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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相逢(三)
一名洋行職員打著呵欠,手伸進口袋內掏撈著走到大門前,掏出鑰匙正要開門,這才發現門上張貼的一張告示。閱讀文字後,猛然張大眼,震驚得鑰匙掉下地仍無所覺。
許多人聚在洋行外議論紛紛,一股不平靜的氣氛充斥大稻埕鬧區,蝴蝶洋行要出售經營權的消息,在街頭巷尾引起各式猜測與不安。洋行職員各個人心惶惶,深恐公告是真,從此斷了生路,憂慮得已無心工作。耳語紛傳,有人以近期的大盤點做為事實的佐證,有人以蝴蝶歸鄉的目的為根據,印證消息絕非空穴來風,更讓同事們不安,大家都等著大掌櫃給個說明。
街頭也開始傳出各式謠言,大部分跟蝴蝶有關。有人說他是敗家子要出售家業,有人說他沒有能力經營,有人緬懷爵士頻嘆虎父犬子,有人同情大掌櫃無法力挽狂瀾,有人感嘆蝴蝶畢竟是在商言商的英國人,也有人頗具遠見,認為是時局所逼,洋行既關閉其他據點,能讓台灣撐到最後也算是對故鄉有感情。
五樓的客廳內,蝴蝶與談無慾正在商議因應之道。
「到底是誰貼的公告?這件事,除了我們之外,只有總督府知情。」談無慾皺著眉頭,手拿告示。
「也有可能是大島……不對,是吞佛叔放的消息。」蝴蝶精神萎靡,似乎沒睡好。
「如果是他,應該會先知會我們一聲才對。」
「是誰都無所謂,遲早也要公開。」
「但鬼梁沒有這麼做的理由啊。」
「怎麼說?」
「蝴蝶這塊招牌在日方眼中毫無價值,買家也不一定沿用,尋常貨物,中盤商也不是非得向我們批貨不可,而營業許可,若不是顧及本地人的情緒,只要鬼梁捏造個罪名,隨時都可以收回。洋行最大的資產是這棟樓和代理權,這棟樓的價值雖然由我們做主,充其量也不過是不動產的買賣,價格有一定的計算方式,不可能太離譜,只要買方出得起,不是大問題。他們唯一拿不到的就是我們手上最賺錢的貿易合約。」
「你是說泊寒波的紅茶和慕少艾的西藥。」蝴蝶灌下咖啡,振作精神,開始感到興趣。
「沒錯。」
「茶葉出口到歐美,而慕少艾的藥品進口來自美國,即使沒有我的船隊,透過其他國的貨輪,運送不成問題。前題是要拿得下合約。」
「茶葉不是只有泊寒波有,要另找人取代慕少艾也不難。」談無慾試探地看著蝴蝶。
「難的是歐洲當地的銷售通路和美國藥廠,不幸的是,這兩個的代理權卻是掌握在我手上。」
「你倒是一點就通。那麼你認為鬼梁會採取什麼行動?」談無慾露出讚賞的笑容。
蝴蝶起身,伸個懶腰後走到窗旁,俯瞰樓下的紛亂。
「我真的給人這種印象嗎?」蝴蝶不滿地指著樓下。
「哈!無能的敗家子,我真替爵士感到悲哀。」意會蝴蝶不滿的根由,談無慾開起玩笑,但笑容很真實。
「哈哈哈!看來我該反省了。」蝴蝶乾笑幾聲,半點也沒有反省的意思。
「假印象才能掩飾真面目。」談無慾面帶笑容別有深意。
「是啊!扯下兔子皮才發現是一匹狼。嗯嗯嗯,確實有符合我。」蝴蝶洋洋得意。
「那就讓我聽聽開染坊的狼有什麼高見。言歸正傳吧。」
「看來我不能問你開染坊的意思了。」蝴蝶收起戲謔,再度回座,換上莫測高深的表情。「這棟樓要賣給誰,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在乎。可是洋行要賣,表面上是起因於稅賦不公,所以日本企業恐怕討不了好,要讓我點頭,就必需是本土企業。與鬼梁交好,擁有財富權勢,又能掌控的人……想來想去就只有他了。」
「你憑什麼篤定鬼梁想要洋行?」
「茶葉他不在乎,他的目標是藥廠。侵略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嗎?慕少艾的藥除了醫院外,最大的買家不就是軍方嗎?侵略範圍越大,藥品的使用量越高,日本軍事基地遍及亞洲各國、太平洋諸島,本國的生產不敷使用。台灣是補給轉運甚至屯積儲藏的最佳地點,慕叔叔除了進口又成立了自己的藥廠,對日軍太重要了。」
「他可是老江湖,精於算計,何況時局如此,他不一定敢冒險。」
「是啊。單憑鬼梁的請託,賈命公不見得願意,不過,現在他身邊有我們的人,只要宵夠聰明,要讓姓賈的掉入陷阱並非做不到。」蝴蝶意有所指。
「知道宵是他兒子是在這之後,若是沒有他,你原來是打算賤賣?」
「談叔果然聰明。鬼梁的請託加上低價,有利可圖,賈命公動心的可能就增加。現在有了宵,我們的價格當然要往上調,總要讓宵有發揮的餘地不是嗎?」
「哈!是天助我還是要亡他?你要怎麼過河拆橋?」
「理由多的是,貨船沉沒、美國禁止藥品出口等等,跨海官司可不容易,尤其是戰時。不過,這些要等到她們安全撤離後才能進行。談叔,你的動作要加快了。日本戰敗後這裡會如何改變無法預測,貨幣、經濟、甚至政府。可預期的是通貨膨脹會比現在更嚴重。看歐洲的例子就知道了,黑市橫行,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她們撤離的時候能帶多少便帶多少,以免一無所有。」
「不行,在這結骨眼動作一大,恐啟人疑竇。他們兩人的國際往來資金,均透過香港分行代為收付、轉匯和結算,這部分不會有損失。留在這裡的,該放棄時就要捨得,不過是身外之物。」
「所以我才公開說要收回所有投資啊!我賣洋行換現金,正好可以當作你們脫產的煙幕,我把錢帶走,鬼梁不會懷疑。我在這裡的資產有三部分,洋行、笑蓬萊、攬月山莊。金姨說什麼也不願意我將笑蓬萊的股權賣給賈命公,那就由泊叔出面買下,山莊則賣給慕叔,當然,價錢可不便宜。」
「假交易嗎?這倒是洗錢的好辦法。蝴蝶,我真是小看你了。」談無慾由衷佩服蝴蝶的智慧。
「少來!你的讚美會害我起雞皮疙瘩。」蝴蝶抖了抖身子。
「哈!」
「洋行的部分,應該夠你東山再起了。」
「你打算把所有的錢給我們?」談無慾臉色大變。
「我還負擔得起。台灣分行是唯一我們兩人就可以處分的分行。我父親將他擁有的五成股權中的三成給了你,五年前他回倫敦後,說服董事會買下另外五成,這裡實際上是我們兩人的公司,也許他早就預料到這一日。」
「不行!我不能接受!你們父子已經做得夠多了。相信少艾他們也不會接受。」談無慾激動地。
「談叔。」蝴蝶真誠地。「你們是我的家人,是我的所有。」
「蝴蝶……」面對蝴蝶的真誠,談無慾感動不已,無言以對。
「啊!這也算是娶阿月仔的聘金,你別太感動。」蝴蝶變臉像翻書,又開起了玩笑。
「哈!那我得分大份一點。」體會蝴蝶貼心的玩笑,談無慾笑得開懷。
「不過這麼一來,要另想辦法讓阿月仔脫身。」
「暫時先按下,總會有辦法的。」
「也只能隨機應變了。」
「還是不知道是誰貼的告示。總覺得有第三股勢力在操作。」談無慾回歸正題。
「第三股勢力……」蝴蝶皺眉沉思。
「所幸此舉並不造成傷害,反有催促我們加快動作的意味。而且以這樣的方式公開,會增加不少買家,要搶就必須各憑本事。當然,最後由宵交涉成功,就可以取得鬼梁和賈命公的信任。以這點來論,吞佛是有可能。」
「我一開始也是猜他。當天與鬼梁對談時他在場,而他又不能直接跟我們聯絡,所以利用這個方式要我們行動。」
「可能是他掌握了什麼情報來不及通知我們。」
「談叔,會不會是因為昨晚金姨跟賈命公的衝突?賈命公正在氣頭上,從我手上買下洋行正好可顯顯威風,殺殺我的銳氣。」
「雖然他還不致於拿錢開玩笑,卻是說服的理由之一。追究這個於事無補,我該下樓解決問題了。」
接近中午時分,談無慾召集所有員工,當面證實出售的消息,並承諾會發給優渥的遣散費。
傳言成為事實,各方有意角逐的權貴人士,無不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
笑蓬萊藝旦間舊址改建的實驗室呈ㄇ字形,左邊是辦公室,右邊是存放進口藥品的倉庫,中間才是實驗室。
點算完今日的出貨,正好慕少艾從藥廠回來,座車開進中庭。羽仔從倉庫內看著他走下座車,大衣挽在手上,走往後方的實驗室。
實驗室除了慕少艾以外,只有羽仔能進入,只要一方不在內,另一人出入時皆要上瑣。
羽仔走出倉庫,盯著慕少艾掏鑰匙開門的背影。似乎感應到來自背後的目光,慕少艾回過頭。
「我的背後有什麼嗎?」慕少艾笑著發問。
「西風要我們從今日起到她那裡吃飯。」羽仔只是聳聳肩答非所問。
「哈!」慕少艾推門進入。
「每天,午餐加晚餐,為期三個月。」羽仔跟在後。
「她打你折嗎?」慕少艾放下公事包,拉過一把椅子,將大衣往椅被一披。
「從今天起漲價。」羽仔自然地拿起大衣,走到牆邊,掛上衣鉤。
「狗急跳牆,像是她的作風。我猜她的便當生意泡湯了。」慕少艾看著羽仔的背影。
「洋行要賣的消息一傳開,便當生意就飛了。」
「可以理解。能省則省,在下一個工作有著落前。」
「所以談叔和蝴蝶也跟我們同命運。」
「哈哈哈!」慕少艾大笑。「那就去捧場吧。」
羽仔拿下大衣,走到慕少艾身後。
「唉呀呀!有兒子服侍的感覺真不錯。」慕少艾兩臂大張,一臉幸福地穿上。
從後門出了實驗室,兩人各上一部腳踏車。
「你似乎對這件大衣很感興趣,送你如何?」
慕少艾踩下踏板的同時,唇角帶著戲弄向羽仔眨眨眼。
※
維多利亞咖啡廳今日高朋滿座,被迫而來的親友就佔了半數座位,全員到齊彷彿聚餐。親友席用了三張桌共併出十二個位置,此刻笑蓬萊四位大美人正閒聊著等待其他人到來。
本該在櫃台結帳帶位的西風,早忘了工作,與姐姐們擠在一桌談笑,卻讓燕歸人送水、點餐、送餐、結帳,跑堂跑得滿頭汗。陪著四美前來的秋君,既插不上話又看不過去,只好起身幫忙。兩個壯漢帥哥跑堂,讓年輕女客直呼幸運,視線頻往兩人身上招呼,對燕歸人尤其注目。男客人則好奇地往蓬萊四美的方向張望,各有各的美,不知道視線該鎖定誰。
「歡迎光臨。」
一名看似女職員打扮單獨前來的女客,一進門便被燕歸人沉厚的歡迎聲嚇了一跳。正自呆愣,燕歸人上前招呼帶位。
「一個人嗎?」
白襯衫黑長褲的服務生裝扮將燕歸人陽剛的鐵漢外表襯出幾分斯文,服務業必備的恭謹態度與溫柔嗓音,面帶微笑低頭詢問,高大的體格在女職員臉上罩上一層陰影,頓時讓女職員手足無措心跳加快,吶吶說不出話來。
「今日客滿,只剩吧檯的位置,可以嗎?」見客人毫無反應,燕歸人再問。
女職員點了點頭,僵硬地入座,直到燕歸人離開才回過神,面紅耳赤,好奇地張望廳內。
始終看著這一幕的五美人,掩嘴偷笑。
「哈,都說不出話來了。」君憐忍笑忍的辛苦。
「西風,妳讓燕歸人跑堂,我保證業績一定能達成。」無極打個呵欠,看一眼燕歸人,開起玩笑。
「我想到一個好辦法。秋君、羽仔、燕歸人,啊,還有蝴蝶,把他們統統找來跑堂,我看全大稻埕的女人要瘋了,我等著數鈔票。」西風又出鬼主意。
「羽仔要上班。」無豔趕忙為羽仔推掉。
「蝴蝶會得罪客人,損失更大。」公孫月搖頭不表贊同。
「少得寸進尺!女太妹!」從廚房端出炸明蝦的秋君,經過桌旁聽到餿主意狠狠丟下一句。
「男客人也要顧。」但西風完全聽不進耳,比手畫腳繼續說。「妳們來幫我啦。他們一三五,妳們二四六,中午時間就好。」西風扭著身體撒嬌。
「先過金姨那關再說。」這回換端著空盤要進廚房的燕歸人吐槽。
「哼!」西風恨恨地瞪視燕歸人背影。
「對了,妳昨晚沒睡好嗎?秋君說一早就看見妳在後花園澆花。」君憐關心頻頻打呵欠的無極。
「是啊,昨晚睡前喝了咖啡,睡不著。」無極謊話說來流利,像是早已打好草稿。
秋君一開後門,無極便趁他去拿打掃工具時進入,拿起水管假裝早起澆花,還刻意跟秋君聊了一會才進房。
「歡迎光臨!」燕歸人邊送餐邊招呼。
說人人到,金八珍與泊寒波結伴而來,金八珍見燕歸人與秋君在跑堂,而西風竟然坐得四平八穩比客人還像客人,不禁瞪一眼泊寒波。
「我對不起你。」泊寒波同情地拍了拍燕歸人的肩。
「那就取消這個賭約。」肩一聳,燕歸人甩開泊寒波的手。
「勞你多擔待了。」泊寒波同樣聽不進耳繼續說。「慕少艾從英國回來時帶了一本訓悍記送我,我轉送給你。」
「看來你不甚了了。」瞄一眼金八珍,燕歸人一語雙關。
「膿包教出個草包。」金八珍一屁股坐下,再瞪一眼泊寒波。
「哈!」燕歸人低笑,看了眼西風,再次語帶雙關。「你有西遊記嗎?」
「屁股生根了嗎?還不快起來招呼。」金八珍嚴肅地訓斥西風。
「人家難得跟姐姐們說話嘛,是妳不讓我進笑蓬萊的。」西風嘟嘴抗議。「哥也是,總是找人監視我,我已經是大人了,不公平。」越說眼眶越紅。
雖是為了西風著想,但此刻聽其怨言也有幾分事實,金八珍頓時無言以對。泊寒波心疼,正要出言安慰,不料燕歸人又開口。
「要公平,先學會負責任。」
「你!」西風氣得咬牙。
「一物剋一物,總算有人治得了她了。」金八珍笑著看向泊寒波。
「我賴定他了。」泊寒波則是看著燕歸人,眼中滿是欣賞。
「看我就飽了嗎?」燕歸人擺出泥塑菩薩臉。「你們到底要不要點餐?」
「等人到齊再一起點可以嗎?」泊寒波突然忘了自己是老闆,口氣畏縮。
「這桌妳負責!」將點餐單往西風面前一放,燕歸人走進廚房。
「羽仔!」門聲再響,這回是慕少艾和羽仔,西風終於站起身。
「哇!受害者這麼多?」慕少艾邊脫大衣邊開玩笑。
「她付你多少薪水。」羽仔則是同情地看著秋君。
門聲再響,最後兩人終於到場。
客人們的眼光隨即鎖定今日的話題人物,竊竊私語,像是印證蝴蝶是否如傳言般無能敗家。以微笑一一回敬不禮貌的視線,蝴蝶瀟灑地走進。
「泊寒波,要請客也請找個像樣點的地方。」談無慾一進門便替受害者爭取賠償。
「老闆是西風。」泊寒波也不是省油的燈,將責任往西風身上推。
「可以開始點餐了。」西風只當耳邊風,笑燦如花。
「今天我請客。」金八珍笑看西風。「改天到我那裡收帳。」
眾人聞言大笑,紛紛看向西風,看她如何應變。西風唯一不敢得罪的便是金八珍,沒得到她的允許禁止進入笑蓬萊,萬萬不敢去跟她收帳。
「大嫂。」西風苦著臉。
「妳呀!偷雞不著蝕把米。再這樣搞下去,不到一個月就倒店。」泊寒波數落西風。
「小店不接受賒欠,請先付帳。」燕歸人一把搶過西風手上的點餐單。「人數多,點同樣的菜色,出菜較快,師傅也好做事。十一份最貴的牛排餐,買十送一,秋君免費。」燕歸人大筆一劃,將餐單遞給西風,在眾人目瞪口呆中走向廚房。
「喂!你連我也算啊!」泊寒波抗議。
「有魄力!」金八珍大笑,拿出錢包遞給西風。
「燕子!」西風大樂,跑向廚房,心甘情願開始跑堂。
有外人在場,用餐間,眾人很有默契地不提今日的頭條新聞,反而聊起秋君與君憐的訂婚。
「真搞不懂,直接結婚不是很好?反正也不打算公開宴客。」蝴蝶哀怨地瞄一眼公孫月,切塊牛排塞進嘴裡。
公孫月不知想到了什麼,在金八珍耳邊說悄悄話,金八珍頻頻點頭,面露喜色。
蝴蝶在桌下的腳踢了踢公孫月,公孫月毫不理會。
「過年要到了,好多事要忙。」金八珍興奮地。「下午我們去裁縫師那裡做幾件新衣。」
女孩們開始熱烈討論衣服的樣式,羽仔看一眼興高采烈的無豔,總覺得牛排噎喉,難以吞嚥。
「唉,好想結婚吶。」慕少艾對著羽仔發笑。
無極看向窗外,想到赦生僅在一牆之外,卻無法與眾人同樂,不禁心酸。
※
女職員從燕歸人手中接過找零,垂著頭走出咖啡廳。右轉走過一條街,一輛黑色車停在街口。
女職員拉開車門,車內坐著恨不逢。
※
帶著適當的謙卑和緊張,準七點,宵隨同賈命公跨進了官邸。
「這位就是二公子嗎?果然是人中龍鳳。」鬼梁露出欣賞的笑容接受宵恭敬的行禮。
「哪裡、哪裡。還不知道成不成氣候。」賈命公謙遜地。
「東京帝大可不是庸才進得去的,先生後繼有人,當可安心了。」鬼梁上下打量宵。「聽說你學成歸國,又是帝大的高材生,讓我很好奇當年在瑞芳見到的瘦弱小男孩,如今是何模樣?沒想到長大後竟這麼高大挺拔。賈先生想必很感欣慰。」
「哪裡、哪裡,我們這裡有句話說歹竹出好筍。」賈命公一味地客氣。
「哈哈哈。說來你兩個兒子都長得不像你。」鬼梁大笑著拍了拍賈命公的肩膀。「外表像不像不重要,這裡像就好。」鬼梁指著自己的頭。「請座。」
宵恭敬地站在一旁,故作好奇地張望室內陳設,尋找吞佛的身影。
『不在?』
失望不顯於色,宵在鬼梁的招呼下入座。
「今天請你來純粹是私人原因。」一番客套後,鬼梁開門見山。
「什麼事呢?」
「蝴蝶洋行要出售的事,想必你已經聽說了。」
「啊,今天最大的新聞。」賈命公點了點頭。
從走廊傳來腳步聲中斷了談話,宵回頭望去,吞佛端著盛有酒杯和小菜的大茶盤走入會客室。宵努力裝出平靜,卻不自覺地呼吸加快。
一瞬間的眼神交會,一眼便認出了彼此,即使雙方都改變甚大。
『吞佛叔……』
極力控制臉部肌肉,宵看著表情不起一絲波瀾的吞佛向他走來。
『鬢角白了……』
端詳感嘆間神情鬆動,不料吞佛突然向他露出笑容,宵趕緊收攝心神。
「大島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賈命公見是副官親自服務,恐縮地站起身,宵也趕忙站起。
「田島太太有點不舒服,我讓她休息去了。請座。」鬼梁接過吞佛遞上的酒杯解釋原由。
「能喝嗎?還是茶就好?」吞佛將加了冰塊的威士忌遞給賈命公後,面向宵,親切又客氣地詢問。
「不用,這樣就好。謝謝。」宵接過酒杯。
「長這麼大了。還記得我嗎?」吞佛走到另一邊的座位坐下,面帶笑容。
「你是?」宵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我曾去過你家。我當時姓朱。」吞佛解釋得不清不楚。
「宵,他便是當年槍殺月不全的朱警官。」賈命公見宵一臉疑惑,便代為解釋。
「原來如此。我那晚受驚過度……」宵惶恐地,刻意裝出不認得的樣子。
「這也難怪。就別提當年的事了。」吞佛笑了笑,不再說話。
「賈先生,事情是這樣的……」
鬼梁向賈命公說出蝴蝶下船當晚在笑蓬萊的對話經過。
趁著鬼梁開始說明原因,吞佛看向宵的側臉。
『越大越是像你母親。十年……』
吞佛閉上眼,彷彿又看見那位喘著氣爬上階梯向他奔來的蒼白少年。
再睜開眼,迎上的是宵淡淡的笑容。微微一笑,彼此交換的笑容,從唇角漾開擴散,逐漸溢滿十年空白。
波紋漸弱,視線收回,深吸口氣,再度閉上眼,腦中浮起另一個人的面容。
『羽仔……』
「因公事耽擱了幾天,今天找你來正是為了此事,沒想到今天就傳出出售的消息。」
「您的意思是?」
「我希望你能買下洋行。」鬼梁直接說出重點。
「這……」賈命公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為何呢?」
「三井、三菱都很有興趣,不過,總要給本地人機會。太過掌控經濟只會帶來反抗。」鬼梁解釋著表面原因。
「這我能理解。」
「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藥品。」
「原來如此。但蝴蝶會願意出賣合約嗎?」聽過說明,賈命公說出疑慮。
「蝴蝶、大掌櫃與慕少艾交好,應該不至於斷了他的財路。他的藥廠剛成立,產量有限,一時還無法取代進口。」
「這是筆冒險的投資。貨源、運送、景氣蕭條,我若買下來同樣會面對洋行的困境。」賈命公並不動心。
「我會降低你的賦稅。」鬼梁誘之以利。
「這……」賈命公面有難色。
「聽這些你一定很無趣,想不想參觀一下?」鬼梁突然親切地詢問宵。
「如果可以的話。」意會鬼梁有支開自己的意味,宵順水推舟。
「大島,你帶二公子參觀一下,我看他似乎對這棟建築很感興趣。」
「二公子,我帶你參觀總督府,請隨我來。」吞佛站起身,率先往大廳走。
「很冒險。」待兩人走出會客室,賈命公再度開口,仍然沒有點頭的意思。
「日本企業有更大的後台,我無法全面控制,對方也未必肯賣。我瞭解你的難處,這的確是冒險,你可以考慮,但你若願意配合,將來等日本勝利後……別懷疑,如果我的計劃能實施,一定會勝利!到時我會回到中央取得更大的權利。然後我會將幾個專賣權給你,好比煤、糖、煙酒等,彌補你的損失。想想看,那是多大的利益。」鬼梁壓低聲音,神情興奮。
「蝴蝶一向與金八珍等大稻埕名人交情甚好,未必肯賣我。」精明的賈命公急找推脫的理由。
「在商言商,只要你的出價比別人高,他沒有理由不賣。畢竟是龐大的金額,要貸款的話,銀行方面我可以安排。」
「我需要好好考慮。」賈命公一臉為難。
「我理解。」
「強制徵收藥廠呢?只要擴充設備,增加人員就可提高產量。」賈命公突然惡毒地建議。
「徵收會打草驚蛇。」鬼梁神秘一笑。「何況我來此三年了,隨時有可能被調派,在那之前我有非完成不可的事,不過現在還不能透露。」
『我的目標不是藥品、藥廠,而是慕少艾這個人。』
鬼梁看著賈命公,沒有說出他的真正目的。
※
通過會客室門口的衛兵,吞佛帶著宵來到大廳,煞有其事地帶著他參觀壁畫與陳設,而後進入圖書室。
順手關上門,圖書室內空盪盪,吞佛轉過身,與宵對望。良久,兩人同時一笑,往前跨步,緊緊抱住對方。
「叔叔!」宵亢奮地。
「長這麼大了……」再隱忍不住,吞佛激動地,放開宵,上下打量過後,再度擁抱。
「我一眼就認出來。」宵開心地。
「你改變很多,比我還高了,像你父親。」吞佛放開宵仔細端詳。
「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我昨晚去了笑蓬萊,我見到他們了,無豔姐姐……」宵興高采烈。
「此地不宜。」吞佛打斷宵的熱烈,又回復大島副官的表情。。
「我太興奮了。」宵壓低聲量,頑皮地吐舌頭,彷彿當年的男孩。
「這樣就像了。」吞佛慈愛地摸了摸宵的頭。
「鬼梁會想見我倒是出乎意料。」
「他有求於賈命公,做面子給他,並非在意你。」
「可惜聽不到他們最後的談話。」
「不急,你可以從賈命公下手。」
「他是刻意要支開我的。」
「不,他是要支開我們。」
「原來他並非全盤信任你。」
「畢竟是台灣人,我的階級無權參與決策,而他是個很小心的人,即使對賈命公也是有所保留。我們出去吧,不能逗留太久。」
出了圖書室,步入長廊,宵東張西望,彷彿對一切都感到好奇。
「赦生傳消息給我,他被蝴蝶他們發現了。」
「無妨。」
「金姨約我們過年時上萍山團圓。」
「是時候了。」
「還有,慕少艾很想見你。」
「我會想辦法。」
「你是荊軻嗎?」宵假裝欣賞走廊壁畫,低聲問出與赦生共同的疑惑。
「我是司馬遷。」吞佛盯著畫作,連表情都沒有改變。
「哈。」宵低笑一聲。
「宵!」賈命公從大廳方向呼叫。「該回去了。」
「好。」向賈命公揮手招呼,再看向壁畫,像是移不開眼光。「過年你能來嗎?」
「看情形。」吞佛依然模稜兩可。
「謝謝先生。」宵做作地向吞佛鞠躬行禮。「收獲良多。」
「哪裡,我對建築、畫作毫無研究,解說含糊,在帝大生面前恐怕貽笑大方了。」吞佛也言不由衷。
臨走前免不了對鬼梁又是一番客套,宵滿足地離開了官邸。
看賈命公一路沉默,宵看穿他仍未下定決心。
『就看我的了。』
宵看向車窗外。
荊軻給的任務便是要宵說服賈命公買下蝴蝶洋行。
※
宵不急。
次日晚上,見賈命公一人在書房,面色沉重,似乎仍在為鬼梁的請託煩惱。
「天冷,喝點酒暖身。」宵捧著一壺熱清酒進房。「我可以替你分憂嗎?」
「啊,也許你可以給我點意見。」賈命公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先說你們談了什麼。」宵拉過椅子,與賈命公面對面。
賈命公說出宵離席後與鬼梁的對話。
「鬼梁的條件很優渥,但我對百貨業不熟悉,時局也不適合,只怕血本無歸。今天已經傳出有其他富商也有興趣,有競爭自然就壓縮議價空間。而且……萬一日本戰敗呢?」賈命公說出他的憂慮。
「我以為爸爸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呢。」宵表示贊同。
「你也這麼想嗎?」賈命公似乎很高興英雄所見略同。「一動不如一靜是現時最好的策略。」
「我的結論卻跟你不同。」宵微微一笑。「我認為值得投資。」
「怎麼說?」賈命公好奇地。
「鬼梁口中的必勝計劃是什麼,他可有告訴你?」宵借機套話。
「沒有。」賈命公搖頭。
『不像假話,看來鬼梁確實沒有告訴他。』
「好,必勝計劃的可靠性不得而知,實行的可能性也是未知數,勝利在現階段只是他的夢想而已,那麼他取得更大權利,和給你專賣權等條件也只是空談。就算真的勝利了,他是否會實踐承諾也是未知數。但可以確定的是,至少不會有害。」宵實話實說,並不隱瞞想法。
「那你為什麼認為值得投資?」
「我考慮的是日本戰敗。」宵壓低聲音,故作神秘。
「你的意思是……戰敗更有利?」賈命公吃驚。
「你想想,如果日本戰敗,日軍全面撤出台灣,會有什麼結果?」
「這……日本人當然會跟著撤出。」
「對!那麼日本企業呢?」
「啊!」賈命公恍然大悟。
「到時我們會是唯一的大盤商,掌握大部分物資,跟專賣也差不多了。」
再為賈命公斟滿,宵拿起酒杯淺嚐一口,讓賈命公有時間消化他的建議。
「賺錢不急於一時,投資看的是長期,誰抓得住機會誰就贏。戰爭總會結束,景氣也會循環,挺過蕭條就是繁榮的開始,反之亦然。礦業正處於頂盛期,接著就是走下坡,石油取代煤的時代不久就會來臨,現在正是轉業的時機。」宵繼續說明他的看法,賈命公越聽眼睛越亮。
「就因為我們沒有經驗,初期規模縮小,只經營生活必需品,只要能做到不虧損就是賺錢。不景氣正好讓我們有時間學習國際貿易,開發貨源和合作廠商。等過幾年時局改變,就是獲利的開始。百貨、進出口,還可以成立自己的工廠,等別的財團有能力跟我們競爭時,我們已經賺飽了。爸爸,到時我們會成為台灣最大的企業。」宵自信滿滿。
「你認為日本會戰敗?」賈命公沉思一會後,再度開口。
「是。」宵斬釘截鐵。
「為什麼?」
「為了軍資,日本孤注一擲,幾乎耗盡所有資源,當地的生活可說民不聊生,撐不了多久了。而且……」宵欲言又止。
「直說吧。」
「在戰爭結束前,鬼梁可能會先被調走,屆時你會失去後台,要及早做好準備。買下洋行表面上是配合他,但私底下是利用他最後的影響力做大自己,我們一點都不吃虧。」
賈命公靜靜地看著宵一會,長長嘆了口氣。
「我好像今天才認識你。」
「今天開始也不遲啊。」宵燦爛一笑,舉杯敬酒。
「洋行與金八珍交好……」賈命公怒氣又起。
「若能買下洋行,也算給他們難看。」
「恐怕不買我的帳。」
「你信任我嗎?」
「當然。」
「那就由我來交涉。」
「我也正有此意。」換賈命公舉杯敬酒。
『你終究要上當。』
宵一飲而盡。
※
賈命公對宵的看重與信任,讓賈夫人的不滿爆發,雖然賈命公將礦場業務交給賈康負責,仍是無法平息賈夫人的憤怒,隨著宵與洋行交涉逐步順利,賈府更加雞犬不寧。逼不得已,賈命公還是讓宵搬出了賈府,以圖耳根清靜。
說巧不巧,被政府扣押的貨運行產權,十年扣押期限已到,要透過銀行進行拍賣,繳入國庫。金八珍高興終於有機會買回,無極只好告訴金八珍赦生便是洗衣店老闆,阻止她競標。最後由水準洗衣店老闆標下,重新整理粉刷,過年前貼出出租公告。
宵租下了貨運行。
「委屈你了。」賈命公無奈地。
「這樣也好,我獨居慣了,在辦公室一樣可以見面。」
「至少吃完年夜飯。」
「好,我吃完就走,大過年的就別惹大媽生氣。」宵體貼地。
「你一個人……」賈命公說不下去,搖了搖頭。
「我打算過年期間到處走走。放心吧,在日本這麼多年也是這樣過的。」
除夕夜,宵提著簡單行李,搬進了貨運行。
牆壁在燈下閃著白光,地板擦拭得乾淨發亮,神主牌的新漆味淡淡刺鼻,九禍的辦公桌上多了一瓶鮮花,供桌上百果齊獻,赦生已等待多時。
『終於回到閻家。』
兩兄弟上過香,跪倒桌前,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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