋出要慕氏藥廠、鹿鳴茶行也必須同時與新洋行簽定代理合約的條件。慕少艾與泊寒波刻意刁難,要牽不簽的吊賈命公胃口,談無慾也做作地與其他買家周旋,一番推拖後終於敲定。進入合約起草階段,兩方對於內容、付款條件等更是逐條攻防,輜銖必較,演得挺像回事。

      赦生偶爾通過地道傳遞消息,但要緊的工廠地點,吞佛至今仍是毫無所獲。

      「唉,想到這些事兒,我哪裡睡得著……」
      閉上眼,夢中峨眉欲言又止的樣子又清楚浮現。
      「我知道妳想告訴我什麼……」

      ※

      拿著一副新床單,輕敲了敲秋君的房門後,拿出鑰匙打開鎖頭,不等室內人回應,君憐直接開了門進入。房裡睡著的不是秋君,而是名喚珍珠的新進歌女。見君憐進房,珍珠虛弱地起身,好奇地環顧室內。
      「君憐姐?」珍珠壓按著太陽穴。「這裡是?」
      「這裡是笑蓬萊二樓的客房。妳昨晚喝得不省人事,只好將妳留宿一晚。起床更衣吧,回家了。」君憐將床單放在床上。
      「很抱歉,我還不習慣喝酒。」珍珠跳下床來,但頭一暈腳步虛軟,又跌坐床上。
      「慢慢來吧。」君憐搖搖頭。「酒量差,酒膽倒好。」
      「對不起。」珍珠再度道歉。
      「下不為例。」君憐語帶嚴厲。「凡事要有分寸,媽媽向來不喜歡小姐們喝醉。要吃這行飯,就要學會控制自己。妳是歌女,酒喝多了只會倒嗓。」
      「我知道了。」珍珠垂下頭,楚楚可憐。「對不起。」
      「我先出去,準備好就到樓下來。」

      待君憐出了房,珍珠低垂的頭抬起來,卻再也不是楚楚可憐的模樣,而是面目猙獰的狐狼,雙目發出精光,狠瞪著已關上的房門,哪有半分宿醉。
      『哼!跩什麼!』
      『換新床單?嫌我髒嗎?同是歌女,裝什麼高尚。』
      『昨晚好不容易才混進來,卻毫無所獲,可惡!』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查明真相就必須冒險,正苦無機會滲透,卻傳出笑蓬萊招募歌手的消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憑著優異的外貌,和不錯的歌藝,她有信心一定會入選。
      第一步成功了,但入行一個月來,在笑蓬萊內,除了已知的事實外,她查不到任何她想要的證據。
      她知道唯有進入二樓,那連工作人員都嚴格禁止進入的地方,才有她要的東西。
      她想出了方法。

      相較於蓬萊三姝,對於新歌舞女郎,所有禁令與保護措施全數取消。表演完後,若有舞客指名,跳舞、陪酒,金八珍不再干涉,畢竟會來這裡,無非也是為了賺錢。
      昨晚,她找人權充舞客,且大肆消費,喝到爛醉如泥,癱在椅上昏死。
      計劃奏效,向來善心的金八珍果真留她宿一晚。
      她被抬上二樓,任由無極和君憐脫下衣服。
      夜深人靜,她想一探笑蓬萊禁地,卻發現門從外面上鎖,她氣得差點沒把門給拆了。

      『如此小心防範,豈不是此地無銀?』
      檢查室內,桌椅床櫃一應俱全,卻都是空空蕩蕩,除了自己的化妝箱和衣服被放在床邊以外,連本書也沒有。
      打開化妝箱,抽出裝滿棉花和化妝品的上層,露出底層內的小型相機。
      『幸好沒有搜。』
      無計可施,只能等到天亮。

      『聽君憐剛才的語氣,我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我得賭一賭。』
      她迅速穿衣,將相機放進外套口袋,拎起化妝箱,探頭窺探門外動靜。
      『哪一間呢?』
      她看見無極出了房,往另一頭而去,又等了一會,時間不多,她決定冒然一試。
      『至少排除了一間。』

      她迅速通過無極的房間,眼前還有兩間房,選擇最後一間,輕敲了敲,無人應門,她試著轉動門把,門未上鎖,她閃身進入,關上門,冷汗從額頭滴下。
      喘了口氣,仔細看了眼室內,從梳妝台上的物品,她無法分辨這間房是誰的房間。
      定下心,走到衣櫃前,打開檢查。
      『沒有男人的衣物……我找對房間了,運氣真好。』

      關上衣櫃,轉過身,對牆角落床邊櫃上的相框吸住了她的目光。
      輕巧地走過去,拿起相框……
      她笑了。
      坐在瀑布前的石上,男人將女人擁在胸前,女人將頭枕在男人肩上,前後依偎的身影,甜蜜幸福的笑容,不容懷疑的影像。
      從皮包內拿出小型相機,她拍下了相片。
      『現在,你終於是我的了。』

      她離開房間,奔過長廊,甫下樓梯,迎面便是君憐不耐的臉色。
      「跟我來吧。」君憐再度下樓,朝後院而去。

      走過一條街,揚手招來一部黃包車,坐定後這才鬆了口氣。
      『好險!再遲個兩秒,就被她逮到了。』

      ※

      簽約儀式在銀行會議室舉行,條件談好,合約起好,簽約名副其實就只是個儀式。
      地點選在銀行無非是因為由銀行擔任見證較有公信力,同時也負責款項的支付與收取。
      然見證人卻不只銀行主管,財政、稅政單位的高官也列席見證這場殖民以來最大宗的交易案。
      而今天,洋行與賈命公簽約的同時,慕氏藥廠和鹿鳴茶行也將與新洋行簽定代理權合約,四方人馬及見證人把偌大會議室擠得水洩不通。

      洋行由蝴蝶親自領軍,帶著大掌櫃談無慾、律師和會計師浩浩蕩蕩地進入,蝴蝶的律師同時也代表泊、慕兩家。
      賈家則由當家主人賈命公率領兩個兒子和律師、會計團,陣容比蝴蝶還壯大。
      泊寒波帶著以一身襯頭西裝改頭換面的燕歸人,頗有趁勢公開接班人的態勢。慕少艾則由羽人陪同,兩人低調地站在他們身後。

      蝴蝶仍是一副紈絝子弟的玩世不恭樣,與賈氏三父子熱情握手,全不把賈康明顯的妒恨放在眼裡。
      「您就是大公子?久仰!久仰!」蝴蝶熱情地握住賈康的手,真誠得很故意。
      與蝴蝶的熱情成反比,賈康冷著一張臉,不耐地抽回手。
      「果真是一表人才,真不愧有恨不相逢的封號。」蝴蝶極盡諂媚,卻是搔到賈康痛處。
      「哪裡,倒是該恭喜你與無豔小姐定婚。」情敵相見分外眼紅,賈康話說得酸溜。
      「姑娘未嫁前人人得而追之,可不算奪人所愛,承讓,承讓。」蝴蝶得了便宜還賣乖,趁機報老鼠冤的舉動,直把賈康氣得七竅生煙,羽人低頭竊笑。
      「人都到齊了,開始吧。」談無慾及時阻止蝴蝶。

      雙方律師開始核對合約書內容是否與先前談妥的一致時,門一開,一人帶著隨從進入,立刻引起全場注目。
      「大島先生。」列席的官員立刻起身招呼,其他人也起身表示禮貌。

      一個翻譯官並不足以讓財稅官員敬畏,但吞佛代表總督府,職位等級雖高過吞佛,卻也不敢擺官架子。
      意外見到吞佛到場,讓蓬萊幫驚訝又驚喜,雖是禮貌性的招呼,笑容卻是發自肺腑。
      「繼續。」吞佛只向眾人點頭為禮,依舊冷面冷口,不多做解釋,直接朝門旁空椅坐下。

      眾人再度回座繼續檢視條約內容,吞佛雖在場,談無慾等人卻不便朝他多看一眼。

      「先生可要過目?」律師核對完,將合約遞給蝴蝶,又將另兩份合約書遞給泊寒波和慕少艾。
      「你看就好。」蝴蝶打個呵欠,連看也不看,便將合約書傳給談無慾。

      數月不見吞佛,宵倒是顯得有些興奮,只好強裝專心檢視合約掩飾心情。
      燕歸人認真檢視合約內容,不時低聲與泊寒波討論。
      慕少艾手拿合約書,只看了一眼便交給羽仔,對合約書內容早已知曉,羽仔快速瀏覽。
      吞佛雙手抱胸,眼光在蝴蝶、宵、燕歸人之間溜轉,似品評似觀察,特別是初見面的燕歸人。

      與赦生的往來並不侷限情報的傳遞,也包括蓬萊幫眾人的大小事。他知道年輕一代之間的情愛糾葛,也知道泊寒波從西風出生便已將他當成未來妹婿的殷勤。如今各自塵埃落定,對取代羽仔地位的燕歸人自是多了一份好奇。
      看著泊寒波和燕歸人的互動,抿緊的唇不自覺地上揚,頗替泊寒波後繼有人感到欣慰。

      合約無誤,雙方開始繁複的簽名蓋章手續,現場頓時忙碌起來,吞佛這才趁機將眼光鎖定羽仔,再也沒移開。

      『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你。羽仔……』
      從知道羽人與自己的關係以來,吞佛只從遠處窺視過一二次,從不曾如此近距離見過。
      『長得真好,眉清目秀,一副聰明相。』

      雖在笑蓬萊看過羽仔表演,但受燈光和距離影響,對羽仔的面貌始終未清楚看過,如今近在眼前,從面貌到身形,從動作到氣質,吞佛細細打量,靜靜品味。
      『就是瘦了些,不過這也算是封家遺傳吧。』

      「翻頁。」慕少艾使喚羽仔。
      「你不會自己來啊。」羽仔邊翻頁邊數落。
      「我拿著印章不方便。」慕少艾慵懶地,幾分故意。
      「人有兩隻手。」羽仔低聲咒罵。

      眼看耳聽慕少艾與羽仔的互動,突然一股笑意湧起,差點就壓不下來。
      『也難怪沒人懷疑你們是父子,不論外型氣質,羽仔長得完全不像你。』
      『不過,羽仔遺傳了你的聰明與機靈。』

      像是感應到吞佛的視線,看著慕少艾蓋騎縫章的羽仔突然抬起頭來,朝吞佛看去。
      避無可避閃無可閃,偶然的膠黏,讓雙方都移不開視線。
      迎著羽仔直勾勾的視線,吞佛失了方寸,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從不曾感到如此狼狽過,臉上甚至傳來一陣紅熱。

      自從聽聞吞佛與父親孤獨缺之間的種種事績後,羽仔對吞佛就有一股莫名的崇敬,證實大島便是吞佛後,更是將他當成了英雄,過年前慕少艾與吞佛密會,讓羽仔對吞佛更加景仰好奇。
      不期而遇的驚喜卻礙於現況不敢多瞧一眼,如今突然正眼相對,忍不住朝吞佛漾開了一抹笑容。
      淺淡的笑容,剎那勾起吞佛濃烈的記憶……

      ※

      氣跑了不知是第幾任的老師,小封禪將書房門大開,然後得意地將雙腳跨上桌,等待封梅進來。

      書房雖不是禁地,但封老爺規定,自己在書房時,或封禪少爺的上課時間,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書房只有書和文具,女眷們本就鮮少進入,封禪開始讀書後,就再也沒進入過了。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啞巴姐姐封梅。

      每當封老爺出遠門,封禪就會想盡辦法氣走老師,而住在內進的封梅便會在書房附近徘徊,等老師氣跑後,封禪便會讓封梅進入。兩人或分食糕點,或他讀書她刺繡,有時他教她認字寫字,有時她哄他入睡。他會說故事給她聽,更多的時候他吐露對母親的思念,和對家族其他成員的憤懣,雖然她聽不見也不會回答。或許是因為如此,安靜的封梅才能給他安全感。

      書房大門開著就是給封梅的暗號,不久後,他會聽見她的腳步聲。他搖晃著椅子豎起耳朵,細碎腳步聲果然從中庭方向傳來。他轉頭看向門外,梅兒瘦小的身影正跑過穿堂,逐漸向他靠近。
      他笑了。
      美麗的雙眼左顧右盼帶著警戒,小臉因奔跑而透出暈紅,長髮被穿堂風吹得飛起,如妖精在空中飛舞,直到飛進兩人的秘密花園,關上門,順了氣,這才回眸一笑。
      封梅的笑容,淺淺淡淡,如小石在湖面漾起細波,不燦爛卻動人心弦。

      『就是這個笑容……我最美麗的記憶……梅姐……』
      『羽仔有著和妳一模一樣的笑容……』

      吞佛心緒激盪不能自己,更加無法移轉視線。
      糾緊的目光透著不能理解的感情,羽仔笑容斂去,眉頭皺起。
      『吞佛叔為何如此看我?』

      「羽仔,檢查一下。」慕少艾及時化解了尷尬,將蓋完章的合約遞給羽仔。
      視線鬆開,羽仔帶著滿腹疑問,將精神再轉回合約書上。
      吞佛閉上眼,再睜開時已回復了鎮定,面對慕少艾了然的笑容,再度冷起臉。

      ※

      西風昏昏沉沉地下床,暖如初夏的陽光一點也起不了作用,縮著身子抓起衣架上的外套穿上,頭重腳輕地出了房。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快中午?」
      後院靜悄悄地,燕歸人與泊寒波的房門都關著,廊邊的茶檯上,還擺著吃剩的早餐和喝不完的茶。
      「早餐一定是大哥剩下的,茶是燕子。」

      走過穿堂來到前進,空氣中濃濃的茶香,工人們正忙著將曝曬中的茶葉翻攪均勻。
      「小姐,快躺回床上!」阿狗仔從廚房出來,一見西風便大驚小怪。
      「我哥呢?」西風聲音沙啞。
      「出去了,今天不是要簽什麼約嗎?」阿狗仔端著一杯熱茶遞給西風。「快喝了,妳還在發燒呢。回房去休息,我馬上把稀飯熱一熱,等會兒送過去。少爺說他會帶慕少爺來給您看病。還有……」
      「夠了!不過是個小感冒。」西風翻個白眼,端著熱水往後進走去。「你真是越老越囉嗦。」

      回到茶檯邊坐定,喝了熱開水,身體暖了,頭腦也清醒不少。
      「燕子跟著哥去簽約,我若沒去肯定忙不過來。不行,還是得去。」
      西風喃喃自語後,突然笑出聲來。
      「哥要是知道我抱病去上班,一定會以為我燒壞了腦子。」
      在咖啡館工作數月,西風逐漸從工作中學會了負責,不知不覺間早已忘了當初的賭注。
      「不過這頭疼……記得哥房裡有慕叔叔配的感冒藥……」

      回房拿出泊寒波房間的備用鑰匙,進了房,開始翻箱倒櫃找起藥來。
      「丟了嗎?」
      拉開最後一個抽屜,內部亂七八糟放著一些雜物,西風不死心,拿出其中一個盒子,打了開。
      「哇!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盒內赫然放著一把手槍!
      「有沒有裝子彈啊?」
      「還真有耶!」
      西風好奇地拿起,把玩一會,將手槍又放回原位,想了想,再度拿出來放進自己口袋,將空盒放回抽屜,出了房。

      「哥糊里糊塗忘東忘西,我就來賭賭你什麼時候才會發現不見了。呵,快則三月,慢則三年。」
      回到自己房內,將手槍裝入一個小布包,想著該藏到哪裡。
      『帶著豈不甚好?哥找不到還可防身。』

      將布包放入隨身皮包,西風得意地再度出房,茶檯桌上阿狗仔正擺好熱稀飯。
      「阿狗叔叔!」西風快樂地上桌。「我感冒全好了!正餓著呢!」

      『叔叔?』阿狗仔邊舀稀飯邊暗暗滴咕。『這小太妹是腦子燒壞了嗎?』

      ※

      見證完簽約儀式,吞佛回到總督府,正要向鬼梁報告,穿過大廳甫一踏進走廊,一位穿著畢挺西裝的白髮老人出了總督辦公室,在侍衛的引領下朝大廳方向匆匆而去。
      老人與吞佛錯身之際,拿在手上的帽子往頭上一戴,吞佛只來得及看一眼未被手臂遮住的半張側臉。

      『咦?』
      莫名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浮起,吞佛迅速回頭,抬腳便想追過去看個清楚,正巧秘書官從後叫住了他。
      「大島先生,總督請您進去。」秘書官恭謹地站在鬼梁辦公室門口。
      吞佛無奈,只能看著老人略顯佝僂的背影步出玄關。

      進入辦公室,吞佛簡短報告簽約過程,鬼梁滿意地點點頭。
      敲門聲響了兩響,秘書官進來通報。
      「久松先生到了。」

      日本官員面見總督,不論是商討內政或軍政,鬼梁鮮少讓吞佛在場。吞佛的出身即使貴為總督親信,也不能取得多數日本高官的信任。

      「那我報告到此。」吞佛識相地欲退下。
      「不用。」鬼梁意外留人,吞佛退至一旁。

      秘書官引領一名手持卷宗的官員進入,吞佛認出久松是處理地政事務的官員。
      「大人,您交辦的事,我已經查出來了,請過目。」久松戰戰兢兢地呈上卷宗。
      「謝謝,有勞你了。」鬼梁手一揮,指示久松退下,拿出卷宗內的兩份文件,立即查看。
      久松和秘書官離去,鬼梁看完資料,將手中文件遞給吞佛。
      吞佛接過,兩份文件上的標題分別寫著:笑蓬萊股權移轉記錄;攬月山莊產權移轉記錄。
      記錄登載著這兩處地方最近分別賣給泊寒波、慕少艾。

      「你覺得呢?」鬼梁一臉平靜,不見動搖。
      「他第一次跟您見面時就說過要收回他在台灣的所有投資,看來倒不虛假。」鬼梁會調查蝴蝶已是意料中的事,吞佛平靜地。
      「先告知才能將此事合理化,蝴蝶不笨。只是很剛好賣給我們熟悉的人而已。」鬼梁依然不疾不徐,意有所指。
      「以他們之間的交情,似乎也算理所當然。」
      「太過理所當然就很可疑。」
      「您的意思是?」吞佛故作不解。
      「洋行、笑蓬萊股權,加上別墅,可是筆龐大金額。」
      「款項付清,交易也如實申報,一切合法,我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交易金額未免過大。」
      「論經濟,我是門外漢,這金額過大嗎?」吞佛佯裝不懂。
      「不,反而剛好符合市價。但以現今的時局,以蝴蝶急售的心態,這個金額你不覺得可疑?」
      「所以才沒有公開求售,而賣給朋友吧。」
      「如果是我,在這樣的狀況下,半賣半送才叫朋友。」
      「他畢竟是個商人。」
      「也許吧。」鬼梁笑了笑。「表面上看起來是蝴蝶脫產,但如果是泊、慕兩家脫產呢?」

      察覺鬼梁已隱約推測到背後動機,吞佛暗暗心驚,急思辯解之道。

      「您是說……蝴蝶合法把錢帶走,將來再還?如何能保證蝴蝶會還?這豈非過於冒險?何況,產權過戶也不假。」
      「你反應真快!金八珍的女兒不是與他訂婚了嗎?」
      「如果她對蝴蝶的影響力夠大,也不無可能。但……嗯……這個金額佔他們資產總額的比例不大……」吞佛不再持相反意見,以揣測語氣自言自語,意圖化解鬼梁的懷疑。
      「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不過,表面的交易金額是一回事,真正交付的金額又是一回事。」鬼梁仍不為所動。
      「這個倒簡單,國內的資金流向有銀行記錄可追查。要我去辦嗎?」吞佛改被動為主動。
      「錢,不一定在銀行。」鬼梁搖了搖頭。
      「您認為……他們要離開台灣?」
      「我懷疑任何事,別忘了這兩人與孤獨缺是拜把兄弟。」
      「有什麼理由,他們要放棄這裡的一切?如此大的企業。」
      「理由……」鬼梁想起公孫月,但他沒有說出口。「至少現在還看不出他們有想離台的蛛絲馬跡。你可以回去了。」
      「是。」吞佛退下。

      「為了公孫月,有必要做這麼大的犧牲?泊寒波與金八珍……不無可能。」鬼梁自言自語。「如果他們跟十年前的事有關的話……」
      『那件事已不能再拖,我也該行動了。』

      出了鬼梁辦公室,吞佛壓下心中忐忑,直衝警衛室,欲查看訪客記錄,卻發現沒有可疑的登載。

      「剛才那位白髮老人是?」吞佛試探地問警衛。
      「我也不知道。秘書官在此等候的,接到人就直接就帶進去了,沒有留下記錄。」警衛與吞佛向來交好,如實回答。「你見過他?」
      「有點面善。他幾時來的?」
      「大約是你回府的半小時前。」
      「你有聽見秘書官如何稱呼他嗎?」
      「沒有。連招呼也沒打呢,真奇怪。」
      「以前來過嗎?」
      「我沒見過。」

      回到宿舍,吞佛立刻寫了一封信,等待赦生來。
      寫完信,疲累地往榻榻米上一躺,閉上眼,白髮老人的側臉線條再次浮起。

      『誰呢?為何我有熟悉的感覺?』
      直覺告訴他,這件事很重要,此人必定跟工廠有關,吞佛仔細回想,卻是徒勞無功。
      『不急,總會想起來的。』

      吞佛坐起身,伸個懶腰,正欲站起,牆上的某樣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迅速起身衝到牆前看個仔細……
      牆上貼著一幅台灣河流分佈圖!
      「是你!」吞佛指向地圖的某處。「原來是你!」

      一條河流蜿蜒流過叢山,再注入海,吞佛手指之處,正是這條河的中段。
      基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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