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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涯去不歸(一)
靜夜槍聲猶如爆竹驚響,夾雜一聲慘呼,不僅震驚了忘情擁吻中的情人,也點燃廟旁住家的燈火。驚呼聲、開門聲、腳步聲瞬間沸騰。
「留在此。」
旱魃辨明槍聲來自另一根廟柱,壓低聲音交代後放開練峨眉,彎低身子,摸黑往另一根廟柱前進。只前進幾步,一道黑影自柱後竄出,往廟旁巷弄而去,旱魃拔腳便追。暗夜中視線不佳,加之那人腳程奇快,不僅看不清楚那人身形,只追了一條巷子,便連奔跑聲也聽不到了。旱魃放棄追逐,轉身往廟前回。
「是阿龍!」有人嚷出中槍者名字。
躲在暗影中的練峨眉聽得中槍者為阿龍,大吃一驚,關心則亂,再顧不得隱藏,衝上前,擠開圍觀群眾,赫見阿龍倒臥於地。
「阿龍!」
「去找我父親!請他開車來,拜託!」
練峨眉抱起混身是血的阿龍,一手按上傷口止血,焦急萬分地向圍觀者請求。一個年輕人快速奔向練宅。
「阿……姐……」狂龍睜大了眼,伸手按住練峨眉止血的手,意識已呈半昏迷狀態。
「阿龍,不會有事的,爹爹馬上就到了。」練峨眉急出了眼淚。
眼前的景象轉為模糊,看不清的視界內,一個暈糊歪扭的輪廓出現在練峨眉身旁,阿龍閉上了眼。
※
「啊!斷了!」
正在調音的羽仔,一時錯手將弦線絞斷,想起另有備用,出了大廳,見孤獨缺忙著工作,便自行走進孤獨缺房中。
『爹爹放在哪裡呢?』
五斗櫃中一陣翻找,拉開最下層抽屜時,年久受潮的抽屜卡住,用力一拉,為數不多的雜物,全滑到了前頭,包括備用的弦和松香。
「好亂!」
羽仔皺起眉頭,孤獨缺散漫隨性的個性,從雜亂無章的抽屜便可一窺。
「這是什麼?」
拿出弦線,欲待關上,不料抽屜門又卡住,重新用力拉出,放在最裡面的物事滑了出來。拿起這個用布巾包起的物事,羽仔好奇地打開。
「啊!」
羽仔大吃一驚,物事掉落抽屜,發出悶著的碰撞聲,竟是一把手槍。
『難道阿龍叔叔是爹……萬一警察……』
想起不久前發生的槍擊事件,羽仔彷彿看見孤獨缺被逮捕的畫面,越想越是心驚憂慮。
『爹爹東西總是亂擺,我找得到,警察一定也找得到。怎麼辦?』
『不能被找到。』
小腦袋急想解決之策,吸口氣,定下心,顫抖著拿起槍,重新包好,藏入後褲腰中,關上抽屜,躡手躡腳地走至門邊欲溜回房。
「大哥!」
外室傳來泊寒波的聲音,從門縫望見泊寒波手提竹籃,狀甚愉悅地走進打鐵鋪,羽仔停下腳步,立於門後側耳傾聽。
「吶,這是八珍要我帶來給你的。」
「什麼東西?」孤獨缺停下手邊工作。
「年糕!」
「謝了!今年有蒸熟嗎?」接過竹籃,孤獨缺懷疑地看了眼年糕。
「金八珍的年糕從來沒蒸透,最好不要吃,我去年吃了拉肚子。」慕少艾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手上也提個紙袋。
「哈!你又帶來什麼?」
「羽仔的新衣服。人呢?」慕少艾將布包往桌上一放,便往羽仔房間走去。
『是慕叔叔!糟糕!躲哪裡好?』
羽仔一聽到慕少艾的聲音,不由得慌張起來,萬一他進房找不到自己,一定會找到這裡來。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旁,翻進了與隔壁相鄰的防火巷,才藏好身,又聽得談無慾的聲音。
「這是年糕、發粿,和一些應景的禮品。都是人家送的,全給你。」碰一聲,談無慾雙手一放,紙箱直接落地,身後還跟著兩名工人合抬一個大紙箱。
羽仔趁談無慾進門忙亂之際,繞至後院,進了如今當柴房用的廢棄雞舍。
『藏哪裡好呢?』
藏在木柴堆後,又怕孤獨缺生火取柴時發現,正不知如何是好,瞥見角落裡舊母雞孵蛋用的空鐵欄內還擺著飼料盆,便將槍放入,將飼料盆倒放蓋住,這才滿意地出了柴房。
「我家兩口子,哪吃得了這麼多?」孤獨缺望著那滿滿一大箱應景食物,不禁苦笑。
「那就送給月不全吧。」待工人離開,談無慾眨了眨眼,話中有話。
一句話讓廳內兩人,和剛從廚房找人出來的慕少艾瞪大了眼。
「要過年了,想必有些人非常需要這些物資。」談無慾迎向三人詫異的眼光,不無幾分得意。
泊寒波、慕少艾呆若木雞,談無慾一臉笑容,孤獨缺乾咳幾聲,冷靜地看著談無慾。
「如果警方有你這樣的人在,我的人頭早落地了。佩服。」孤獨缺微扯起唇角,冷冷一笑。
「這事只有我跟少艾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泊寒波驚魂未定。
「慣性!你的失蹤期與月不全的出沒期正好重疊,別忘了我是情報員出身的,再怎麼說,我也是金幫的頭頭。不過,我若不是與你熟識,也不可能聯想到你。」談無慾笑著解釋。
「我剛才得到消息,警方束手無策下預備用高額賞金給提供破案情報的人,而且從緝拿改為格殺勿論,殺了月不全的警員可連升兩級。」談無慾神情轉為嚴肅,拍了拍孤獨缺的肩。
「只要月不全真的不再做案,再高額的獎金也是無用。」慕少艾嚴肅地盯著孤獨缺。
「老哥,還有沒有別人知道啊?」泊寒波一臉擔心。
「放心吧!我還想替羽仔跟西風主婚呢。」孤獨缺拍了拍泊寒波的肩,神情輕鬆愉悅。
「說到羽仔,奇怪!人呢?到處都找不到。」慕少艾又將頭探進孤獨缺的房間。
「怎有可能?他明明在房裡啊。羽仔!」孤獨缺邊喊邊進羽仔房間找,不一會走了出來,一臉納悶。
「難不成爬牆溜出去玩了?哈!又來一個。」
「我大嫂要我送來的。」旱魃將手中的荷葉包裹遞給孤獨缺。
「九禍的年糕總比金八珍的好吃,謝啦。」
「關於阿龍的事。金幫的黑狗仔向我回報,大稻埕一帶的兄弟都否認涉案,也沒有聽說有人買兇。阿龍雖沒有大惡,畢竟是流氓,警方也不積極查案。無論如何,你們以後要更加小心。」談無慾看向旱魃。
『不是尋仇,難道是為了……向我示警?誰最有可能?』旱魃皺眉思索,下意識地望向孤獨缺。
『這些人之中以你最有可能,是你嗎?』
「旱魃,你有眉目?」談無慾見旱魃若有所思,出口探問。
「沒有,只是太過巧合。」搖了搖頭,旱魃說不出毫無根據的猜測,事實上,他心中還有另一個人選,更可能的人選。
「據我從警方那裡得來的消息,警方之所以不積極的真正原因,是發現做案的子彈是警用的,編號被磨掉了。」
「哈!原來如此,他們是怕抓到自己人。」慕少艾斜嘴一笑。
「奇怪的是,沒有警槍失竊的報告。」
「也有可能是外地失竊的警槍,算阿龍倒楣。」泊寒波幸災樂禍。
藏好槍,走回廚房,正想假裝由後院返回的羽仔,聽到警槍,又定住腳步。
『失竊的警槍…….那這把槍更不能放家裡……』
斷章取義加乘了藏槍的精神壓力,幼小的心靈越想越不放心。再度回到柴房,拿出手槍,從後院翻窗進了自己房間,打開裝二胡的黑布套,將松香與槍一同放入。
『把它帶走,就不怕警察找到了。』
再度翻窗出去,假裝由後院返回。
『警槍?難道是?有可能嗎?如果他真是吞佛…….』
孤獨缺想起在瑞芳的驚鴻一瞥,也不知該不該說出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你在想什麼?」慕少艾見孤獨缺神色有異,試探地詢問。
「慕叔叔!」
「羽仔!」
孤獨缺正想說出對朱厭警察的懷疑,羽仔卻恰巧這時走進大廳,讓孤獨缺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若真是他,一定有不欲人知的原因,否則不可能不讓旱魃知道,也不與他相聚。我若說出來,旱魃肯定會去找他,會不會反而對他有害呢?』
深知吞佛過往的孤獨缺,一直沒有告訴旱魃朱厭的存在,就是怕萬一朱厭真的是吞佛,在不知吞佛的意圖下,貿然接觸反而對吞佛不利。
『我該不該告訴旱魃?』
「另外,艋舺幫好像蠢蠢欲動,看來是讓金幫練練身手的時候了。」談無慾得意地唇角上揚。
大稻埕在幫派眼中是塊肥美之地,緊臨的艋舺幫更是覬覦已久。狂龍遭槍殺的消息傳開後,艋舺幫想趁機整合大稻埕的零散勢力,一舉擴充地盤,卻遭不明勢力從中破壞,鍛羽而歸。
此不明勢力的龍頭便是談無慾。
表面上,談無慾加入蓬萊幫後並無作為,但暗中整合了金八珍的手下,也就是蓬萊幫第一次開會時訓練監視的那批人。談無慾扶持他們當上各行業的頭頭,如拉車夫、各種小販、工人頭子,甚至流浪漢等,再由他們各自挑選、培植值得信任的手下,串聯而成,組織綿密而嚴謹,宛若一支軍隊。
這個組織平日安居樂業,沒有名稱,也不行幫派之事,權集一人,只聽談無慾的命令行事。蓬萊幫私下以金幫稱之,因其主要成員皆曾受過金八珍的恩惠。
艋舺幫觸角一伸,便遭金幫阻斷,零散勢力不敢靠攏,維持住原有生態。而後,艋舺幫老二封千機企圖用武力制伏,率嘍囉壓境,還沒靠近大稻埕,已被大批流浪漢打斷手腳送回艋舺,從此斷念。消息傳出,其他幫派再也不敢打大稻埕的主意。
「哈!殺雞用牛刀。」孤獨缺將眼光調向正在試穿新衣的羽仔和慕少艾,一手撫上胸口,只覺胸悶難忍。
※
1928年春。
坐在樹下石凳,吞佛不甚專心地望著宵射箭的身影,心情幾分浮躁。
「叔叔,你看,我終於射中一隻麻雀了。」宵紅潤雀躍的臉上滿是汗珠,連寒風也吹不乾。
「有進步了。來,我幫你擦乾,免得受寒。」
吞佛拿出手帕,輕柔地為宵拭去臉上汗珠,又替他擦乾身子。
「等我弓箭練得很準了,就可以開始練槍?」宵帶著期待與試探發問。
「當然,等你百發百中了,也長大了,便讓你練槍。只是子彈取得不易,不能常常練。從現在開始準備,到時一定會有辦法。」
「我可以偷爸爸的啊。」
「子彈短少會被他發現。對了,他最近可有什麼動靜?」
「我曾看見他帶著一位軍官往山內走。」宵指出方向。「就是從那裡進去。」
「喔?」吞佛站起身。
「我帶你去。我偷偷跟著,可是沒多久就看不見他們了。」宵揹起放在石椅上的書包,率先往左而去。
宵往上回跟蹤的路徑走去,經過一個冬天,草叢回復原狀,已不易通行,亦看不出人走過的痕跡。
「到這裡就好。」吞佛停下腳步。
「上回草沒有這麼長,不過應該就是往那座山的方向過去。」宵指向前方比他還高的芒草。
前方灌木與芒草阻隔,既無路可走,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順著宵指出的方向望去,蓊鬱山林在芒草與叢林盡頭囂張搖晃。
「賈命公當天就回家了嗎?」
「沒有,他回來時已經是幾天以後。對了,他們去時都揹著背包,裝得滿滿的,外面還吊著個小鍋子呢。」
『是野營的裝備。』
「軍官呢?」
「不知道。我只見過那一次。」
「在賈命公之前,可曾發現其他人走過?」
「我沒有看見,但一定有人走過,因為上次跟蹤時,草伏在地上。」
『伏在地上?這麼茂密的草叢……必是大批人走過才會留下痕跡。』
吞佛翻開草叢仔細檢查,發現草叢內部確實有為了開路而割斷的痕跡。
「那你可有看見任何人走出這條路?」
「沒有。我要上學,不能天天來。」
「通往那座山,不一定非經過這裡不可,也可能是有其他更隱密的路。」
「下次爸爸若再入山,我就跟蹤。」
「不可!」吞佛嚴肅地,蹲下身,面對宵。
「他們帶著裝備,可見要走到目的地需要營宿,不只一天。你還太小,又沒有足夠的裝備,太危險了。叔叔會去查的。」
「可是你現在是派出所第二大的,很忙啊。」
「總會有時間的。」
「叔叔,這個……」回到土地公廟,宵從書包內掏出一捲紙,遞給吞佛。
「是什麼呢?」
「獎狀!我每科都考一百分,又是全年級第一喔。」宵興奮又得意,一臉期待得到誇獎的神情。
吞佛打開紙捲,仔細讀過獎狀上的文字,一高興,將宵抱起轉圈,再拋上空中接住,引起宵一陣悅耳歡聲。
「做得好!下次見面我會帶個獎勵來給你。」抱著宵,吞佛興奮地。
「我不要獎勵,只要叔叔高興就好。媽媽可得意了,逢人便說呢,爸爸也說我比城裡那個賈康聰明多了,還買給我很多玩具。」
「你總是這麼乖巧。獎狀可以給我嗎?我要貼在牆上每天看。」放下宵,吞佛故意誇大。
「其實我以前也考第一,只是獎狀被媽媽貼在牆上炫耀,這張還沒貼上,我就說掉了,氣氣她。」
「哈哈!等貼滿整牆時,我就把你家的牆給挖回家。好了,時候不早,回去吧。」
『你不再問我關於父母與無豔,是懂事了?還是看破了?旱魃……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望著宵漸行漸遠稚氣未脫的身影,想起另一個已成少年的身影。
『羽仔……但願我們有相認的一天……』
『宵……過兩年,你就要畢業了,勢必會被送回城裡就學,西門町與大稻埕鄰近,難保哪天不會遇見。所以我才想在那之前解決狂龍,把你送回父母身邊。』
『如果那一槍……可惡!』
直到看不到宵的背影,吞佛轉身,恨恨地一掌擊向榕樹。抬起頭,遠山清楚的輪廓又映入眼中。
『在山的那一邊有什麼呢?』
※
1928年春末。
將車停在路旁,旱魃下了車,雙手抱胸取暖,倚靠著車緣等待。
旱魃又想起那晚的事件。事發突然但機緣湊巧,旱魃無法排除槍擊是與自己有關的聯想。思及此,不由得一陣哆嗦,若不是槍手開槍,如今不知會演變成什麼局面?也許阿龍發現了,也許僥倖避過,但旱魃深知運氣總有用盡的一日。
一輛車靠近,停在貨車之後,旱魃迎向提著簡單行李下車的練峨眉,向開車的泊寒波揮揮手,扶著練峨眉上了貨車。
「峨眉。還好嗎?妳看起來很累。」旱魃心疼地伸手捏了捏練峨眉肩頭。
「這幾月來日夜看護,是有些吃不消,等出院,爹便將他接回萍山療養。總算……揀回一條命……」疲累地閉上眼,練峨眉的語氣中有著不易察覺的悲哀,似無奈,又似……絕望……
「如果我說,我希望他就此死去,妳是否覺得我自私?」停止按摩的手,旱魃望向前方。
「有誰能真正無私……有那麼一瞬,我……」
「也許,我們命定如此。至少這段期間,妳我多了許多見面時間,並非全無益處。」旱魃發動引擎,往基隆而去。
「關於槍手,你可有眉目?」練峨眉眼望前方,淡淡地問起。
「思前想後,如果是尋仇,那就無從猜測,假如是為了示警,我想人選有限。」
「示警?那晚無慾他們各個爛醉如泥,事後得知槍擊也很驚愕,我不知除了他們,還會有誰暗中保護我們?也許……」
「如果不是仇家所為,便是吞佛!」旱魃說出心中猜測。
「你如何肯定?你不是也懷疑孤獨缺?」
「如果那晚孤獨缺帶慕少艾和泊寒波回家後經過廟口返家,時間上確實來得及,只是,他怎會有槍?何況他怎會對阿龍開槍?出聲招呼攀談引開他,就足夠向我們示警了。無法出聲警告,便是有不能出面的苦衷。如果是基於保護,能湊巧在現場,只怕當天跟蹤我們已久,才能適時示警。除了吞佛沒有別人。」
「但……他又如何會有槍?」
「唉,這是我唯一想不通的地方,也許從黑市交易而來。對了,阿龍如何說?」
「他清醒至今什麼也沒說,他變得深沉,更加無法揣摩他的心思,這樣的他,令我恐懼。」
旱魃伸過一手,緊握住練峨眉微顫的手,直視前方路面,那看不見的盡頭。
旱魃心中另有一個猜測,只是不好對練峨眉說出口。
『如果真是吞佛,那一槍的真正目的,不是示警,而是暗殺。』
『只要阿龍不存在。』
這個念頭不只一次盤旋於腦海,但旱魃知道自己不能動手。親手殺了狂龍,與峨眉之間必生齟齬。再恨再怨再不能解決,畢竟還是親姐弟。原諒不表示就此釋懷,建立在血腥之上的幸福亦失了甜味,而裂痕一旦產生,就再無填平的餘地。何況,他如何面對視他如子的號崑崙?
旱魃深知吞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個性,暗殺狂龍徹底解決問題,自己想得到,聰明的吞佛又豈會想不到?而旱魃深信,為了自己,吞佛兩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如果是暗殺,又為何是那天?』
進了小屋,練峨眉提著行李進房,旱魃則提著數日吃食到廚房,甫一放下,便聽見練峨眉一聲驚呼。
「峨眉!怎麼了?」
旱魃緊張地衝進房,只見練峨眉淚流滿面望著床頭牆上的一張紙,一張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紙。
走到峨眉身旁,旱魃哽咽地,一字一字唸出紙上為數不多的日文字。伸手抱住練峨眉,旱魃激動地哭出聲來。
『謝謝你,兄弟。』
學校名已用刀片仔細刮掉,名字中,賈字也被刮去,而刮痕上用筆寫下【閻】。
那是宵的獎狀。
※
送走談無慾,腳步幾分迫不及待,公孫月輕快地來到瀑布下,甫坐下便從口袋內掏出談無慾特地送來的書信。這是蝴蝶返英後寄給她的第一封信。
公孫月興奮地唸出內容。
親愛的阿月仔:
在印度停留了半個月,花了三個多月,我終於到英國了。
這裡天色灰灰暗暗的,又冷又濕,還是台灣的天氣好,我想念那裡的陽光。
我家好大好大,比十個攬月山莊還要大,有樹林,有花園,有湖,風景很漂亮,還有一坐城堡呢。
「這隻蝴蝶,座寫錯了!」
逛花園還需要騎馬喔,真好玩。
聽說城堡總共有三十幾個房間,我到現在都還沒有全部看完。只是,除了爸爸和我,就只有用人,感覺空空的,很安靜,好像隋時會有鬼跑出來。
「笨!又寫錯!是佣、隨。」
如果,妳們都在這裡,不知有多好……
『蝴蝶君……』
代我向那隻猴子說,他的石留難吃透了。告訴羽仔,他的思想起歌詞寫的很爛,如果不是無豔的歌聲好,我一句也聽不下去。還有,赦生的彈弓在船上第二次發射時,象皮就斷了,差勁。君憐的沙包更○○(我忘了怎麼寫這兩字,就是很差啦)。
「笨蝶,是糟糕啦,誰叫你不愛練字。還有,赦生哥已經回貨運行上班了。」
才第一次玩就破洞,沙全掉光了。無極的布筆套做的太短,放不進羽毛筆,只能放鉛筆。
這大概是我寫最多字的一次(整整寫了一天,用了好多張紙,因為一直寫錯字),好辛苦,笑禪老師如果知道,一定會赫一跳。
「哈!難道這是更正後的?錯字連篇!」
阿月仔,我每天都很想妳,妳有想我嗎?
我寫得這麼辛苦,妳一定要給我回信,知道嗎!
這封信寄到妳手上時,也許又是三個月後,唉,我們真的隔好遠……
最後,我終於能在素描簿上畫下妳的臉了。看不見反而畫的出,好奇怪。
倫敦、三月、蝴蝶君。
「蝴蝶君……」
微紅著臉,將信壓在心口,公孫月看著瀑布,喃唸著蝴蝶的名字,思念悄悄爬進眼眶。
「蝴蝶,你知道嗎?攬月學校再一年就要結束了。君憐和秋君今年畢業,已經到城內上中學,等我們小學畢業,全部人都要回大稻埕,這裡的一切都將成為過往……」
瀑布口的樹蔭下,無極落寞地望著公孫月哭泣的背影。
※
1928年秋。
子彈斜穿過胸,傷及肺臟,斷了左背骨,只差一吋便射中心臟。經過兩次大手術,數次瀕臨死亡的急救,靠著頑強體魄與過人的求生意志,昏迷近三個月,足足住院半年,狂龍終於戰勝死神出了院。重傷後虛弱的身體不復強健,碎斷又癒合的左背骨嚴重影響上半身的自由,要回復正常的運動機能,至少還需要一年時間的復健。鬼門關前走一遭,五感因應身體的不自由,似乎變得敏銳。半躺半坐在榻榻米上,默默看著練峨眉忙進忙出的身影,右手輕撫繃帶固定,逐漸回復知覺,隱隱作痛的左半身,住院時,常感應的那股莫名情緒又襲上心頭。
盤起的髮,如天鵝般修長的頸部線條,依然白皙的肌膚,玲瓏有緻的身型,狂龍看著依然如故的練峨眉殷勤照護的身影,心中湧起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阿姐變了……』
或許姐弟倆這幾年聚少離多,或許是那不見容於世的情感隔離了姐弟情,狂龍注意練峨眉身邊的人士,卻反而忽略了她本身。半年多來的病中照護,又重新回到如小時般的日夜相處。
『不一樣了……』
他強烈感覺到練峨眉不再是他記憶中的姐姐,但又無法確切明瞭哪裡變了?又為何而變?
『即將二十九了嗎?』
更成熟,更具女人風韻的練峨眉,已不再是記憶中的少女。
『像個……婦人……』
狂龍痛苦地閉上眼睛。多年來尋歡無數,儘管無從驗證,少女與女人的分別,狂龍不再懵懂。不變的是,無從摘除的逆倫。
『到底瞞著我什麼?』
清醒以來冷眼旁觀,狂龍沒有忽略練峨眉與金八珍,甚至與父親之間,在他面前時存在的某種默契。一個眼神,一個沉默,在他眼中均成一種意象,被隔離於外的意象。說不上來的感覺,卻清楚明白那刻意的隱諱,是關於某種話題,甚至某個人物。這更加印證他常年懷疑練峨眉有秘密情人的看法。
『兇手是誰?』
目送練峨眉端著臉盆出房,將思緒又轉回槍擊事件本身。結怨的地痞流氓不少,得罪過的商家買兇亦有可能,成為暗殺對象不意外,但狂龍直覺事情並非尋仇那麼單純。
『這些人並未持有槍械,而且……我時常落單,要殺我多的是機會,為何偏偏是那晚?』
『那個人是誰?可惡!為什麼沒看清楚!』
想起昏迷前最後入眼的扭曲輪廓,狂龍雖然記憶模糊,卻有莫名的熟悉感。
『一定是我認識的人。』
『那一槍分明是要取我的命。待得行動自由,必定下山查個水落石出。』
將眼光調向窗外,攬月山莊的草皮上,孩子們淋著濕冷秋雨,歡喜嬉鬧。
為了避免仇家再次尋仇,阿龍出院後被號崑崙直接送回萍山療養。號崑崙要孩子們搬進房數更多的攬月山莊,以便阿龍靜養,只有吃飯時才回到萍山。容納女孩們的房間整理出來還給了阿龍,萍山又回復原來的隔局配置。
「無豔,別受寒了,進屋裡去,吃完飯再回去休息。」
練峨眉端著臉盆出了後院,見體弱的無豔瑟縮在雞舍屋簷下,看著草皮上羽仔等人踢球追逐的身影,關心地要她進屋。阿龍默默看著無豔聽話地進屋。
『無豔年紀最小,也許……』
「無豔,妳過來。」心中一動,在她經過房門時,出聲要她進房。
「阿龍叔叔,有事嗎?」無豔乖順地探進頭詢問。
「妳來陪叔叔說說話,我很無聊。」
孩子們都很怕長相兇惡的阿龍,鮮少與他互動,無豔遲疑,臉露懼色。
「叔叔不會怎樣的。」阿龍皺眉露出虛弱的笑容,彷彿傷口犯疼,成功引起無豔的同情心。
無豔進了房,大眼骨碌溜轉,幾分戒備地跪坐在榻榻米上。
「聽說妳唱歌很好聽,能不能唱首曲兒給叔叔聽?」狂龍露出親切和藹的笑容。
「我感冒剛好,嗓子還啞呢。」無豔摸著喉嚨,即使嗓子清亮,她也不敢唱。
「那等妳好一些了再唱給我聽。對了,矮桌上的糖果糕點,妳可以吃。」
狂龍企圖誘惑無豔鬆懈戒心,無豔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狂龍對孩子們並不了解,不知出身清貧船家的無豔,是金八珍所有孩子們中物質慾望最低,年紀最小卻也是最沉默冷靜,戒心最強的一個。
「住在山上還習慣嗎?」狂龍沉吟說詞,迂迴詢問。
無豔點了點頭。
「山上就是安靜了些。我阿姐要照顧妳們,現在又多了我,真辛苦她了。」
無豔眨著大眼,偏了偏頭,不懂阿龍的迂迴。
「像她這樣年紀的女人,早就出嫁生孩子了。如果她願意相親,或者有意中人就好了。唉!」阿龍嘆口氣,彷彿非常同情。
無豔依舊沉默不語,狂龍無計可施,打算直接問。
「住山上這段期間,我阿姐那些朋友是否常來看她?」
無豔點了點頭。
「誰最常來?」狂龍用微笑掩飾緊張,一臉親切。
無豔沒有回答,低下頭,像在思考什麼。
「我其實希望談無慾能跟姐姐……他是否常常來找我阿姐?」盯著無豔,狂龍旁敲側擊。
事隔多年,無豔從未忘記來到練宅前那段神秘的過程,和吞佛要她任何事只能跟練峨眉說的警告。
『這件事很重要,如果妳告訴了別人,我就再也不讓妳見宵。』
沒有人知道無豔沉默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她害怕一出錯,就再也見不到宵。無豔尚無辨明事情重要與否的判斷力,因著吞佛的警告,她自以為只要事關練峨眉就是重要的,不能說的。因著這層關係,無豔對練峨眉的感情,也勝過金八珍。
「談叔叔是來找爵士和阿月姐的,蝴蝶走了以後,就只找阿月姐。」無豔抬起頭看著狂龍,不再害怕,絕口不說練峨眉三字。
「他沒找我阿姐嗎?唉,我還巴望他當我姐夫呢。他們真的沒有單獨相處嗎?」
『單獨相處……』
無豔再度垂下頭,隨著這四字的入耳,她想起旱魃,警戒心更強了。
旱魃藉口探望赦生,是除了談無慾之外最常上山的人,更時常與練峨眉獨處。孩子們雖然不知道兩人是情人,卻可感覺兩人之間那種微妙氣氛,和號崑崙對旱魃不同於其他人的親熱。
「談叔叔總是來去匆匆,而且都在山莊裡。」無豔再度抬起頭,幾分坐立難安。
「這樣啊。還有誰來看過她?好比說……慕少艾?」狂龍再探。
「慕叔叔來看羽仔。」
「這麼說,旱魃也會來看赦生囉。」狂龍自然地聯想。
「放假前會來接赦生哥下山,現在赦生哥已經回家,不住這裡了。」無豔並未說謊,只是避重就輕。
「那有沒有妳不認識的人來找我阿姐呢?」
「沒有。橘子園今天開始採收,滄伯不在,我該去幫眉姨擺碗筷了。」無豔站起身,急於離開。
「妳去吧,下回唱首曲兒給叔叔聽。」
『也許我該問其他孩子……嗯……無極最是多話…….』
望著無豔背影,狂龍再度露出笑容。
狂龍的計劃徹底被無豔摧毀。
無豔出了房立刻便將此事告訴練峨眉,練峨眉著實未想過阿龍會從孩子們身上著手,大驚之下,與皇甫笑禪商議,以無豔回答狂龍的說詞為範本,教孩子們應付狂龍可能的探問。狂龍回萍山後,旱魃不再上山,但談無慾卻照常探望公孫月。
『哈!口徑一致也是疑問。』狂龍虛弱地望著攬月山莊。
※
1929年夏。
笑蓬萊門口,談無慾送走了今夜宴請的合作廠商,帶著幾分酒意,往蝴蝶洋行而回。轉出大馬路,酒意襲喉,談無慾在路旁蹲下身,低下頭作嘔,為陰影遮蔽的眼角往後一掃……
『誰在跟蹤我?』
作嘔聲加大,再度站起身,踉蹌的腳步更刻意了。猛然一個不穩,談無慾醉得一個旋轉,坐倒於地。不遠處的跟蹤者不及反應,狼狽地躲入路旁人家的門柱後。
『哈!要跟蹤我,你還早得很!』
『是阿龍的手下。懷疑我?手腳真快,一回到大稻埕便開始有動作。』
確認自己的警覺性並未因離開軍旅生活而遲鈍,談無慾滿意地站起身,做作地一路顛倒,轉過彎,腳步不停,向倚靠在轉角電線桿旁的流浪漢丟下一句。
「監視阿龍。」
流浪漢吹聲口哨,往反方向而去。
進了洋行,倚著房門,談無慾瞇起了那隱沒已久的銳利眼眸。
『你還能在大稻埕大搖大擺,還得感謝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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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查了這麼久,也跟蹤了這麼久,根本查不到什麼。何況他常出入笑蓬萊,或許他的情人真的是金八珍。」
阿龍一回到大稻埕便著手調查兇手,毫無頭緒之下,便打算找出他昏迷前最後看見的人影。深夜加上出現時間點,他直覺認為此人極有可能便是姐姐的情人。
藺無雙之後,談無慾是狂龍心中最可能的人選,儘管他與金八珍的謠言傳遍大稻埕,兩人也從不否認,但深知內情與人事的阿龍完全不相信,反而自以為談無慾是以金八珍做掩飾,故意喝醉,從洋行脫出,企圖行兇。
推測牽強,但主觀的偏執牢不可破,阿龍決定派手下跟蹤談無慾,但同樣找不到任何線索。唯一查到的是,談無慾與慕少艾他們不定期聚會,地點不定。
狂龍對於他們聚會的目的,倒也能猜出幾分。
『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我倒要看看能搞出什麼名堂。』
雖然不知道練峨眉他們結黨成社,但與眾人也算自小一起長大,即使沒有深交,對每個人的個性亦算了解,如果結成抗日秘密組織,狂龍一點也不意外。雖然不具民族意識,卻有自尊,狂龍也不滿日本政府的管轄,即使察覺他們的理想,也從未生起揭發之意。
然艋舺幫搶地盤之事,卻讓阿龍百思不得其解。
『看來大稻埕內隱藏一股我所不知道的強大勢力。』
任憑他如何打探,也查不出勢力來源。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這股勢力並不是以他為目標,也不是兇手,否則他不會有第二次踩進大稻埕的機會。
『既然趕走了艋舺幫,為何不接收地盤?什麼目的?是敵?是友?』
有時是拉車夫親熱的招呼,有時是轉角流浪漢冷漠的注視,敏感多疑的阿龍愈發覺得事情不單純。
『我似乎受到監視?』
『從哪裡來,就往哪裡查!』
狂龍表面不動聲色,彷彿忘記曾被槍殺一般,又回復原來的生活,像是等待監視者鬆懈防備。
狂龍果真沉得住氣,蟄伏至1930年一月,趁春節前商務最煩忙之時,人間蒸發,突然從大稻埕失去蹤影,連耳目眾多的金幫,也查不出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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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一月底,春節。
練家大院內,男女老少圍聚在樹下,陽光有氣無力,裊裊茶煙溶了春寒,糕點香中的賀喜聲,特別有味。
樹上三名少年自成一個團體,不急於加入樹下的成人世界,只是當坐在樹下石凳的少女們往他們看時,其中之一會佯裝不知,且刻意擺出酷酷的坐姿,減輕因青春痘而降低的自信。
「喂!每天看還不夠啊?還要偷瞄。」躺臥在樹幹上已經不能算少年的赦生,抬起長腳往秋君胸口一踢。
十九歲的赦生,遺傳了閻家的特徵,身高一八0,但身材瘦長,不若旱魃的壯碩。沒有升學的他,頸後綁個小馬尾,稀疏的鬍渣掩飾了稍嫌瘦尖的下巴,皮膚黝黑,長手長腳,總是兩手放於褲袋內的模樣,有一種頹廢的美感。貨運行少主的名頭,也讓他成為大稻埕許多少女心儀的對象,酷酷的他別說正眼,連斜眼也不瞧一下。
「你又知道我看誰了?」秋君倒踢回去,嘴上不承認,幾乎快跟青春痘差不多紅的臉色卻洩了底。
十五歲的秋君,渡過變聲的彆扭期後,臉上就不時冒出痘痘,讓自小動如脫兔的他,變得靜如處子,不時隱藏。粗壯結實的體格,因青春期突然發胖而毀於一旦,這又更令他頹喪。而後,囤積的脂肪能量爆發,半年前急速拔高十公分,竄到一七五後,回復往日趾高氣揚的自信,但凹瘦得前胸貼後背,看起來缺了平衡。典型的少年蛻變。
「哈!難道你在看無極?還是阿月?」赦生再踢一腳,眼角瞄向樹下石凳上的少女。
「龜笑鱉無尾,你自己還不是在偷看無極。」坐在稍高位置上的羽仔,晃盪著兩腿,冷冷地吐槽,眼睛望著大門方向。
十四歲的羽人,正開始步上轉大人的路徑。粗啞的嗓音讓沉默的他更加沉默,但他的蛻變過程卻與秋君不同。橫的,從小沒胖過,現在一樣不長肉;直的,長高的速度並不起眼,褲長倒確實年年變短。小時很介意身高不如公孫月,現在則是懶得比較,因為吃再多也比不贏。光滑白皙的臉,讓孤獨缺常笑他身上油水太少,連長青春痘的養份也沒有。眉頭輕鎖,憂鬱依舊,講話慢條斯理,動作也跟著慢半拍。
「我哪有!」長腳踢不到羽仔的胸口,只好踢他的腳出氣。
「你自己還不是猛看大門,巴望著你老婆來。」秋君也加入倒戈行列。
泊寒波十年來的誇張,大家已經自動將羽人和西風配成對。羽仔只是皺了皺眉,懶得解釋,繼續望著門口。
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到了青春期,生理與心理急速變化,讓男孩與女孩之間變得彆扭尷尬,不再如從前般隨性打鬧。異性相吸的原理千古不變,有了距離後反倒更想接近,淡淡的曖昧情愫,取代了兩小無猜。
樹上與樹下,少男與少女,一邊一個圈,互不交談,但交錯的眼神總是附帶一絲靦腆微笑。
「阿月好像又長高了,真像根竹竿。」赦生邊說邊搖頭。
「無極更漂亮了,好豐滿。」秋君惡作劇的雙手往胸前一比。
「別亂看!」赦生再踹一腳,這回可踹得結實。
「哈!就說你喜歡無極,偏不承認!」秋君哈哈大笑,扳開赦生的腳。
「君憐的腰好細。」赦生故意地。
「是啊!我就是喜歡君憐。」秋君卻是一臉驕傲地承認。
「你敢跟她說嗎?」赦生翻翻白眼,有被打敗的感覺。
「有什麼不敢的。」秋君虛張聲勢。
生理落後,心理也發展遲緩的羽仔,不可置信地張大嘴,瞪著秋君,莫名其妙紅了臉,下意識地看了正在嗑瓜子的無豔一眼。
『她的眼裡只有蝴蝶……』
赦生嘆口氣,望向無極,不料女孩們正巧看向樹上,彷彿也正在談論他們。正不知眼睛該往哪裡看,無極突然向著他燦然一笑,害赦生差點摔下樹來。女孩們掩嘴而笑,秋君與赦生滿臉通紅,只有羽仔仍處在狀況外,繼續看著大門。
「西風來了!」羽仔歡呼一聲,跳下樹,沒有看見無豔瞬間消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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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大紅短襖趁得那圓圓的腮幫子紅撲撲,亂糟糟的西瓜皮短髮隨著輕快步伐飛揚,手上的玩具短槍沿路掃射,火藥紙捲長長地的垂在槍側,一點一點的焦黑痕跡,是女俠今日懲奸除惡的數據。
「看槍!」西風風塵僕僕闖進練宅,對著院內樹下圍攏的男女老少開槍掃射,淘氣的笑容比春風還暖和人心。
「野丫頭!就剩妳了!就是會摸。過了年就十歲了,怎地就是沒個女孩樣。」我笑著訓斥,看著這張像極了寒波的臉蛋,如何氣得起來。
「哈哈,西風,妳這一路又殺了多少人?」義父手拿一大疊紅包,笑瞇了眼。
「少說也二、三十個!臭丫頭,跑這麼快!」寒波氣喘噓噓地一路追著西風跑,這會兒正上氣不接下氣。
「是你腳短跑不快!阿月姐,妳又長高了……哇!才多久不見,妳們……更漂亮了!」西風驚訝地來回看著公孫月、無極、君憐和無豔。
女大十八變,四人已是十四、五歲的亭亭少女,蛻去青澀,身型漸趨成熟姣美。君憐小巧玲瓏,阿月高挑修長,無極凹凸有致,身材比例最是完美漂亮。十三歲的無豔則顯得貧弱,近來竄高不少,捲髮蓬亂,頭重腳輕的感覺依舊,但眉目如畫,五官更趨細緻。四人就近就讀大稻埕蓬萊町,台灣第一所天主教會設立的私立靜修高等女學校。
「妳們都好漂亮喔!無極姐姐,妳胸部好大,我以後會不會像妳一樣啊。」
滿院子的大人像不存在似地,西風天真爛漫口無遮攔,大人們禁不住地大笑出聲,卻讓無極羞得連耳根子都紅了。
樹上的赦生下意識地掩住口鼻,像是快要噴鼻血。秋君以著怪異姿勢跳下樹,像是失去平衡半摔半跌。羽仔則是無動於衷,走到西風面前,一把搶走她手上的玩具槍。
「羽仔!你又管我!」西風不服氣,對著羽仔比出一個拳頭。
「妳呀!再不忌口,等著變小豬!開始吧。」
愛憐地順著西風的亂髮,將她拉至義父身前。三個女兒加一個阿月出落得標緻,雖是令我得意萬分,但圓滾滾的可愛西風,卻是不論老少,各個疼愛有加的寶貝。今日齊聚一堂拜年,眾人堅持要等最小的西風到才開始儀式。
按照年齡順序,由最小的西風開始,孩子們首先向義父磕頭領紅包,接著是滄伯,孤獨缺,到了最後一個寒波發紅包時,孩子們手上已是厚厚一疊。
「羽仔,我們來玩槍戰。」將紅包往口袋一塞,西風又原形畢露。
「不行!又吵又危險。」想起自己偷藏的槍,羽仔眉頭皺得更緊了。
「羽仔,你的聲音好啞,感冒了嗎?」聽得羽仔轉沉的嗓音,西風關心地一手撫上羽仔額頭。
「西風,這表示羽仔快要可以娶老婆了,就等妳這個新娘長大。」寒波邪惡一笑。
雖是從小到大聽慣了的玩笑,這回也不免紅了臉,羽仔尷尬地說不出話。
「先說好,聘金沒有,嫁妝不能少。」孤獨缺看羽仔難得臉紅,也湊一腳,鼻音濃重。
「可是羽仔很愛管我。槍還我啦。」西風抱怨地瞪著羽仔,羽仔仍是不從。
「你看,還沒成親,已經有夫妻樣了。」寒波越說越不正經。
「咳咳,這叫打是情罵是愛啊。」孤獨缺撫順著胸口,邊咳邊說。
「感冒還沒好嗎?到底看醫生了沒有?等會我幫你看看。」慕少艾關心地,孤獨缺只回了他一個白眼。
「好了,姐姐們還沒嫁,怎輪得到西風。」
我原想打住話題,沒想到卻讓話題轉到了其他孩子身上,剎那七嘴八舌,吵嚷不已。
「這四個女孩呀,我看將來大稻埕要血流成河。」泊寒波。
「何止大稻埕,全國大亂。」孤獨缺。
「英國戰艦包圍台灣。」談無慾。
「乾脆來個比武招親。」旱魃。
「媒婆可有得賺了。」慕少艾。
「媒婆我來當。」九禍。
「君憐不行!我喜歡她。」秋君衝口而出。
秋君猛爆性的發言,像秋風掃落葉,原是熱鬧的氣氛只剩下樹葉沙沙,眾人皆不可置信地看向秋君和君憐,而後比鞭炮還響亮的笑聲,驚天動地。君憐無地自處,羞得一跺腳躲到阿月和無極身後。
「我……我……」像是現在才發覺自己的衝動,秋君臉色由紅轉青,訥訥地看向君憐。
「哈哈哈!滄兄,恭喜了。」號崑崙大笑著向凌滄水道賀。
「謝謝,肥水不落外人田,咱們就當親家。我兒子娶你孫女,這下子我的輩份比你高了。」凌滄水抱拳以禮,當仁不讓,還不忘調侃。
「倒是把這幾個小子給忘了。西風嫁羽仔,君憐嫁秋君,阿月有蝴蝶等著娶,我看無極就配給赦生。」最愛八卦的寒波樂不可支,亂點鴛鴦譜。
「好耶!好耶!姐姐嫁哥哥。」西風天真地拍手歡叫,渾然不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原來如此,我竟然沒發現,喂,你臉很紅喔。」九禍見赦生紅透臉,又不時偷瞄無極,用手肘頂了頂赦生,滿臉笑意地調侃。
「是閻家的男人,喜歡上了就要大膽行動。」旱魃以自身例子當鼓勵,不忘看一眼峨眉。
完全不在話題之內的無豔,悄悄繞過眾人身後,站到了峨眉身旁,將手中的紅包交給她。
每年的紅包,無極和君憐都會留一點零花後,再將其餘的交給我看管,但無豔卻是分文不用,悉數交給峨眉。我雖然不問,卻也知道她交給峨眉的用意是要存起來作為將來找弟弟的資金,但為何是峨眉?
「大哥,那無豔姐姐要嫁給誰呢?」西風點了點人數,突然發現無豔還沒嫁人。
「沒關係!大哥將來會幫無豔找個好對象。」寒波拍胸保證。
成為話題,無豔依然默不作聲,甚至不看眾人,只是牽著峨眉的手。
「泊叔就愛說笑。我們到廟口去看熱鬧吧。」無極朝大門走去,巧妙地避開這場尷尬。阿月和君憐隨後追上。
「廟口好熱鬧,羽仔,我們去買刀劍玩。」西風拉起羽仔就跑。
「我們去吃東西。」秋君杵在原地,想跟又怕被笑,拖著赦生壯膽,但背後還是響起了笑聲。
「無豔,一起去啊。」羽仔被拉出大門,突然又跑回來,對著無豔招手。
「無豔!」以為無豔沒聽見,羽仔更大聲喊。
無豔不回頭,不回應,轉過身,垂著頭往房間行去。
「羽仔,快走啦!」西風衝回來,拉走了羽仔。
『無豔怎麼不理我?』羽仔納悶地想著,再回頭看一眼。
慕少艾看著頻頻回頭,一臉失望又茫然的羽仔,再看了看無豔落寞的背影,像是明白了什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留在樹下的人們開始舉杯賀歲,我欣慰地望著滿堂歡笑,還不知道此刻的圓滿,將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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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端午。
江南柳綠映水,萬般風情,一具載浮載沉的女屍蕩漾於此人間美景。
腫脹的屍首已看不出面貌、年齡。警方查出死因非溺斃,而是死後落水,身上有被凌虐過的痕跡。由報案線索找來數位失蹤者家屬認屍,由身上衣飾及手環確認了女屍身份---已失蹤數日的宮紫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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