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日月才子］恢恢

　　BY云片糕

　　“无欲啊，这是你师兄素还真。徒弟啊，先别忙看书，来看师弟啦。”
　　谈无欲第一次见到素还真便是在一间书房里，彼时他尚年幼，刚被八趾麒麟带回这天山灵境之中。
　　而一开始就得知有个师兄的谈无欲对什么师兄并不感兴趣，他只是两眼发亮地打量着这间山穴改造的“书房”。
　　——居然这么多书啊！
　　洞内宽敞，光线虽不大好，但书案笔墨一应俱全，俨然已是洞府模样。最奇特的是这洞府宽阔，木质的简易书架却沿着洞府的高度将其中三面高墙一直从底几乎堆到了洞顶，足足四五丈高。

　　“这便是师父你捡回的师弟？哎呀不错嘛！”
　　那声音稚气未脱，带着些许兴奋，谈无欲应声望去，便见那个唤作素还真的小孩正从一堆书卷中跳起身。
　　玄色道衫，和自己一般高，鹅蛋脸，杏核眼，齐刘海，最特殊的是一对有漩涡的眉毛，还有眉心的殷红朱砂。总的来说，珠圆玉润，笑起来整个人都像是在发亮。
　　不过……那眼睛里好奇的打量叫谈无欲有些恼。
　　谈无欲蹙起眉毛对着素还真瞪了瞪，又抬起头时果然见他如今所谓的师尊对着这位师兄一脸“乖徒弟你喜欢就好”，“看为师捡得不错吧”，这样毫不掩饰的神情，心里一阵憋屈。
　　遂眯了一双漂亮的凤眸，颇有些不服气地盯着对方，质疑道：“师兄？”
　　“是呀，师弟叫什么名字？”显然对有个师弟很满意，素还真无视了对方的不满，笑嘻嘻地凑过来，将一把木剑塞进谈无欲小手里：“这个是吾用菩提木做的，送你。”
　　谈无欲：“……”他有心不要但是真的很喜欢怎么办？
　　“咳……日后你师兄弟二人便在此地同修。素还真啊，这是你师弟，谈无欲。”八趾麒麟道。
　　“嗯，师弟。”微笑着冲谈无欲眨眨眼睛，素还真用期待的目光注视对方。
　　“……师兄。”谈无欲在这注视下涨红脸，最后不情不愿地乖乖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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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山灵地，风景殊绝，造化钟灵。巨岩掩蔽的菩提树林里，有一大片独特平地，地上总是长着一丛丛黄黄绿绿的枯草，更有一棵奇大的菩提树长在空地旁边，平时洒下树荫，能有大片阴凉。因此特殊之地，这方圆之内，又称“半斗坪”。
　　自从谈无欲到来，那一片平地上便有了两个孩童的身影。时而读书下棋，时而比剑斗法，时而打闹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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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弟，昨天你拿走的那本书看完我们交换吧？”
　　“你那本看完了？”谈无欲目露惊讶，昨天他和素还真各自拿了一本新书，他的还剩下小半本没有细看。
　　“是啊。”
　　“你稍待，吾去拿。”谈无欲木着表情起身。
　　——看书速度什么的，这旁不会比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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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看吾新创的一式剑招！”
　　“哦？吾来试试……嗯，这招剑式也新奇好看，就是步法很一般嘛。”
　　“嗯……你说得对啦。”
　　“师弟你可以配合我们刚学的那个‘无踪逍遥步’试试看？”
　　“妙极，待吾再试！”
　　“哈，待吾也来想一招试试，说不定将来我们还能创一套剑法呢！”素还真心里有些雀跃。
　　嗯，这个师弟虽然表面上脾气别扭，但是真的很好学啊！自己直接指出的错误，或者刻意比过的地方，他除了默默自己用功，全无嫉妒之心呢。
　　“师兄，你笑什么？”谈无欲察觉到素还真的目光，他扭过头，整齐的刘海垂在额前，清秀的眉眼晶亮亮的，清风吹起他鹅黄色的衣衫，瞧起来实在有些漂亮。
　　“嘻……就是忽然感慨名如其人啦。”
　　谈无欲：“……”忽然觉得师兄这人不老实，话里有话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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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趾麒麟住了没多久发现新徒弟开蒙很快特别省心就甩手出门云游去了，这天，便丢下两个徒弟在此。
　　“师兄，这就是你做的午饭？”谈无欲看着桌上明显散发着焦糊气味的一碗不明物，诧异地问道。
　　“呃……看书忘记了。”素还真不好意思地道。
　　“那早上的时候呢？”
　　“……早餐吃野果不好么？” 素还真抬起脸，傻傻地问。
　　“算了还是吾来试试，你闪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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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香喷喷的两碗粥外加一盘素菜摆上桌。
　　“师弟，吾觉得师父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素还真尝了一口午饭，稚气的脸上做出一副不符于年龄的感慨神情。
　　“是什么啦？”谈无欲饿得埋头吃饭，刘海都快掉进碗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就是把师弟你捡回来呀！”
　　“咳咳咳……”顺利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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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斗坪的岁月，悠长而平静。
　　对谈无欲来说，师尊，也许除了教习功课外，更是个时不时出门后又带回新奇东西，并不断更新的书库。
　　而师兄素还真，则是令他打起精神去刻苦学习本领又不断和自己较劲的动力，也是唯一朝夕相伴的同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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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你拿的这是什么？”
　　“是师父昨日带回的好酒啦。”
　　“咦？你偷的？”
　　“嘘……吾只是好奇。成日里读在书上听古人念叨酒如何香醇，如何忘忧。古人爱，师尊也爱。师弟，你难道就不好奇？”
　　“对啊，要不我们喝一点试试看？看到底有什么好？”谈无欲闻言也来了兴致。
　　“来来。要是真的好喝，就不还给师父了。”素还真笑嘻嘻地将小茶杯里面的茶水倒了，斟了满满两茶杯酒。随后拿起茶杯，学着古人的样子同谈无欲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二人同时将酒倒入口中。
　　“咳……”入喉是火烧火燎的辛辣感，谈无欲忍不住咳嗽，他抬眼看素还真，发现对方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都有些直。
　　“喂，师兄，师兄？”谈无欲跑过去摇晃：“素还真你没事吧？”
　　半晌，素还真眼睛稍微动了动，却仍然没什么焦距地喃喃道：“不好喝啊……吾……好晕……”
　　素还真说完“咕咚”一声躺在地上不动了。
　　谈无欲愣了愣，感觉了一下自己并无任何不适？再看看素还真，“噗嗤”一声笑出来。
　　次日。
　　“师弟，你实话说，吾这头发是不是你搞的鬼？为什么吾觉得吾现在的样子有些像门上那个年画里的小孩？”素还真一觉醒来，除了头痛，还发现自己原本留得齐齐的刘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剃得十分靠后的发际线，以及一个细心编起的冲天小辫，还在末端扎了一个红头绳。
　　“哪里有像？”谈无欲看着素还真的脸色笑得前仰后合：“是谁活该睡得不省人事？吾觉得你把这身道袍换了，换成红肚兜才算像些！”
　　第二天。
　　“素还真！”谈无欲摸着头上扎起的小辫子气得拿起木剑就砍。
　　“师弟呀，谁叫你昨日也睡得太沉，只不过师兄我没舍得剃掉你的头发，只扎了个小辫，你看我们扯平了啊！哎……莫摘！吾头发长出来可需要一段时间呢……你却可以直接摘掉辫子，苍天不公啊……”素还真哀声道。
　　“……”谈无欲气得直瞪眼。
　　“夭寿哦，一个脑门秃得像年画里的男娃娃，一个扎了辫子像年画里的女娃娃，哈哈这下可好……”恰巧做饭路过的八趾麒麟师尊如此点评道。
　　“师尊，早啊。”素还真笑嘻嘻的。
　　“师尊，您老看热闹很闲嘛。”谈无欲笑嘻嘻的。
　　“咳……一会来吃饭。”八趾麒麟咳嗽一声端着架子开溜。
　　——不小心收的徒弟太聪明什么的不算糟心，但他一不小心收到两个徒弟都太聪明教一晓百还动不动合伙想办法偷学他的武艺秘技什么的……他还是果断继续云游四方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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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山中过了多少岁月。
　　二人手中的木剑换了一把又一把，身形也不断拔高，变成了少年模样。
　　素还真的头发早已长齐，用自制的莲花道冠束起发髻，只不过自从那次喝了酒之后，他就爱上了泡茶品茶，菩提树下便设了石桌石凳，每到二人切磋罢功法，便要泡茶来喝。这许多年过去，素还真不但品茶的口味越发挑剔，烹茶泡茶的手艺也越发好，连累着谈无欲的茶艺也不得不蹭蹭的往上涨。
　　这日，八趾麒麟回转半斗坪，谈无欲的心情却颇为不好，剑势都比往日凌厉了几分。待练罢收势，素还真忍不住道：“师弟，莫生气啦，师父他……”
　　“素还真！今后莫叫吾‘师弟’。”
　　“咦？”
　　“哼！”
　　素还真无奈：“吾该庆幸你只是不喜吾叫‘师弟’，而没因此把自己逐出师门吗？”
　　——无忌天子，今日他师尊带回的新收的小徒弟。看上去是比普通人灵气许多，资质模样都也算好，但他与谈无欲眼光何其刁钻，看了便知无趣，连他都不免失望，而当师尊说这是要凑齐天上三光日月星，这便是将来的“星才子”时，已是“月才子”的谈无欲更是当即沉了脸色掉头便走，丝毫不理会恭恭敬敬叫他“师兄”的小师弟。
　　“苦境无人了，师尊要我们与个随便捡来的蒙昧孩童相提并论吗？”
　　“师弟，你也是师尊捡来的……”
　　“素还真！”
　　这天，半斗坪传来强悍内力相撞的轰然爆炸声……
　　总算闹够，待二人喘着气坐回石桌上，素还真开始注水泡茶时。
　　“星光微茫，不比日月之明，师尊择徒也未必欠妥。师……无欲你又何必介意？”素还真劝道。
　　谈无欲冷笑：“总之，日后你只管叫无忌天子‘师弟’，再若叫吾，信不信吾翻脸？”
　　“……那无忌叫吾师兄，你是不是也不肯叫吾‘师兄’了？”素还真苦着脸。
　　“如何？”
　　“不如何，那吾叫你什么？按照江湖友人的称呼……谈兄？”
　　直到很多年后，谈无欲在被素还真称呼时，还会偶然想起当年素还真略带些无奈和哄他的语气，叫的这第一声“谈兄”。
　　只是这时的谈无欲并不晓得后来的事，他只是满意地眯起凤眸点点头： “嗯，好吧。素还真。”
　　素还真：“……”说好的“素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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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尊，谈师弟最近都不肯叫吾师兄了呢。”不久后，素还真去八趾麒麟房内，一见面语气便哀哀的。
　　“为师不就是收了个资质稍差一点的徒弟吗！瞧你们俩一个个的！”八趾麒麟气得胡子直翘：“你以为吾想吗？吾的两个徒弟心思玲珑，脑子里的鬼主意一堆一堆吾猜不透，吾找个老实的徒弟防老不行吗？！”
　　“师尊啊，这您可想错了呢。”素还真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着：“徒弟聪明，不是更显师尊您教导有方吗？”
　　“吾……”八趾麒麟有气说不出，正因为徒弟太聪明，不需要师尊手把手教，他所暗中知道这二人自创的剑法功法就一套一套，又弄出什么“日才子”“月才子”，还写了不知几个秘籍册子，却藏得严严实实不叫他看，更可气的是把他的本领倒一点点偷着差不多全学了去，他这师尊在这二人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
　　素还真恰继续劝道：“师尊，您是素还真与谈无欲的师尊，吾二人德行如何，岂是弃师尊不顾之人？将来出入武林，倘有一番作为，您做师尊的岂会无有荣光呢？您如今收了无忌，便是在暗怪吾二人不够孝敬吗……”
　　“乖徒弟，吾……”素还真的语气太过委屈，眼睛水汪汪，叫八趾麒麟看了便觉心虚，他不由叹了口气：“你二人非是池中之物，将来早晚是要走远的，出了半斗坪，少不得搅动风云惹来举世瞩目，无数仇敌……哎！至于无忌……资质虽不如你二人，却也不打紧，将来吾只求他能在武林中自保便好。”
　　素还真乖巧地一笑：“师尊放心，将来出了半斗坪，自不会连累师门，师尊也可安心在半斗坪中。而武林之中，将有素还真一席，届时……师尊知遇之恩，必不敢忘。”
　　“罢了，你去吧。”八趾麒麟摆摆手，示意素还真去休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这个令他最上心的大徒弟的话里有说不明的意味，却一时间闹不明白。
　　直到很多年后，三徒各自离开半斗坪入世，八趾麒麟捏起那张“半斗坪内师渡徒，半斗坪外徒渡师”的纸条时，才惊得呆在当场。
　　他当然知道他自己在纠结什么，也当然知道以他的性格的确是对某些事情死不愿认，而碍于师尊的颜面，八趾麒麟硬是二百余年不肯踏出半斗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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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如何，素还真和谈无欲还是多了一个师弟。
　　而无忌天子在被师尊开蒙教导中，偶尔也会请教素还真一些问题。
　　令他吃惊的是，素还真的解答比师尊更新奇直接，说的方法会比师尊更捷径，这令他忍不住对这两个成天在空地的菩提树下修习的师兄们越发好奇。
　　师兄们修炼的内息功法一个至阳，整个人就连站在那里便觉温暖得叫人如沐春风；一个却是至阴，整个人的气质都如月之清冷，仙之飘逸，叫人直觉无法亲近，却又不由得心生羡慕。
　　师兄们练剑时看上去剑气萦绕险象环生，却毫无杀意，说收便收更是叫他目瞪口呆。
　　师兄们读书的速度简直不是人，据说半斗坪内万卷藏书倒背如流，而师尊新拿回来的功法也是一晚上便读完，随后便会再读，交换批注和领悟……
　　师兄们下棋的残局叫他忍不住看得傻眼，内中兵法暗招更是令他如痴如迷苦苦冥思。
　　师兄们弹的曲子真好听，尤其偶尔一起合上一回，绕梁三日，教人浑然忘情。
　　师兄们泡的茶好香，喝起来竟有百味千回，但他们似乎并不喜欢被打扰，尤其谈师兄。
　　师兄们看上去关系真好，无话不谈，就连素师兄这样严谨温润的人，也会露出活泼的一面，而清冷脱俗的谈师兄也会特别欢快……
　　只要是人，便会忍不住羡慕于师兄们这旁人全然无法介入的生活中，何况，是一个正在学艺的颇有求知欲的少年？
　　于是偶然的机会，无忌天子遇见疑难，正好遇见谈无欲时，便开口试着请教。
　　“这有什么好问，自己不会想吗？”谈无欲说罢一错身，很干脆地走了。
　　无忌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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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
　　“谈师兄，这个功法书上记载不明，能不能教教我……”
　　“书上没写清楚的多了，自己去悟。”谈无欲背过身兀自看书，头也不抬。
　　无忌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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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多日，在无数次试图请教中，素还真依旧一副温润有礼的兄长模样耐心解答，却叫人无法捉摸他的情绪；而谈无欲依旧一言不答便将他打发走后，无忌天子终于哭丧着脸问：“谈师兄，你是不是特别讨厌吾？”
　　“何以见得？”谈无欲诧异地从书卷中抬起头。
　　“那日有上山的孩童迷路至此，你带他走出半斗坪，还耐心地回答了他的很多问题。可是你从来都不解答吾的疑问……”
　　“那孩童是凡人，不叫吾‘师兄’。”谈无欲瞥了这个师弟一眼。
　　“师……”无忌天子简直无语凝噎：“也就是说，吾真的被讨厌了吗……”
　　“嗯。”
　　得到干脆的答案，无忌天子一噎，半晌挣扎道：“可是，素师兄和师尊就没有……”
　　“师尊的想法，吾自不能揣测。但吾与素还真幼时却也无你这许多无趣问题！至于素还真……”谈无欲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看着无忌天子：“他想什么，会让你看出吗？”
　　“……”无忌天子欲哭无泪地愣了半晌，忽然觉得谈无欲说得好有道理。
　　“师兄，我还有最后一个疑惑，你可不可以回答之后再赶我走？”
　　“嗯？”
　　“既然素师兄都不说，你为何会当面告诉我，你讨厌我……”
　　“因为吾怕你变得更讨厌。”谈无欲毫不客气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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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无忌天子的缘故，素还真无意中发现自家的同修师弟点亮了一个了不得的技能——毒舌。
　　对此，素还真扶额摇头表示无奈，却竟是不置一词地默认地纵容了。
　　而多年之后，当日月星各自准备入世之时，无忌天子自撰的诗号，更是道出了个中意味：
　　——书剑同修百十年，非非是是千万千，日移月换孤星在，人间随处一片天。
　　于此，谈无欲听罢只是一笑，不作理会。
　　于日月而言，同一时间里，东方日出为昼，西方月现为夜，日月争辉，各竞掌半天之明。待昼夜更迭，东方入夜，西方白昼，千万年默契如故，不曾偏差一刻，不曾迟疑一毫。而非日月本身，又有谁敢言了解这彼此？
　　而反观孤星，并无日月所遵循的轨迹，人间随处抬头看天，便可见星辰，看似闲淡不争，实则不能。因那日月的轨迹，星辰永远逐不上，永远不能懂。
　　说到底，不是同路之人罢了。
　　对于小徒弟的认命，八趾麒麟虽心中有数，却也是曾经试图鼓励的。
　　彼时正值中秋，他一早忙着弄吃食，便见小徒弟正立在菩提树林外，远远望着不知何时起便在空地的菩提树下安静打坐的师兄们，看着那头顶功法催动后的神光里分明闪耀着的莲花和万年果的光影，神情既羡慕又落寞。
　　八趾麒麟一手端着面盆，一手拿着锅勺，走到无忌天子身后，劝道：“小徒弟，你也不必灰心，虽然你功法修习必不能及他二人，但别处未必会差。为师传你机关造化等特殊技艺如何？人无完人，神仙亦有死穴，就如你大师兄，万般聪明，却对这简单的烹调之事一直做不来！”
　　“真的？”无忌天子只觉不可思议。
　　“自然不是。”清冷如月的声音乍然飘在脑后，无忌天子一哆嗦，八趾麒麟手一抖，险些丢了面盆。
　　‘他只是从未上心而已。”谈无欲却只勾起嘴角，兀自说下去：“当年吾初到半斗坪时日不久，师尊便又出门。师尊可知那时的素还真已然辟谷？”
　　“啊？……”八趾麒麟看向这个徒弟。发现徒弟的眼神里分明：是师尊你不管小孩，人家不想经常饿坏于是偷偷辟谷了，怎么会花心思弄吃的东西？自然是有好的便吃，无吃的就罢了，反正也不是必须。
　　“咳！徒弟啊，你怎么知道素还真他……”八趾麒麟话音一顿，忽然瞪大眼睛。因他一眼看见仍打坐于空地之内一动未动的黄衫人影！那如今面前站着的这个一般无二的谈无欲是？！
　　“你你！……好啊你们两个！”
　　“师尊。”谈无欲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蒙师尊‘移魂术’的功法开悟，吾与素还真前些时日出门偶交一友，换来他‘俱神凝体’功法，如今研得差不多了，正要禀告师尊。”
　　八趾麒麟：“……！”谈无欲你的意思是威胁师尊以后都不要随便说你俩坏话吗！
　　“对了，吾二人自创剑招换的，正好路数不精，用做了交换。吾二人一直谨遵师命，不曾泄露师门功法。”中秋之日，月阴之力正盛，微风轻拂鹅黄道衫，谈无欲俱神凝体所凝出的化身越发显得飘逸清冷。而这样如神似仙的人，此时正忽然笑得十分好看……
　　八趾麒麟：“……”
　　无忌天子：“……”
　　“对了师尊。”谈无欲笑着，幽幽开口：“素还真已经开始修炼‘一人三化’了。”
　　“……什么？！他……”八趾麒麟瞬间暴躁，气得大吼：“那样古早流传的秘法，练死了多少人他不知道吗！他想神魂俱灭吗！还有你，吾不许！”
　　“多谢师尊挂心，吾自知功体不合，不会犯傻。至于素还真……”风过，仿佛带走极轻的叹息，似叹似笑，谈无欲的身影一虚，化作点点魂光飞向空地肉身，“师尊，吾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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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兄，怎样？”
　　“自然是成了。”
　　谈无欲与素还真二人从打坐之中睁目。
　　“哈，师尊向来小气，这下更有些不爽，你我再请他指点合招，九成他便会使出压箱底的绝招来。”
　　“但‘明圣剑法’合招的功力还需再试，如何逼师尊用全力使出绝招却恰好能将我们打败，又不至令他生气丢颜面……各用五分功力如何？”
　　“吾看需六分，莫小看我们的师尊，他也藏了不少啊。”素还真眨眨眼，那神情分明。
　　“只不过，他不知我们藏得更多。”谈无欲笑起来，暗自有些期待。
　　很多年后，谈无欲仍然觉得，素还真那过目不忘现学现用的领悟力，是源于那天生好奇的性格，兼遇上小气的师尊被逼出的。而他当初之所以愿与素还真合谋做下那许多“坏事”，比如乐此不疲的偷师，大约是享受这种刺激有趣的感觉。以及，他应该也有这样满腹坏水的一面吧。
　　而因这样的师徒关系，素还真早已习惯于藏拙，而谈无欲也极少绝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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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州生气恃风雷，喝——”八趾麒麟运足功力，为挡明圣之势，不传之招不得不出。
　　轰然巨响后，明圣光华终于被此招压制，威力稍逊一筹。
　　“师尊你赢了。”谈无欲道。
　　八趾麒麟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暗自舒了一口气，不料便听见——
　　“啊……吾的茶具，吾的棋盘！师尊你得赔吾。”素还真对着地上一堆化作碎片粉末的物件把神情无比哀怨。
　　“好啦好啦，赔就赔，为师那一套和田玉的茶具你不是喜欢？尽管拿去。”八趾麒麟端起大方的师尊气度。
　　“多谢师尊。”素还真一脸恭敬施礼，脸上即刻云开雾散。
　　谈无欲：“……”
　　——真好，被满腹黑水的徒弟蒙着使出绝技被偷学不说，还要赔东西赔脸色。想着便在心里默默为八趾麒麟点了一根蜡烛。
　　咦，为什么他心里居然也会觉得乐见其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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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后，在谈无欲隐居昆仑时，回想起当年江湖上的越走越偏执，想起当年自己在天山半斗坪里的那些事情，想起师门，想起素还真……
　　执着？执念？对素还真吗？
　　呵，也许吧……
　　可谁又知，当年他还是幼时，最初看见素还真时，本着求学问道之心的竞争和不服，是何其纯粹。
　　一百年，两百年，半斗坪悠长的修行岁月里，当他二人容颜不改，鬓发却早已化作霜雪之色的年月里……他们早已熟悉彼此的每一个眼神动作，养成了旁人无法介入的特殊默契，而对谈无欲而言，那种追逐相竞的意识，却也早已化作了习惯，融在了他的骨髓里……
　　一直以来，半斗坪内，谈无欲身边，便只有一个素还真。
　　放不下，忘不掉，只因素还真，已融入他的生命里。
　　偶尔的偶尔，谈无欲也会想：如果当初从来不曾有素还真……
　　旋即便会自嘲一笑——哪里有什么如果？
　　遇见素还真，也许，便是他谈无欲的命数，而他谈无欲，便也从不曾悔。
　　也许因那当年的初心何其纯粹，于是，兜兜转转，江湖纷乱中，他终究看清了本心，又找回了自己。
　　——高瞻不见云飞过，低头可见手中天，曲曲弯弯圣贤路，退步原来是向前。
　　修行之人，有谁不曾追寻自己的道，“曲曲弯弯”又如何呢？
　　江湖中人，有谁不为红尘沾染，而终究，又有谁能脱俗还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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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还真，你在画什么？”
　　多年前，他看见素还真拿着笔，在描绘着什么东西时，他并不甚明白。
　　“吾打算用黄金制作一束金叶子。用‘映魂之术’炼化。”那时，素还真见他不解，笑道：“初涉江湖，总要有些唬人的显示身份的信物嘛。待吾去做一个，炼制起来，今后江湖见到金叶子，便是素还真到了。”
　　“你这是为入世准备？”谈无欲皱眉：“这小物件一时好奇炼了便罢，无非能预示自身伤病灾劫，有甚用处？吾不信你脸皮够厚，能炼一个送给师尊，待快死了让他来救。”
　　“吾只是拿在自己手里，叶片也可取下随手丢做暗器。”
　　“也好。”谈无欲不置可否：“只是金银俗物并不衬你，你怎不用一朵白莲炼制，也合本命神光？”
　　“俗物如何，你我若涉红尘，怎能不沾惹凡俗？今后，你吾二人当历尽江湖风波劫难，百载千年，不忘出山之志。”
　　“……”一番言语，正令谈无欲若有所思。
　　不料素还真却傻傻地仰起脸：“谈兄，吾知你定是拿万年果炼制。但是吾……你不觉得吾一个男人手里时刻拿一朵莲花，平时还摘几个花瓣当信物很不对吗？”
　　“噗……”谈无欲忍不住笑：“也罢，金叶子是比莲花好些。好吧！江湖之中，人不惹风尘，风尘自惹人。谈无欲便记下你今日之言，愿如你素还真所说，江湖深涉，一身脱俗，心清无垢。”
　　“谈兄，若有朝一日退隐呢？”
　　“……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当然更好，只是……”谈无欲深深地看了一眼素还真，没有继续言语。
　　他总有一个预感，便是这人一旦涉身江湖，便再也……放不下江湖。
　　而早已习惯与素还真竞逐扶持的他，又如何能不去跟上这人的脚步？
　　这缘也……是命数吧。
　　……
　　数百年后，素还真早已磨平当年出山时的年少锋芒，变得无比沉静内敛。
　　而谈无欲，也沉淀了豁达和成熟，将己身锋芒收放自如。
　　唯独庆幸的是。
　　不论曾经如何……
　　他们的心，始、终，皆在。
　　……
　　半斗青坪半壶天，
　　半树菩提半神仙。
　　一荷清影一轮月，
　　一刹浮生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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